013
如心不語。
她也聽見過樂聲,島上氣氛的確使人精神恍惚。
“一上岸,我想進去看看?!?p> 羅滋格斯勸道:“周小姐,不如等明早?!?p> “為什么?”
羅滋格斯說:“大家都累了?!庇悬c不好意思。
如心不語,知道他們對黑夜有點避忌。
“那么,明早七時正我們?nèi)タ磦€究竟?!?p> 他松了口氣,“是,周小姐?!?p> 倒在床上才曉得有多累,她一直睡到天亮,一個夢也沒有。
睜開眼睛,發(fā)覺天色已亮,連忙起床梳洗。
馬古麗已經(jīng)過來侍候。
如心略帶歉意問:“你們工作時間是否九至五?”
馬古麗笑笑,“周小姐,你難得來。”
“加班費還是可以照支?!?p> 馬古麗仍然笑。
黎子中很會挑選雇員,看情形,待他們也不薄。
“來,我們?nèi)サ亟芽纯??!?p> 原以為陰暗可怖,蛛網(wǎng)處處,甚至會有蝙蝠飛出來,可是一推開門,如心立即訕笑自己孤陋寡聞,只見游戲室有束光自玻璃磚射入,光線柔和,打理得十分干凈,架子上放著各類玩具,其中一角是各式各樣大大小小十多個地球儀。
“這是一個寶庫?!?p> 桌球臺旁是乒乓球桌,那一角是整座火車穿山洞模型。
“會動嗎?”
“插上電會走動,交通燈號都能亮。”
“誰玩這個?”
馬古麗搖搖頭,“屋里并沒有孩子。”
當然還有彈子機與點唱機。
黎子中卻沒有添置電子游戲機,那不是他那一代心目中的玩意兒。
“黎先生時常下來嗎?”
“很少?!?p> 曾經(jīng)一度,這里一定坐滿了愛玩的客人。
如心查看抽屜,只見一格格都放滿了火柴盒模型汽車,約有好幾千架之多。
只是沒有如心要找的文字資料或是照片。
一張照片都沒有。
“我們到戲院去?!?p> 如心訝異布置之華麗。
深紅色地毯,棗紅絲絨座位,大紅墻紙,水晶燈處處,簾子拉開,一張袖珍銀幕露出來。
如心到放映間參觀,放映機還是六十年代產(chǎn)品,比較笨重。
現(xiàn)在看電影可不必這樣麻煩了,添置錄影盒帶即行。
放映間并沒有存放底片,即使有,想必也是古董。
她在寬大舒適的座位坐下。
馬古麗知趣地退出去。
如心一無發(fā)現(xiàn)。
黎子中蓄意把所有私人資料全部搬走。
晚年他回到倫敦,想必所有的文件都藏在那里。
她離開了戲院,順道參觀酒窖。
如心對酒一無所知,可是憑常識,也知道這一庫酒價值連城,假使有一日要出售此島,這批酒大可另外拍賣。
這一切對苗紅來講,一點意思都沒有。
她生長在熱帶雨林中,一道瀑布一朵大紅花一只蟬更能叫她喜悅。
如心回到書房。
她握住筆,看著天花板,深深沉思。
馬古麗把早餐捧進來,她竟沒有聽見。
如心在紙上作出這樣的推測:
在享樂中,苗紅的健康卻一日比一日虧蝕。
她曾遭受黎子中無情的諷刺與拒絕,不再提返家之事。
一夜,家鄉(xiāng)有消息傳來,她父親去世了。
黎子中十分體貼,“你可要回去送他?”
苗紅搖搖頭。
“他去得很平靜,一直在喝,心臟忽然停止跳動,毫無痛苦,我已吩咐下屬辦事?!?p> 苗紅表示感激。
“我可以陪你回去?!?p> 苗紅搖頭,黯然說:“我不想走?!?p> “你可要想清楚,免得將來后悔。”
苗紅卻維持原意,“我不走?!?p> 她顯得很平靜,黎子中有點安慰,也許,她已決意跟定他,隨他落地生根。
他取出一只盒子,“打開來看看?!?p> 苗紅開啟盒子,里邊是一只指環(huán),鑲著一圈小小鉆石。
他解釋:“寶石連綿不斷,這戒指叫永恒指環(huán)。”
苗紅笑了。
原來外國人也盼望花好月圓,可是,世上沒有什么是永恒的。
“請戴上它。”
苗紅把它套在左手無名指上,這是她身上唯一的飾物。
黎子中似乎滿意了,心情十分好。
苗紅神情呆滯,呆呆看著月亮,只有這月色,全世界看出去都一樣。
過了幾天,黎家家長急召黎子中。
他知道有要緊事,不與女伴細說,撇下苗紅,火速返家。
島上只剩苗紅與他的秘書麥見珍。
一日,在晚餐桌子上,麥見珍實在忍不住問:“你為什么不快樂?”
苗紅抬起頭,呆呆看住麥見珍,像是沒聽到她說些什么。
麥見珍說:“你來這里難道不是出乎自愿?黎子中待你一如公主,為何你臉上少見笑容?我羨慕你,假如我是你,我做夢都會笑出來?!?p> 苗紅忽然牽動嘴角,她并不介意麥見珍的直率。
麥見珍說下去,“我只希望我是你,那我就是世上最快樂的人?!?p> 苗紅面色蒼白,雙眼憔悴,對麥見珍的話,完全不以為然。
“你為何一直不露歡容,你可知如此令黎子中十分難堪,可是,”麥見珍嘆口氣,“人們都不知怎地死心塌地愛上折磨他們的人?!?p> 苗紅看著麥見珍,仍然不語。
“你對他絲毫不關(guān)心,你可知他這次返家,將受到極大責罰?他為了你,荒廢事業(yè),疏離家人,引起父母不滿?!?p> 苗紅終于張嘴輕輕說:“我并沒有要求他這么做?!?p> 麥見珍大惑不解,“他為何愛你?”
苗紅忽然笑了,“你認為他愛我?”
輪到麥見珍愕然,“不然是什么?”
苗紅不再言語,不愿與麥見珍談論她與黎子中之間的事。
麥見珍說:“我已向黎先生辭職?!?p> 苗紅毫無反應,這也在麥見珍意料中,苗紅對于人事變遷毫無興趣,她的喜悅來自掬起一處有初生蝌蚪的溪水。
“黎先生一回來,我就會走?!?p> 苗紅已經(jīng)離開餐桌走到園子里去。
麥見珍厭惡地看著苗紅的背影,“這么會耍手段,這么會玩弄感情?!?p> 苗紅什么都沒聽到,她抬起頭,凝望異鄉(xiāng)之月。
黎子中回來之后,性格大變,他也開始沉默寡言,麥見珍離去之后,屋內(nèi)已甚少舉行聚會。
黎子中不再刻意討好苗紅。
爭吵起來,他聲音很大。
苗紅從不與他爭執(zhí),一日只說一句話:“你現(xiàn)在討厭我,我可以走了吧?”
黎子中只覺女方同他在一起,沒有一天心甘情愿,好像一心一意就是為著要離開他,他抄起一只花瓶朝苗紅摔過去。
她應該一轉(zhuǎn)身就可以閃避,但是她沒有動,花瓶打中她的額角,她被那沉重的一擊打在地上,額角噴出血來,花瓶撞到地上,碎成好幾塊。
苗紅不吭一聲,手掩住傷口,爬起來奔上樓去。
可以看到血自她指縫間流下,染紅半張臉。
黎子中用毛巾包起她的頭,“我?guī)愠鋈タ瘁t(yī)生?!?p> 她推開他,把自己鎖在房中。
她是因那個傷口失血過多感染致死?
不,但是那一個撞擊真的把她打醒了,她用清水洗凈額角,看了看,知無大礙,如能縫上兩針當然更好,如不,自然愈合,疤痕也不會太大。
在鄉(xiāng)間,孩子們時時跌傷,她司空見慣。
藥箱里自然有急救用品可供應用。
那一夜,她舊病復發(fā),呼吸困難,起床找藥,發(fā)覺抽屜柜內(nèi)均空空如也,她呼吸漸漸急促,臉色轉(zhuǎn)青,掙扎到門口,打開臥室門,發(fā)覺黎子中冷冷的站在門口看著她。
“把噴霧藥劑給我!”
他看著她倒地。
她在失去知覺之前聽見他輕輕說:“你若要離開我,就得先離開這個世界。”
如心寫到這里,驀然抬起頭來。
事實也的確如此吧。
他一直不放她走,即是見死不救。
她已經(jīng)想走,他就該放開她,如不,就是禁錮。
在那個時代,女性多數(shù)柔弱,她又自覺欠他,故不能決意遠走高飛。
如心寫下去,第二天,他遣散了所有工人,走進房間,看著已無生命的她,盡快處置……
如心放下筆。
就是那樣倉卒嗎?
不,直到傭人全部離開了衣露申島,他還留下來對著她。
“我們很久沒有好好說話了?!?p> 他語氣十分溫柔,一邊把瓶子碎片都放進一只盒子里。
“這回你得好好聽我把話說完?!?p> 女子當然不會回答。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因我不愿放棄這段感情,父親一怒己將我逐出家門,我已失去繼承權(quán)?!?p> 他輕輕嘆口氣。
“我名下生意已足夠維持生活,可是那種被家族遺棄的痛苦,說給你聽你亦不會明白吧?!?p> 他落下淚來。
“可惜你從來不曾愛我,或者是我不知在適當時間放手,故此使你對我的一點點感情也消磨殆盡?”
他低著頭。
“你已經(jīng)自由了,我希望你的魂魄會前來糾纏?!?p> 他眼淚汩汩而下,無法抑止。
馬古麗敲門,“周小姐,吃點流質(zhì)食物?!?p> 如心抬起頭來,“什么時候了?”
“太陽快下山了?!?p> 如心吃驚,“不可能,我才寫了數(shù)頁紙?!?p> 馬古麗笑笑,“專注做一件事之際,時間過得特別快?!?p> 她把餐盤捧到如心面前。
如心聞到香味。
“請喝口雞湯,面包是新鮮的?!?p> 如心笑笑,這名女仆善解人意。
她也不多話,隨即退出。
如心走到窗前,看著蔚藍色連成一片的天與海。
也許,應該把盒子交給警方了。
警局人才濟濟,辦事又有組織,當可查個水落石出。
她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嬌吆:“你怎么把我們寫成那樣!”
“誰?”她轉(zhuǎn)過頭來。
苗紅一邊說一邊自外邊走進來,“在說你,怎么把故事寫成一件命案?!?p> 如心凝視她,“我推測錯誤嗎?”
“當然!”
她一雙妙目睨著周如心,已經(jīng)充分表達了她的不滿。
如心賠笑,“你怎么來了?!?p> “你的假設全然不對?!?p> 如心為自己辯護,“起碼也有三分真實。”
“黎子中怎么會那樣對我!”
如心有點慚愧,她攤攤手,“可是傭人親眼看到你們爭吵、不和,而他籌備的婚禮始終沒有舉行。”
苗紅的聲線又恢復溫柔,“可是那不表示他會陷害我?!?p> 如心大著膽子問:“你是怎么去世的?”
苗紅黯然,不愿提及。
“告訴我,我替你申冤?!?p> “我沒有委屈。”
如心只得笑,“反而是黎子中有難言之隱?”
“如心,你不會明白?!?p> 如心頷首,“你說得對,”輕輕吁著一口氣,“我們所知的感情比較理智淡薄,我們也情愿這樣?!?p> 苗紅雙眼看著遠處,“你們聰明得多了?!?p> 如心承認這點,“不知怎地,自前人慘痛的經(jīng)驗,學會平淡處理私人感情,坦白講,我的家人與工作,都比私情來得重要?!?p> 苗紅說:“所以你不了解黎子中?!?p> “他把你放在全宇宙第一位吧。”
苗紅點頭。
如心說:“我是很反對任何人對異性那樣神魂顛倒的,人生在世,除出男女私情,還有許多重要的事要做,他的條件優(yōu)越,不表示沒有職責需要履行,他的一生,除了戀愛,堪稱一事無成?!?p> 苗紅訝異,“我真沒有想到你會那樣想?!?p> 如心笑笑,“我有我的志向?!?p> “這么說來,你不會長住島上?”
“當然不會,我繼承了姑婆一筆產(chǎn)業(yè),我將升學,畢業(yè)后做點事,同時看看這個世界,海闊天空,多認識幾個朋友,多走幾個地方,時機成熟,才決定是否成家立業(yè)。”
苗紅愣愣地,“呵,由你安排生命。”
“當然,”如心笑笑,“與你不一樣,你是往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逆來順受,一個人一件事,就是你生活全部,糾纏不己,愛恨交織,我們選擇頗多,不妥,即時回頭,重新來過。”
“可以嗎?”
“現(xiàn)在可以了?!?p> “為什么?”
“因為我們經(jīng)濟獨立,思想獨立,我們在事業(yè)路上吃苦,在感情上得到釋放?!?p> 苗紅笑了,不知是代如心高興,還是代她難堪,“煩惱也不少吧?”
“啊,那是另外一個題目了?!?p> 苗紅伸出手,想與如心相握,就在這時候,馬古麗的聲音傳來,“周小姐,家人找你?!?p> 她進來看見如心伏在書桌上,只得輕輕推她。
如心驀然醒來,抬頭只見銀紫色晚霞布滿蒼穹,壯麗無比,不由得失神凝望。
電話是妹妹打來的。
“姐姐,我們明天出發(fā)。”聲音異常興奮。
“我會來接飛機?!?p> “我與小妹已有好幾天睡不著。”
如心也笑,“你們會喜歡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