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節(jié)
飛機轟鳴著攀上萬米的高空,云海被這只鋼鐵的巨鳥踩在腳下,空氣開始變得稀薄,氧氣面罩已經(jīng)彈出,但阻止不了在這冬日的晴空下,寒風(fēng)在耳邊呼嘯,冷得讓人發(fā)抖。
“教授,您怎么樣了?”他擔(dān)憂地望向了身旁的老人,老人一手捂著胸口,另一手緊緊攥著,在面罩中大口地呼吸著,霧氣遮擋住了蒼老的臉龐,也遮蓋了老人費力才擠出的微笑。
“我沒事,還能挺得住?!?p> “教授,您年紀(jì)大了,得注意身體呀!”
老人呵呵地笑了,對他搖了搖頭,說:“這次會議將決定全世界未來二十年的走向,相比下來,我這把老骨頭算什么!”
感覺全身一瞬間變輕了不少,是飛機在降低高度,機長的聲音從擴音器里傳來:“我們快到了?!?p> 不知是由于氣壓的恢復(fù),還是聽到好消息后的輕松,老人的臉色漸漸紅潤了,話也多了起來:“這次開會的地方好像是你老家?”
他點了點頭。
自己是有多久沒回過家了?故鄉(xiāng)如今變成了什么樣子呢?小時候赤腳踏過的金黃色的沙灘還在嗎?海岸上那塊標(biāo)志性的老虎似的大石頭還屹立著嗎?海風(fēng)吹來的咸腥味還會像記憶中那般沁人心脾嗎?手指捻過了一張張文件,眼睛漫無目的地從一個個鉛字上掃過,他的心頭突然升起了一絲想哭的沖動。
“好多年沒回去了,連我媽的葬禮都沒趕上?!彼L嘆一口氣,語氣中有些無奈,又有些懊惱,“房子八成也不在了,恐怕早就炸平了?!?p> 老人樹枝般的干枯手指拍在他的肩膀上,跟著一塊兒嘆氣:“這些年搞點兒研究都要東躲XZ的,真是辛苦你們了?!?p> 他笑了笑,瞇成縫的眼睛中有一點堅定的東西流露了出來,說話的語氣卻仍舊不以為意:“都習(xí)慣了,沒什么,這次也算是回家了?!?p> “不管怎么說,好歹是勝利了?!崩先诵α顺鰜恚_懷地,爽朗地,似乎想忘記曾經(jīng)所有苦難地,呵呵地笑著,說:“你也老大不小了,還不結(jié)婚?”
他低下了頭,輕輕搖了搖,說:“哪有時間談戀愛呀?”
“咱們的隊伍又不是和尚廟?!崩先苏f話時,溝壑縱橫的臉上,胡子都在亂抖,“我給你介紹個?都是搞學(xué)術(shù)的,肯定能說上話!”
他大笑著搖頭,想轉(zhuǎn)移開這個尷尬的話題,于是打開了筆記本,說:“教授,咱還是對一下行程吧,馬上就要到了?!?p> “別轉(zhuǎn)移話題呀!說說,想找個啥樣的?”
“這次的會議,是雙方首次在和解的基礎(chǔ)上進行平等的對話,意義非凡。開幕式上,教授你要作為學(xué)術(shù)界代表發(fā)言,之后的討論會上,我將做一場題為《比較歷史學(xué)的現(xiàn)階段分析》的報告,核心思想是通過比較分析來駁斥學(xué)界里的個例論和孤立論。我始終認(rèn)為,必須堅決反對沙文傾向和本位化,我們的事業(yè)才不致于重蹈覆轍?!?p> “嗯,你的那本《比較歷史學(xué)》我看過了,思路很不錯,就是有些掉書袋,不利于推廣?!?p> “是,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正在修改……”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警鈴?fù)蝗凰盒牧逊蔚仨懫饋砹?,紅燈閃爍著,照在飽經(jīng)滄桑的驚慌的臉上,映出一片赤紅。
“有飛行器在向我們靠近,速度很快!”機長的聲音中夾雜著電子的噪音,每一個字都像鐵錘般敲擊著他的胸口,“好像是導(dǎo)彈!”
“我們是中立方,這是客機呀!”老人一把摘下面罩,徒勞地大喊著:“他們想撕毀協(xié)議嗎?”
“你們快檢查安全帶,我要做規(guī)避動作了!”
他覺得全身是被壓著的,好像整個世界的重量都扛在了他的肩上,讓他無法呼吸,無法動作,也無法思考。緊接著,他突然覺得椅背上長出來一雙手,推了自己一把,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即使死死抓著兩邊的扶手,也要靠安全帶綁著,才能勉強不飛出去。視野之中的一切都在劇烈地抖動著,雙耳間盡是尖叫和爆炸的巨響,在這混亂中,他聽到那句絕望的“我們被擊中了!”他看到窗外,穿過云海,穿過稀薄的空氣,穿過蒙蒙的晨霧,失去翅膀的鐵鳥在向著沙盒一樣的城市急速下墜著。
真可惜。
多年來,他不止一次設(shè)想過自己的死亡,以為自己早已坦然地接受了,卻沒想到,在這個折翅墜落的瞬間,他頭腦中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不甘心。
真可惜啊,明明還有那么多事情沒有做;明明還有那么多想法沒有實現(xiàn);明明還有那么偉大的事業(yè)在等待著他,而他只能死在這里了。
不甘心呀,真的不甘心,如果求神拜佛有用,那么現(xiàn)在他一定會跪下來虔誠地祈禱,但可惜的是,他不信鬼神,更不信佛陀,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他不得不顫抖著,恐懼著,絕望著,迎接他已經(jīng)注定的命運。
狂風(fēng)在他的臉上拍打,烈火在他的眼前燃燒,奇怪的是,他既不覺得寒冷刺骨,又不覺得熾焰焚身。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這個小小的玩偶奪走了。
這個奇怪的黃色玩偶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上是什么時候抓住筆的?他也不知道;那該在許愿箋上寫下什么呢?這他倒是一清二楚,如果人的一生注定只能許下一個愿望,那他早已將這個愿望埋藏在了心里,等待著它,生根,發(fā)芽。
那只眼睛睜開了,墨綠色的瞳仁深邃如幽冥。
沈道玉猛地睜開了眼睛,抹了一把滿頭的虛汗。撫著砰砰直跳的胸口,在黑暗中摸索著手機。早上七點,這間沒有窗戶的房間依舊漆黑,他坐了起來,不想開燈,大口喘著粗氣,想盡量平復(fù)心跳。
夢中老人的音容伴隨著虛幻的痛楚,正在漸漸模糊,而越來越清晰的,卻是基拉祈那只象征著真實的,墨綠的眼睛。
真荒唐啊,在這里呆的越久,就越難以回憶起真實的那一側(cè),教授叫什么來著?他們是為什么搭上同一架飛機的?他們的目的地,他那久未回歸的家鄉(xiāng),到底在哪里呢?
身處這令人窒息的狹小房間里,沈道玉甚至無法確認(rèn)自己的眼睛是否還睜著,眼前伸手那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漸漸浮現(xiàn)出了一個女人蒼老的臉,他卻無法確認(rèn),這究竟是不是他的母親。太久了,他離開那個家,離開那座城,離開他含辛茹苦的母親,實在是太久了。
他在這仿佛永無止境的黑夜中摸索著,終于找到了電燈的開關(guān)。點開燈,眼睛被明亮的燈光刺痛,渾身上下都好像被包裹在烈焰之中,灼熱得叫人想躲。這間屋子小得無法轉(zhuǎn)身,他不用站起來,一伸手就能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
聽著水管中漏出的滴答滴答的水聲,沈道玉注視著鏡子中的這張臉,這是一張年輕的削瘦的,眼袋烏黑腫脹的,不戴著厚厚的眼鏡就難以視物的,還胡子拉碴的臉。兩個月來,他最難適應(yīng)的就是這一嘴絡(luò)腮胡子,因為他以前根本就不長胡須,連刮胡刀都不會用。腦袋里剛剛閃過這樣的想法,下巴就傳來一陣刺痛——他又一次被這劣質(zhì)的刀片刮出了一條口子。
殷紅的鮮血慢慢從傷口中漫了出來,持續(xù)的疼痛帶給他一股想哭的沖動,沈道玉死死咬著嘴唇,努力不讓淚水越過眼眶。其實在這孑然一人的時刻,他就算放聲大哭又能如何呢?有哪怕一個人,會因為他的軟弱而哂笑嗎?有哪怕一個人,會因為他的堅持而喝彩嗎?有哪怕一個人,能理解他被困在這個荒唐的夢境里的痛苦,從而傷心欲絕嗎?
沈道玉相信,在這個世界里,恐怕不會有這樣的人。他的所有夢想、所有努力、所有心血,他鐘愛的人、憧憬的人、憎惡的人,他那些痛苦的回憶、難忘的經(jīng)歷、不渝的信仰,那些他愿意付出生命去爭取的東西,或許真的已經(jīng)在烈焰和狂風(fēng)中化為了灰燼。
他明白,與其去追求一個縹緲的希望,不如老老實實地承認(rèn),在他心中那個真實的世界里,他已經(jīng)隨著飛機的墜毀,灰飛煙滅了。
可是他不甘心啊!
他不愿意死心,不愿意真的去當(dāng)那個倒在黎明之前的勇士,他感覺好可惜,好遺憾,好心痛。他拼盡了半生,付出了一切,馬上就要實現(xiàn)的夢想,他看不到了。
所以,他得回去,哪怕只能讓初升的太陽照一照他瀕死的軀殼,哪怕從這夢境醒來便是地獄般的苦難,哪怕希望渺茫到不切實際,他也得回去,他必須回去。
于是,他能清楚地感覺到,兩行清淚終于突破了忍耐的極限,倏地流了下來。
好像夜空中突然劃過的流星。
如果有一天,一個人突然跟你說,他是來自某一個其他形態(tài)的世界——就當(dāng)是平行世界好了——那個地方與你所熟悉的一切截然不同,卻又無比相似,你會怎么想呢?覺得對方荒唐可笑?還是有那么一點同情?
倘若這個人又說,你們的世界在對方那里,只不過是一場游戲,你所珍視的一切、熱愛的一切、厭惡的一切,在對方眼中不過是流動的數(shù)據(jù),你又會怎么想呢?那僅剩的同情還會存在嗎?還是已經(jīng)被怒火焚燒殆盡了呢?
阿離坐在租來的轎車?yán)?,雙手支在方向盤上,看到故事的主人翁從公交車上跳下來,左顧右盼著,他隨手打了一下雙閃,思維再次被連日來沈道玉驚世駭俗的言論填滿。
“都是數(shù)據(jù),每一個技能,每一種特性,每一個寶可夢本身,都是有明顯數(shù)值的,因為這對我們來說,本身就是一場游戲?!?p> “甚至人也是。你的姐姐,叫杜娟是嗎?在我們的游戲中也是道館主;你那個同學(xué),叫亞莎的,本來也應(yīng)該是道館主,我不知道為什么出錯了;但有一點是同樣的,她的爺爺?shù)拇_是曾經(jīng)的四天王?!?p> “哎,該怎么說呢?好像大部分地方是相似的,但和游戲里又不完全一樣,總有點微妙的差別,而且越是涉及到人類社會的地方,差別越大?!?p> “就比如你們這個聯(lián)盟吧,全球性的統(tǒng)一的政府,這對于我們來說是不可想象的……不,也不能這么說,應(yīng)該說這種統(tǒng)一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梢哉f,我用了十幾年時間,哪怕能在這條路上前進一步,就死而無憾了?!?p> “我?我是研究理論的。我一開始學(xué)的是歷史,后來考了社會學(xué)的碩士,本來應(yīng)該保送讀博士的,但我放棄了?!?p> “理由很復(fù)雜,一方面當(dāng)時我父親意外去世了,家里沒錢供我,另一方面,那一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不光是我,很多人的人生都變得一團糟……”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這是手指節(jié)敲在車窗上的聲音,阿離朝沈道玉走來的方向看了看,很好,沒有人跟著,他便打開了車門。
“你可真能選地方!”沈道玉一坐進車?yán)锞腿滩蛔⊥虏?,“你知道我找來這里費了多大力氣嗎?換了三輛公交車呀!”
“這一段沒有監(jiān)控?!卑㈦x解釋著,雙手扶在方向盤上,發(fā)動起車子,朝車流中匯了進去。
“做賊嗎?還怕監(jiān)控?”
“差不多?!币娚虻烙褚荒槻恍?,阿離解釋著:“主要是不想讓杜娟姐知道,她要是知道我又往林子里跑,非得擔(dān)心死?!?p> 沈道玉輕笑了一聲,說:“你一個大活人消失一個禮拜,杜娟就不擔(dān)心了?”
“杜娟姐去彩幽了?!卑㈦x自顧自說著,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同樣的道理,咱們的裝備也不能從學(xué)校里拿,只能買現(xiàn)成的。”
“那沒問題,買裝備的錢我應(yīng)該是夠的?!?p> 阿離呵呵笑了幾聲,說:“不用你掏錢了,我認(rèn)識一個朋友,專門做這路生意?!?p> “這不好吧,還要用你的人情……”
“沒事!”阿離不以為意,笑道:“我以前幫了他不少忙,送咱兩套裝備怎么了!”
見沈道玉點頭道謝,阿離覺得情緒醞釀得差不多了,便從口袋里抽出一張紙,隔著座位遞給他。
“這是什么?”他展開后,臉上的表情莫名其妙,皺著眉對著后視鏡詢問阿離。
“你仔細(xì)看看。”
那是一張打印下來的視頻截圖,黑白的有些模糊,如果彩印就好了,不過若是仔細(xì)看,也能發(fā)現(xiàn)關(guān)鍵點:那個站在河堤上一躍而下的模糊身影,分明就是沈道玉本人!
沈道玉終于看明白了,他瞪大了眼睛半張著嘴望著阿離,眼神中滿是說不出的驚訝和詫異,阿離對他這個反應(yīng)十分滿意,他微笑道:“這是在綠蔭鎮(zhèn)的碧水河邊的監(jiān)控拍下的,時間是3月24日晚上11點??赡苣悴恢溃趟邮浅热A河的主要支流,而我救起你的地方,離橙華河并不遠。”
沈道玉捏住紙張的手在微微發(fā)抖,他想到了什么呢?阿離并不愿意去猜,他只是繼續(xù)自己的推論:“我是在3月26日救起你的,如果你是被水流從上游帶下來的,那時間就對得上了。但這樣一來,就又有另一個問題?!?p> “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在水里泡那么久?!鄙虻烙褡猿暗匦α?,把那張打印紙還給了阿離,“所以你相信了?”
“比起你說的那些天花亂墜的東西。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推理?!?p> 沈道玉長嘆一聲,說:“不容易啊,不管怎樣,能達成共識就好?!?p> “你可別想太多,”阿離馬上糾正他,“我可不是為了你才跑去林子里的,咱倆頂多算是同路?!?p> “你去橙華森林還有什么事呀?”
“這種事兒,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看著沈道玉有些吃驚的表情,阿離忍不住笑了出來,說:“放心,我要是干壞事被抓了,杜娟姐也得倒霉,我可沒那么傻?!?p> “跟杜娟有什么關(guān)系?”
“她是我的導(dǎo)師呀,在卡訓(xùn)的校規(guī)里,導(dǎo)師是有連帶責(zé)任的?!?p> “還連坐呀!你們這校規(guī)可真夠復(fù)古的?!?p> “這叫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