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歸來不是客 畢竟同道人
許多年后想起來,可能就是那天改變了我的性格,不敢再隨意高聲闊談,不敢再隨意揮刀而向,不敢再隨意臧否人物。眼睛看到的,心里所想的,手上觸摸的真的是真相嗎,未必。
村口走來了四個人,準(zhǔn)確是走來了三個人,還拖著一個。
三個衣衫不整的男人拖著一個坦胸露乳的女人。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做錯了,我僵直著低頭看向老婦人。老人家匍匐在地上,手伸的長長的。我也終于聽懂了老婦人嘴里若有若無的聲音“三娘”。這應(yīng)該是她女兒或者孫女的愛稱吧。
老婦人的眼中淚水涌出,順著臉頰和口中涌出的血混在一起。
我的眼中一片血紅,眼前的一切都是血紅的,腳下的老嫗,坑洼不平的泥路,遠(yuǎn)處獰笑著的三個丑陋那人,被拖著前行的女孩兒,都是紅色的。
“趙晗之、趙三郎、仝壯、李中云,宰了他們。”我似乎在憤怒的呼喊著,只是聲音好像沒有沖出口腔,只是在肺部不斷撞擊著,胸口要炸裂了。
我跪了下來,抱著老婦人,余光中幾道身影沖了出去,向著前面不斷揮砍著。
過了很久我才恢復(fù)過來,老婦人死在了我的懷里,那個年輕的小娘子在地上躺著昏死過去,手里還抓著老婦人的手。
前一刻,我還在憂國憂民,我還在自負(fù)智計滿滿,我還在假裝憂心忡忡,而此刻始我就成了一個殺人犯。一切開始幻滅,眼前所見,心中所思,雙耳所聞,雙手所觸都是假的。
我們沒有多做停留,迅速整理了隊伍后出發(fā)了,我身上的書生衫套在了那個女孩的身上,而那個依舊昏迷的女孩在我的背上。
我們一路西行,日頭漸漸西移。
起風(fēng)了,一絲秋風(fēng)輕輕撫摸著大地,對著這悲慘的大地發(fā)出輕聲哀嚎。
我們離開的村口,一扇門板矗立在路中間,三顆頭顱用草繩掛在門板上面。幾行用血寫的大字清晰可見:
“夷鬼東來,生民涂炭;惟此之時,共御外侮;殘民者,戕我同胞者,天譴之!---戴枷者記”
一夜休憩,眾人簇?fù)碇∨?,挨過了重霧的時節(jié)。民眾大部分夜盲,夜不能視物,晚上行走難如上青天。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終于到達(dá)了最近的青云縣,這是一個比較小的縣城,城墻低矮,人煙稀少。而我們趕到青云城外的時候,隊伍已經(jīng)接近五百人了,雖然還是亂哄哄吵的頭疼,但比以前亂撞蒼蠅般的難民潮有秩序太多了。
我?guī)е镎伊艘粋€臨時的窩棚,作為她的臨時住所。雖然她的目光中摻雜著一絲仇恨,可是我還是一路上盡可能守護(hù)著她,應(yīng)該是一種贖罪吧!
日頭西移,陸續(xù)有四散而去探尋的民夫趕了回來,周圍的消息也逐漸明朗。災(zāi)民中的氣氛突然高漲起來。安排的民壯一直探尋到周圍千余步的距離,四周村落荒蕪人員,但是據(jù)說糧食和家里的什物都還在,亂哄哄的但是倒還周全。
退夷十策完善后的文書早就發(fā)往各州縣作為參考,應(yīng)該執(zhí)行下去了。這兩天心神耗損極大,我和趙三郎等人就著災(zāi)民做的湯飯?zhí)铒柖亲雍蠼K于忍不住,找了個草堆掏洞鉆了進(jìn)去,好好休息。
雖然和富豐縣城只是隔了五十余里,氣候卻是極大不同,霧氣輕盈,如同一層薄紗,朦朦朧朧卻又不遮擋視線。月光如銀撒了一地,遠(yuǎn)處的村落和樹木若隱若現(xiàn)。
如果沒有夷鬼,這是多好的一個夜晚啊。蟲兒低鳴,夜梟淺號,眼皮越發(fā)沉重起來。
哪怕再累,如夢前的胡思亂想還是避免不了。我對這一切開始滿意起來,迷迷糊糊地設(shè)想著以后的事情。
這里將是我攔截西去災(zāi)民的根據(jù)地,在這里是一個巨大的篩子。揀選青壯向東而行,掘挖道路,毀塞井泉,阻礙或者切斷夷鬼們的腳步。
然后把這個方案向抵御夷鬼的州縣發(fā)放,讓夷鬼們在這民眾的浪潮中動彈不得,直到朝廷大軍集結(jié),直到西風(fēng)猛烈夷鬼援軍無法登岸,直到朝廷中的大匠司重新作出戴奉堯當(dāng)年的神兵利器,直到天軍如同秋風(fēng)掃落葉般將夷鬼們卷入東海浪濤中去。
我覺得明天一早就去青云縣中,宵禁結(jié)束就去拜訪縣令大人,身邊有宣威司的幾個軍漢,還可以狐假虎威裝作是元長先生的入門弟子,總能見上一見的。我相信縣令大人和縣尉大人應(yīng)該可以比較支持的,畢竟是將夷鬼擋在富豐城青云縣也是比較安全的。青云雖小,用縣里的武庫裝備幾百人還是不成問題的。到時候我先帶幾百人回去匯合孔宣,剩下的青壯和青云中選出的編民日夜訓(xùn)練,然后陸續(xù)不停地向富豐方向進(jìn)發(fā)。
這個計劃太好了,我在睡眼婆娑中對自己說道。
到時候給老婦人修個墳?zāi)拱桑谕腥税讶锼突厮齻兝霞?;對了,還得去找同窗們借點兒錢給三娘,一個女孩子家也不知道家里還剩幾個人,就當(dāng)贖罪了。
柴草有些硌人,我翻了個身,半夢半醒中繼續(xù)胡思亂想著。這青云就是好,地里的莊稼沒有破壞,撐過這個冬天不成問題的,而且好多民宅家都留下了不少吃食。就是這斥候太不像樣子了,這么大堆難民在這里,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有巡邏的,也不怕夷鬼們突然出來,嚇一大跳,肯定是偷懶去了。
清野的民戶家有糧食,夜里沒有人巡視!
清野的民戶家有糧食,夜里沒有人巡視!
清野的民戶家有糧食,夜里沒有人巡視!
我猛然一個激靈,這可能不是什么好現(xiàn)象,好像是前幾波難民把縣治給沖垮了。
“趙晗之何在?”我從草叢中站了起來,猛地大喊。
四個人幾乎馬上就圍了過來。
我發(fā)布命令:“將災(zāi)民中的伍長和青壯們聚集起來,立刻!”
雖然趙晗之他們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迅速下去執(zhí)行了。
我站在打谷場中間焦急地走來走去,心急如焚。災(zāi)民們用了整整一個時辰才集合過來,又用了半個時辰才列完隊。
一百多個漢字列成十幾列,什長站在最前面,伍長站在每個伍的最前面,一列兩個伍,歪歪扭扭站好。
我將心緒平靜下來,反正接下來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更壞了,頂多是整個縣城大戶潰散,城門大開罷了。
我喊道:“所有人都聽好了,來的時候宣威司的孔大人說了,我們在此組建宣威司民夫營,空白告身準(zhǔn)備了一大堆。你們都是宣威司的軍爺了,今天不用打仗,凡是聽從號令的就是立功。膽敢懈怠軍令的,砍頭刀可認(rèn)識你的姓名?!?p> “宣威軍漢們要有個軍漢的模樣,今晚就著月色做行軍練習(xí)。這兩天的訓(xùn)練可還記得,喊黑的時候涂泥的腳前行,喊赤的時候沒涂泥巴的腳前行。每個人盯好自己前面人的背影不許掉隊,什長們打起火把,跟著百夫長后面不許掉隊?!?p> 趙晗之和李中云就是我口中的百夫長了,他二人打起火把跟在我后面,帶著后面的人前行。隊伍的最后面是趙三郎和仝壯兩個兇神惡煞的人冒充軍法司,在隊伍后面虎視眈眈。
趙晗之喊著口號:“黑赤,黑赤,黑赤……”
雜亂的腳步聲逐漸重合,匯成一個聲音,踏踏踏踏,一百余人竟然走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隊伍中的迷茫疑惑和膽怯的氣氛也逐漸消失了。
我們臨時休息的地方距離青云縣城不到三里地,在眾人體力剛消耗近半的時候我們就抵達(dá)了青云城的東門處。
只是眼前的一幕已經(jīng)超出了最壞的打算,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青云縣城內(nèi)火光沖天,城門口處人馬騷亂。不難想難民帶來夷鬼到達(dá)富豐城的消息,于是富戶和官宦西遁,接著是政令不通民眾跟著望風(fēng)而逃,接著是白工和軍士潰散,接著是宵小之輩趁亂搶掠防火,接著是整個縣城的崩潰??h城崩潰勢如山倒。
怎么辦?我茫然問道,不知道問的是誰,可能是趙晗之和李中云,可能是后面的十幾個什長,可能是空蕩蕩的黑夜,可能是這空中飄蕩著的鬼神。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夜晚??!身后是一百多臨時聚集未加訓(xùn)練的冒牌軍卒,前面是沸騰著的荒誕縣城,我們是一群想要咬夷鬼一口的狐假虎威的虛假上官。
我渾身顫抖著,一股冷氣從腳底直沖腦囟。
我不敢回頭,只是冷著聲音大聲說:“趙晗之,李中云,仝壯,趙三郎,你們怕死嗎?”
他們的回答很是干脆:“怕死!”
我說:“如果必須死呢?”
趙晗之說道:“不值得,所以怕死!”
我說:“死了我保證把夷鬼驅(qū)趕出去,做不到的話我自砍頭顱?!?p> 一陣空寂,片刻后,趙晗之說道:“罷了,我們的命交給你了,說吧該怎么做!”
“進(jìn)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