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入不見天日的牢房也不知多久,除了墻壁上幽幽的火舌,四周一片漆黑,沒有門,更無窗,見不到晨光,窒息的漆黑。
牢頭獄霸,斗毆競狠,是我印象里天牢內(nèi)的情形。然而實際上,這兒守衛(wèi)不見蹤影,附近的牢房空空蕩蕩,碗口還粗的鐵鎖鏈將我困在了方寸之間,我一直抱膝默默蹲在墻角。
期間偶爾有面無表情的緇衣婆子為我送來些飯食,再也無人打擾。算來她已經(jīng)為我送了十二頓飯,那么我在這里待了六天。
心有說不盡的委屈,更有眼睜睜的悔恨,蘭七呢,宇文贊呢,我瀛洲城那些族人呢,難道他們都不能來看我一眼,聽我講講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聽我說說,雖然我殺了人,可心里有多么害怕。難道我的行為令他們感到了羞辱,他們不愿來見我。還是那被我刺殺之人勢大根深,蘭族人只能束手待斃,眼睜睜看我就死。
我見過幾面的郕王還有蕭將軍呢,他們算是權(quán)勢滔天吧??墒撬麄?yōu)楹我任夷兀抑徊贿^是逃難的孤女,無權(quán)無勢無錢,性格也不討喜,對于他們來說,我大約不是螞蟻,而是在秋意融融間增加詩情的木樨花,秋風(fēng)秋雨之際,身居華室看著窗外枝殘花墮,至多也就換來他們的一聲嘆息,轉(zhuǎn)眼成空。
說來說去,怪的是我自己,錦閣繡廊,紅燈翠帷間盡是兩腳走獸,而我還一度認(rèn)為這是愜意的所在,實在是太自不量力。
都六天了,外面情形到底怎樣?那廝應(yīng)該傷得不輕,畢竟我每一刀下去,都是用盡全力,他的兇蠻令我感到了威脅,更激起心中的斗欲,我是抱著除之后快的心情扎下每一刀。
入秋了,萬物肅殺,剛好是秋后問斬的時節(jié),我也只是聽說過眾目睽睽砍下頭顱的事情。
瀛洲城是絕對不會有當(dāng)眾梟首這種觸目驚心的場面,因為瀛洲城還有很多外國人,有太多的忌諱。
通常來說,瀛洲城的規(guī)矩是將死刑犯流放到無人的小島,自身自滅,遠(yuǎn)離人境,慈悲又透著決絕。
四周都好黑,空中有濃厚的潤濕泥土的腥味,還有腳下,似乎有那種弓背的名喚“雷公子”的小蟲在亂爬。
顧不得害怕,實際上,恍恍惚惚的我已經(jīng)絕食大約兩天了。送來的飯食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婆子送飯的時候會將上一頓碗碟收走,她全程不說一字,好似與她無關(guān),我自然也不多問一字。
或許在某個角落,有人從縫隙默默偷窺著我,看我的好戲,若是如此,我何必要像豬狗一樣活著,無人來救,只求速死。
也不知道多久,更不知什么時辰,嘈雜的腳步聲匆匆而來,接著是巋然不動的門鎖被啟動的喀嚓聲,我將埋在膝頭的頭費力地?fù)瘟似饋?,皂衣衙役將四壁放上油燈,牢房一下子亮堂起來,更顯得四周的慘淡孤寂。
“大人來了,還不速速下跪?!庇腥撕鹊?。
我迷迷糊糊,手撐著地意欲跪下,然而手好似用不上勁一般,一下子又坐到了地上,一口氣差點沒有提上來。
“還未審你的案子,你為何開始絕食?!鄙n然的老者的聲音,聽著沒有惡意。
我抬頭順著光望向他,花白的胡須,瘦瘦的臉,干癟矮小的身材,官服顯得空空蕩蕩。
“一切未定,先拖垮自己的身體,豈不可惜?!边@老者沒有官大人的居高臨下,有的倒是體恤萬端的悲憫之心。
聽到他如此說,眼睛一酸,積聚多時的委屈化作傷心的淚水傾瀉而出,我索性坐在地上,也顧不得跪下了,頭埋在膝蓋間慟哭起來。
沒有人再說話,這位大人連同衙役似乎都消失了一般,空寂的黑暗中飄蕩著我的哭聲。
“你別哭了,待會兒陵州府尹會來問話,你可要如實交代?!?p> “我本就沒什么交代的,殺了人抵命便是?!睖I光盈盈中,周圍的一切包括老大人的臉都帶著一個模糊的小光圈。
“可別說傻話,那人性命無虞,受了些皮外傷,算不上嚴(yán)重,如何抵命?!?p> 啊,那蠢人命倒是硬的,竟然沒有死。
我抬頭看著這個老大人,試探地問:“您莫不是陵州府通判陸大人?”
這老頭聽了一驚,只差雙手拍個巴掌:“素昧平生,你是如何認(rèn)識我。哦,大約是宇文贊向你提起過我?!?p> 宇文贊怎么可能在我面前提起他未來的丈人呢,笑話。
我告訴陸大人太醫(yī)院李福的相關(guān)事情后,似乎他對我更加友善了些,他與李福是同鄉(xiāng),一起入宮供職,關(guān)系自然好于旁人。
“你應(yīng)該一來瀛洲城就找我,解決生計不是問題,何必去青螺坊那混亂之地,年輕人到底喜歡那里的熱鬧。不過你放心,我會盡量為你周旋。”
說話的功夫,陸大人帶我去見陵州府尹。
我戴著腳鐐和木枷一步步穿過黑黑的過道,說話實話,或許路途不長,但是連日滴米未進(jìn),又兼每一步的沉重以及雙手的動彈不得,走上三步就得停下來歇歇,好在衙役們并沒催促我,只是默默跟著。
終于來到一個依舊無窗的房間,極其大,墻角燒著一盆火,這火盆有水缸那么大,火舌飛舞,使得整個房間透著隱隱的燠熱。
借著火光,我隱隱看見四面墻上掛著鐵叉子,鐵爪子,還有手臂一樣粗的繩索,雖然不知道這些東西的用處,但是那個黑乎乎的鐵烙子,頭部大約經(jīng)常接觸火,锃光瓦亮的,我是認(rèn)識的。
這個鐵烙子是用來烙皮肉的,燒紅的鐵烙往細(xì)皮嫩肉上輕輕一放,滋的一聲融化皮肉,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黑疤。
瀛洲鄉(xiāng)下的豬倌為了防止自家的豬和別人家的弄混,常用鐵烙子在自家豬的身上做個記號,豬那震天動地的尖叫比被殺的時候還要響亮。
正面坐著一人,絳紅官服,烏漆紗帽,而臉卻藏在陰影之中,大約是求生心切,我直接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低頭服罪。
“不用審問了,人是我傷的,事是我惹的,無論流放或是砍頭,我都認(rèn)了,只是別拿這些可怕的刑具折磨我。”大約誰都沒想到“殺人犯”其實是如此膽小如鼠,可能沒有早點讓我看到這些可怕的刑具,若是早點見到,我大約不會刺傷那蠢人,而是選擇三十六計中的走為上——推窗投湖。
“幫她把腳鐐和木枷去掉吧?!甭曇舨⒉豢崃?,還有點暖意,和周邊的肅殺黑暗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對比,這樣的聲音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更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青山酒樓之上。
蕭將軍竟然就是陵州府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