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皇后
寒風(fēng)簌簌,刀鋒凜凜,素衣女子凝視著手中的腰刀,刀芒閃過眼角,有淚水落下,滴在刀身之上,化為晶瑩的冰晶。
陸良雖然還是處在戒備當(dāng)中,黑暗中也看不清楚那女子的面容,只見她拿著腰刀,怔怔出神。
陸良小心翼翼問道:“那個,能不能把刀還給我?”
女子慘笑一聲,在這寂寂山野,怪慎人的。
“為什么?”女子低聲道。
什么為什么,陸良滿頭霧水,又出聲問道:“姐姐可是有心事?”
女子又呢喃道:“為什么,我只是想要個孩子而已,為什么?”
陸良這回聽清楚了,便說道:“這有何難?”
女子聽他言語,又說道:“你不懂。”
陸良心中奇怪,生孩子而已,有何不懂,便又勸道:“姐姐,生孩子而已,有何不懂,還是先把刀還我吧。”
那女子突然將手中腰刀,換了一個方向,突然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陸良當(dāng)時嚇了一跳,馬上伸出右手,想要上前攔著,叫道:“這位姐姐,千萬不要想不開,有什么難處你和我說,我?guī)湍悖汕f不能自殺,您這一死不打緊,我可就說不清楚了。”
那女子橫在脖頸上的刀,也在顫抖,怎么都下不定決心拉下那一刀,只是閉著眼睛,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呼吸急促,口鼻冒著熱氣。
陸良也是神情緊繃,精神極度緊張,這上前奪刀不是,站在原地勸說也不是,整個人瞬間被汗水打透,內(nèi)衣緊緊貼在身上,熱氣蒸騰。
“咱有事說事,解決不就得了,您可千萬別沖動,沖動是魔鬼,沖動是魔鬼,把刀放下,有事我?guī)湍!标懥蓟叵胫切﹦袢瞬灰詫ざ桃姷漠嬅?,口中快速說道。
女子睜開了雙眼,看著眼前的少年,急切中帶著哀求。
陸良不自覺的向前邁了一步,靠近些距離,小聲道:“咱有話好說,先把刀放下,我?guī)湍朕k法?!?p> 女子勿自橫刀,眼睛看著寂靜曠野,耳中聽著陸良哀求,心中那股死意又有些松動,便將腰刀從脖頸處拿了下來。
陸良見她將刀離開脖頸,想都沒想,一個健步?jīng)_了過去,抓住她的手,就不松開,死死攥著那握刀的手。
那女子陡然被陸良欺身,也是瞬間驚住,忘了叫喊,一時間,四目相對,氣氛為之一變。
陸良開口叫道:“別動?!?p> 女子突然笑了,梨花帶雨一般,陸良有些莫名其妙,這時候也管不了那么多,攥著她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將刀拿在自己手里,然后又將刀插入刀鞘,這才長出一口氣。
女子被他奪過刀去,看著他像是防賊一般護著腰刀,問道:“這般在意我的生死?”
陸良退開兩步,保持住距離,這才又說道:“螻蟻尚且偷生,好死不如賴活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再說,生孩子而已,這有何難?”
女子問道:“你一個小鬼,懂得什么?”
陸良剛想出口反駁,但馬上反應(yīng)過來,和這莫名其妙要尋死的人說這些好像不太適合,便叉開話題,問道:“姐姐可是宮中妃嬪?”
那女子點了點頭,沒有回答。
夜色下,兩個人站在這無人注視的角落中,看著點起篝火的新行宮所在。
陸良又說道:“那確實有些困難,一入宮門深似海,想要為皇帝誕下龍種,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p> 女子問道:“你有辦法?”
陸良想了想那些宮斗的劇情,搖頭道:“在下可沒有辦法,后宮之中,勾心斗角,一不小心,就是萬劫不復(fù),再說當(dāng)今圣上,喜好什么女子,我都不知道,哪能有什么辦法為姐姐支招?!?p> 女子嘆了口氣,哀怨道:“一入宮門深似海,可是我卻身不由己?!?p> 陸良無語言對,便沉靜下來。
女子突然又問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陸良,錦衣衛(wèi)校尉。”
“回去吧?!迸诱f道。
陸良巴不得早些離開,點頭說道:“這邊慢些走,夜色深沉,早點回去歇著,這天也怪冷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到春天?!?p> “春天好啊,百花齊放,百鳥歸來,一片生機盎然之色,再到這大自然中來,令人心曠神怡,只覺得生活真美好?!标懥冀又f些心靈雞湯。
女子沿著小路回了新行宮所在。
陸良看著她進了感思殿,搖頭晃腦感嘆之際,一個巴掌拍在他后腦勺上。
“你這小鬼,跑哪去了,害的老子一個人在這受凍挨餓。”張鵬罵道。
陸良見是張鵬,手中欲要拔出的腰刀又放了回去,心中暗想,再回到京城,就去那元福宮找那陶仲文的徒子徒孫學(xué)些武藝,連個女人都能從他手中搶走腰刀,再聯(lián)想到那日被那幾個工部的撲街仔打了,學(xué)武騎馬之事,已經(jīng)將賺錢搬家擠到了第二位,列在首位。
陸良笑道:“張大哥,我看這今夜應(yīng)該也沒什么事,咱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找個地方休息,弄些吃的?”
張鵬從懷中摸出一個油紙包,打開道:“你當(dāng)老子沒想這事,瞧瞧,這是什么?”
陸良湊過去一看,是一只雞,冷了許久,用手指摸了摸,然后問道:“冷的?”
張鵬四下里看看,說道:“廢話,都一天了,能不是冷的么?!?p> 陸良道:“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當(dāng)然是吃了。”張鵬說道。
陸良看著這只雞,也是口中生津,餓得不行。
張鵬左右瞧了瞧,這新行宮被三大營的將士,還有錦衣衛(wèi)大漢將軍牢牢守護,應(yīng)該是不會發(fā)生什么大事,便說道:“走,找個地方,把這雞再烤一烤?!?p> 陸良隨著張鵬去找一處可以取火取暖的地方,預(yù)備要吃這只烤雞。
卻說,剛剛回到感思殿的女子,就見有宮娥迎了上來,問安道:“皇后娘娘,您可算回來了。”
女子淡漠道:“可是陛下有事?”
宮娥道:“陛下無事,只是找您不見,擔(dān)心死奴婢了?!?p> 這女子正是當(dāng)朝方皇后,便聽她說道:“只是外出透透氣,沐浴更衣吧?!?p> 宮娥道:“是,娘娘?!?p> 方皇后坐在一旁,沉默不語,這感思殿,房間眾多,此刻她被安排在西殿,夜里便在這里休息,明日還要祭拜先祖,作為嘉靖皇帝朱厚熜的臉面,她必須要時刻保持皇后的威儀,一舉一動都不能出半點差錯。
燈火闌珊,方皇后坐在殿內(nèi),想著事情,卻陡然聽見一聲怒喝,在這深夜之時如此清晰傳到耳中。
方皇后聽見朱厚熜大怒罵道:“大膽,真是好大的膽子,他陳讓有幾顆頭顱讓朕砍,簡直是該殺?!?p> 近些年,朱厚熜逐漸坐穩(wěn)皇位,又贏了大禮議之爭,運用著東廠、錦衣衛(wèi)這兩柄利劍,掃平了朝堂上的一切反對之聲,又有夏言、嚴(yán)嵩等人曲意媚上之人逢迎,便逐漸暴露了本性。
心狠,易怒,薄情,冷血。
方皇后想起了嘉靖朝的前兩任皇后,陳皇后、張皇后的悲慘下場,又想到自己此刻的不如意,只覺得內(nèi)心之中,生起一股悲涼。
此刻的朱厚熜,看著手中的奏疏,氣的雙目圓睜,削瘦的身形,散發(fā)著戾氣,嚇得站在殿內(nèi)服侍的內(nèi)官太監(jiān)瑟瑟發(fā)抖,大氣都不敢喘。
朱厚熜暴怒之后,叫道:“黃伴,黃伴,去將黃大伴給朕叫來?!?p> 小太監(jiān)連忙遵旨,出到殿外,去找黃錦。
朱厚熜繼續(xù)看著手中的奏疏,這些年,他早已習(xí)慣白日修道煉丹,夜晚批示奏疏,此刻,手中這道奏疏乃是直隸巡按御史陳讓上奏,這陳讓真是膽大包天,竟然在奏疏中寫道:“陛下定大禮擬合葬睿宗皇帝于天壽山大峪之陽,此固以體慈闈之念,然臣聞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見也今出,圣考玉魄于所善藏之地雖重封累襲能無疑哉,昔皇帝衣冠之陵在狹西延安府中都縣,名為橋陵,舜葬九疑二女不從,則古人事死之禮,先廟后墳,重魂后魄,蓋知鬼神情狀之深者也,臣謂宜奉睿宗皇帝遺衣冠與皇太后合葬于大峪山,又以皇太后遺冠帔奉以合葬于顯陵,若必欲遷顯陵梓宮于大峪山,則顯陵之在承天者,當(dāng)為二圣衣冠凡杖之藏以當(dāng)荊襄旺氣入。”
究其大意便是,勸諫皇帝朱厚熜將興獻皇帝所遺留的衣冠與蔣太后合葬于大峪山,又以蔣太后遺留的冠帔奉以合葬到胡廣安陸顯陵。
朱厚熜看見這道奏疏,勃然大怒,忍不住罵了出來,此刻恨不得將這陳讓即刻下入錦衣衛(wèi)詔獄。
“皇爺,可是要歇著了?”黃錦躬身入殿,輕聲問道。
朱厚熜見是黃錦,怒意大減,將手中的奏疏扔了過去,說道:“黃伴你看看?!?p> 黃錦將地上的奏疏撿了起來,快速掃了幾眼,便笑道:“皇爺,何必為這等事情動怒,北遷顯陵,乃是據(jù)禮襄事,國家重典,又經(jīng)過朝堂之上的群臣商議,這才確定下來的,再說皇爺旨意已經(jīng)下了,這陳讓引用些虛無縹緲之說,阻撓蠱惑皇爺遷陵,而且這言辭輾轉(zhuǎn)矛盾,甚為可惡?!?p> 朱厚熜仍是帶著怒氣,說道:“還是黃伴知朕心意。”
“責(zé)令錦衣衛(wèi)將陳讓下詔獄。”朱厚熜說道。
黃錦猶豫了片刻,開口道:“皇爺,依著奴婢的意思,將陳讓下錦衣衛(wèi)詔獄,恐怕會引起外朝震動?!?p> 朱厚熜沉思片刻,這好不容易已經(jīng)定下的成議,確實不宜再起波瀾,便又開口道:“傳旨,奉遷皇考顯陵乃據(jù)禮襄事,國家重典,屢經(jīng)群臣集議,成命已下矣,陳讓輙引渺茫不經(jīng)之說,敢于阻撓鼓惑,中間言詞展轉(zhuǎn)矛盾,甚為欺妄,且并建二陵用衣冠交葬,從古所無,尤見乖謬,罷陳讓直隸巡按御史一職,黜為民。”
黃錦躬身道:“奴婢遵旨。”
朱厚熜又說道:“黃伴,朕這心里,總是有些不安。”
黃錦笑道:“皇爺是累了,這朝里朝外的大小事情,都要皇爺操心,哪一件事離了皇爺也不得。”
朱厚熜長嘆一口氣道:“是啊,這眼瞅著南奉皇考梓宮來大峪山合葬,庶慰朕的二親之靈,以申朕以禮終事之情?!?p> “皇爺對先帝太后的親情,奴婢們都看在眼中?!秉S錦回道,頓了一下,復(fù)又說道:“如今,諸事已定,皇爺還有什么擔(dān)憂的?!?p> 朱厚熜瞇上眼睛,心緒不寧道:“是啊,諸事已定,朕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只是片刻,鼾聲漸起,竟是沉沉睡去。
黃錦取過一條毛毯,輕輕為朱厚熜蓋在身上,復(fù)又站在大殿角落陰暗地,雙手放在腹部,瞇著眼睛也假寐起來,感思殿中,歸于沉寂。
方皇后躺在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知怎地,腦海中竟然時時想起那個少年明亮的雙眼,還有他那溫暖的雙手,那急切的哀求,還有那像是防賊一般護住腰刀的動作,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錦衣衛(wèi),陸良?!狈交屎筻哉Z,然后腦海中想著各種煩心之事,左右翻身,久久不能入眠。
新行宮最外圍,張鵬和陸良也找了一間無人的圍房,鉆了進去,二人剛剛將那只烤雞分而食之,身子有些暖意,便也想找個地睡一覺,走了一天的路程,也是疲倦異常,這寒冬臘月的,夜晚氣溫驟降,凍的二人面紅耳赤,鼻涕都流出來了。
躲在圍房之內(nèi),張鵬說道:“這也沒個床榻,如何能睡得著?!?p> 陸良倒是不嫌棄,靠著墻壁坐在地上,笑道:“張大哥,莫說是這樣的房間,錦衣衛(wèi)詔獄我都住過,這已經(jīng)不錯了?!?p> 張鵬也學(xué)著他,靠在墻角蹲坐下來,抱怨道:“這差事,真是難做?!?p> 陸良看著這個習(xí)慣于錦衣玉食的公子哥,笑道:“既然這樣,張大哥為何要進入錦衣衛(wèi),在家當(dāng)個富家子弟不是挺好?!?p> 張鵬說道:“今時不同往日,張家已經(jīng)落寞了,我再不出來拼一下,只怕待太后百年之后,我張家已是那過眼云煙,不復(fù)存在矣!”
陸良想要問個清楚,只是不知從何問起,再想出口問詢時,張鵬那如雷的鼾聲,已然在陸良耳旁炸起。
陸良笑了笑,自語道:“你是為了張家,我又是為了什么?”不知怎地,他腦海中竟然想起剛剛那個哭的梨花帶雨,嬌柔想死的后宮妃嬪。
這每個人,心中都有不能言說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