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夜語心聲
喬巧站在洗手間里,呆呆地看著鏡子里一張花容月貌卻難掩憔悴的臉,有些不愿意想的事情不受控制地涌上腦海,一幕一幕雜亂不堪卻又清晰無比。
齊欣來到她身邊,攬住她的肩膀道:“喬巧,你真的準(zhǔn)備放下向陽了?”
喬巧的眼淚落下,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向陽離開了我,我放不下又能怎么樣?齊欣,有些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有一個人一直陪在你身邊,哪怕吃苦受累、吵架埋怨,可終究那是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真實的生活??晌?,連他一句哪怕分手的告別都沒聽到?!?p> 齊欣遞過去一張紙巾道:“喬巧,我不知道你心里是不是恨向陽,我也不去評判他這么做是對還是錯。但我想,向陽離開你未必是件壞事。向陽跟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不一樣,你說他清高傲世吧,他卻能把送餐員、送水工、山村教師干得照樣起勁兒,你說他玩世不恭吧,他對生活用心用力、對身邊每一個人都是真心實意,你說他玩弄感情吧,他卻還不是因為喜歡上了別人而離開了你。他其實可以屈就別人,卻容忍不了別人不懂他。所以,你應(yīng)該感謝向陽的不娶之恩,否則他的屈就和你的不懂加在一起,結(jié)出的果子肯定不是香甜的,而是酸澀不堪五味雜陳。”
方婷遠(yuǎn)遠(yuǎn)站著聽兩人說話,此刻走上前來道:“喬巧,齊欣說的在理,向陽這么做有他的苦衷,雖然我不是很了解,但林巖說起你們的事的時候,從沒有埋怨向陽的意思。分手,不一定非得是誰對誰錯。都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今天你得洗面革心,來洗把臉,忘掉那個向大腦袋,你看你家謝俊哲多好啊,你倆才是前生造定事,你可莫要錯過姻緣啊?!?p> 喬巧破涕為笑,接過方婷遞過的紙巾恨恨道:“你倆到底拿了向陽多少好處啊,他犯下滔天大罪棄我而去,你們反倒為他開脫罪名,你們還講不講天道公理和姐妹情義?”
曲終人散,倦鳥歸巢。除了謝俊哲之外,大家委實沒少喝了酒,各自成雙成對而去。謝俊哲開車送喬巧回家,中途迷迷糊糊的喬巧卻不肯回去,指揮著謝俊哲左拐右拐穿街入巷,來到了一處陳舊的二層民居前停了下來。
喬巧下了車,扶在門上對謝俊哲道:“你……你回去吧,我在這兒住了?!闭f著拿出鑰匙捅了半天,還真的打開了院門。
院里樓上的燈亮了,一個胖胖的身影出現(xiàn)在窗前,打開窗子問道:“是喬巧嗎?”
喬巧回身揮手答道:“阿……阿姨,是我,我今晚在這兒住了,你睡吧,我沒事兒。”那人應(yīng)了一聲拉滅了燈。
謝俊哲有些懵圈,要來扶喬巧,卻被喬巧推到車前,催促他趕緊走,只得滿腹狐疑地上車離開。
喬巧踉蹌著進(jìn)了屋開著燈,屋子陳設(shè)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卻是整潔有序。唯有一面墻壁上,幾乎寫滿了字,每句話幾乎都是同樣的內(nèi)容:“向陽,我想你了……”,每句話下面都是一個日期。喬巧拿起筆,找了半天方找到一處狹窄的空處,依舊寫道:“向陽,我想你了……2006年5月4日”。寫罷,拉開那小小的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打開一飲而盡。涼涼的液體順著喉頭咽下,卻化作止不住的熱淚涌出……
林巖本想打車送方婷回家,可方婷說大好夜色,非要林巖陪著她散散步,看著方婷不勝酒力走路飄飄,林巖只得依從。
后海的夜,于繁華中透著靜謐,兩人靜靜地走著,誰也沒有說話。走得有些累了,方婷停住腳步,在水邊的石階上坐下來,林巖則扶著欄桿看波上夜色。
方婷張開雙臂長吸一口氣道:“師兄,你覺得后海的夜色美嗎?”
“嗯?!?p> “那你覺得我美嗎?”
“?。俊?p> “啊什么啊,唉,怪不得人家管你叫木頭呢,跟你說話就像對牛彈琴!”
“哦。”
方婷不再和他講話,望向江中慢慢吟道:“寄命湖船帶夢游,又依海客戀殘秋。楹書壁掛成千劫,波影花光聚一樓。映照須眉能玩世,支離皮骨故工愁。持杯各在飛鴻側(cè),咽入天風(fēng)與唱愁。師兄,知道這是誰的詩嗎?”
林巖點點頭:“知道,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的詩?!?p> 方婷點頭道:“嗯,陳家可謂是文化貴族,陳三立的父親陳寶箴官至湖南巡撫,陳三立是同光體詩代表人物,清末維新四公子中的詩人,陳三立的兒子不僅有史學(xué)大師陳寅恪,還有著名畫家陳衡恪,陳寶箴的曾孫陳封懷是‘中國植物園之父’,這五個人,就是著名的“陳門五杰”。中國歷史上名門望族、顯第世家頗多,然彪炳《辭?!窞槊耸兰艺?,僅江西修水陳寶箴一族?!?p> 林巖回頭笑道:“婷婷,想不到你如此博聞強記,還以為你留學(xué)一回連母語都不會說了呢?!?p> 方婷一笑:“你忘了,我本來是人文學(xué)院的,跟向陽學(xué)的是都是漢語言文學(xué),后來我爸非讓我改的專業(yè)。師兄,有些話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想和你說?!?p> “你說?!?p> “師兄,你本是醫(yī)道世家,應(yīng)該明白環(huán)境對于影響和成就一個人有多么重要。在我爸爸的眾多弟子中,他最為器重的就是你,他在你身上寄予厚望,那種厚望遠(yuǎn)遠(yuǎn)高過于他對我的期望。包括我們現(xiàn)在正在做的分子細(xì)胞生物學(xué)研究項目,還是你在燕大的時候提出來的。你作為一個燕大人,應(yīng)該知道燕大的醫(yī)學(xué)院在中國乃至世界醫(yī)學(xué)研究上的地位,理應(yīng)把你的才華和你身上所被寄予的厚望轉(zhuǎn)化為杰出的成就,對于這一點沒有人懷疑??赡氵x擇了去西部做一名志愿者,別人不能理解可我能理解,每一個胸懷夢想滿腔熱血的青年都有自己心中的一個遠(yuǎn)方,包括我出國留學(xué)也是一樣的想法??蛇h(yuǎn)方不代表終點,停下來看一看是為了更好地前進(jìn)。我欣賞你的夢想、堅持、奉獻(xiàn)乃至于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忠貞,但你想過現(xiàn)實嗎?就算你把一腔血都灑在西部,就算還有更多的像你這樣的人才前赴后繼的奔向和奉獻(xiàn)于那里,那里能成為第二個燕大嗎?這種差距可能會縮小,但永遠(yuǎn)不會消失……”
“婷婷,”林巖打斷了方婷的話,“人各有志,像你這樣的話,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說過,人跟人的想法不一樣,我不想讓人勉強著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兒?!绷謳r的語氣雖然平緩,但那種執(zhí)拗倔強的氣息卻體現(xiàn)得畢露無疑。
方婷沒有生氣,接道:“好吧,我們不討論這個問題。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跟你說陳氏五杰的事兒嗎?你可以年輕任性走天涯,可你有沒有想過下一代?你的孩子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山村,面對著閉塞的環(huán)境,接受著落后的教育,只因為你的夢想和熱血,他需要付出多少不應(yīng)該付出的艱辛,才能追趕上別人的腳步?你認(rèn)真地想過這個問題嗎?”
林巖身子一震,陡然語塞——他想過那么多的問題,奉獻(xiàn)、犧牲、夢想,卻唯獨沒有想過這個,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亞溪河小學(xué)那岌岌可危的校舍、那泥濘難行的山路、陸曉栓命喪洪水的凄慘……想到自己的孩子將來也會成長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心里突然堵堵的、涼涼的。
方婷看了看他,接著說道:“師兄,我從來不曾輕視過你的選擇,我理解甚至敬佩你的古道熱腸和執(zhí)著無悔,但活生生的現(xiàn)實擺在我們面前,煙花滿天的燦爛終將難抵雪冷風(fēng)號的嚴(yán)酷。況且,真要奉獻(xiàn)西部不一定要選擇老守田園這種方式。你想一想,如果你能回到燕大,以你的能力很快就會出人頭地站穩(wěn)腳跟,你想幫助一個小小的西部縣城還會是難事嗎?就拿這次委培班來說,你費盡周折拿出籌碼交易得來的機(jī)會,如果你留在燕大那還會是什么困難嗎?你大可以為他們做更多更有分量的事情,而不必把你的能力浪費在行醫(yī)開藥上,對你個人來講是大材小用,對培養(yǎng)我們的國家來講,那就是一種另外意義上的不負(fù)責(zé)任,我希望你從長計議。另外,我說這些話確實也有我自己的私心,我對你的感情你不會不知道。但我今天不想拿這個來說事兒,我知道感情的事勉強不來,即便我們之間永遠(yuǎn)只是大師兄和小師妹,我也希望你至少為你自己、為你今后的生活和家庭深思熟慮?!?p> 林巖點點頭道:“婷婷,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我會認(rèn)真考慮的,不早了,我們回去吧?!?p> 方婷笑了,又回到那個俏皮的樣子:“哎喲,腿坐麻了,我今晚喝了酒,回家肯定被我爸罵,你背著我回學(xué)校吧!”
林巖捂著腦袋叫道:“哎喲,這酒真是見風(fēng)倒,不行了,我這腦袋暈得不行,我去打個車?!闭f著一溜煙跑掉。
方婷白了一眼他,咕噥道:“死木頭!”
回到學(xué)校,林巖把方婷送回宿舍,自己也覺頭重腳輕,搖晃著回宿舍就寢。剛到宿舍門口,被旁邊閃出的一個人影嚇了一大跳,酒都醒了大半。借著燈光一看,竟是高姍,不解問道:“高姍啊,這么晚不睡覺,在這兒干嘛呢?”
高姍陰沉著臉,盯著林巖沉聲問道:“你干嘛去了?”
林巖遲疑了一下道:“哦,喬巧找我吃飯。”
“帶誰去的?”
“帶……帶方婷去的?!?p> “為什么不跟葉紫一起去?”
“那個……喬巧說讓帶女朋友去……”
“什么?!你女朋友是誰你不知道?。俊?p> 林巖本不善言辭,趕緊分辯:“不是,高姍你聽我說,我是想帶葉紫去,可我尋思葉紫還得上自習(xí),所以就……”
“行了,”高姍打斷了林巖的解釋,“林巖,我警告你,不許做對不起葉紫的事,否則我饒不了你!”說罷轉(zhuǎn)身離去。
林巖酒也醒了,睡意全無,在宿舍旁邊的花廊邊坐下,心里頗不是滋味,手也感覺沒地方擱,終于明白向陽煙癮發(fā)作時候那種沒著沒落的感覺了。想起久也沒跟向陽聯(lián)系,不知道這家伙被狼叼走了沒有,遂拿出手機(jī)來撥通向陽的電話,許久才聽向陽在那邊睡意朦朧地開罵:“林巖,你大半夜不睡覺騷擾老子干嘛?你是花天酒地逍遙快活的夜之小精靈,老子明天不等太陽出來就得從事這個星球底下最光輝的職業(yè),真他媽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饑。對了,大半夜的打電話啥事兒???”
“靠,讓你罵了半天給罵忘了,沒事兒,挺長時間沒你動靜了,以為你客死異鄉(xiāng)了呢?!?p> “放心吧,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且得好好地折騰這個世界還有這個世界上的你們呢。再者說了,什么叫客死異鄉(xiāng)?這是我正經(jīng)八本的故鄉(xiāng),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p> “向陽,你就不想問問喬巧怎么樣了?”
那邊傳來一聲打火機(jī)燃著的脆響和一陣沉悶的吸煙聲,許久向陽才道:“喬巧……喬巧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林巖嘆了口氣道:“還能怎么樣,真以為人家離了你就活不了了?好歹那是大家閨秀白富美。告訴你吧,今晚喬巧相親,門當(dāng)戶對的高富帥,比你這個東北潑皮強多了。”
又是許久,向陽道:“那就好,皆大歡喜、各安天命,我也可以安心在這里度過余生了。還有事兒嗎?沒事兒我得接著睡覺了,明天還得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呢?!?p> “沒事了,你接著做你的春秋大夢吧?!绷謳r無力地掛了電話,仰頭望向天空,不知不覺中,已是細(xì)雨蒙蒙?;蛟S,這個季節(jié)BJ的夜晚,注定是陰沉潮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