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灌進峽谷,煙味里裹著遙遙綽綽的人聲。石灘上突然陷入沉寂,無人說話。
當年子畫逼宮,昭王將天下一半的銅礦送與了子畫。從夏后開始,天下萬族便一直是掌銅者為王,從這個角度來說,這一半的銅礦也就是一半的天下。
況且子畫還燒毀了王宮,那是他父親盤庚建造的傳世王城。殺掉王婦毀去王宮,再帶著天下一半銅礦和器族走人,子畫雖然逼宮失敗倒也是沒吃虧。
幽抬起頭看著崖上一線橘色夜空漸漸黯淡下去,像極了十年前那場王宮大火將熄未熄時的樣子。棄佝僂著靠在巖壁上,像是隨時準備著逃走。幽持刀逼近,不肯放過他。
“子弓、小王。眾人感念你少時仁孝,知你死訊后尊你為孝己。如今仇人已經(jīng)找到,你還不去復(fù)仇嗎?殺母之仇未報,你如何能茍活?你如何能受稱孝己?”
“報仇也要有個計劃!子畫坐擁亳地十八邑,戍衛(wèi)族兵不計其數(shù),你讓棄如何靠近?當初他還是小王,辛苦籌謀五年都沒有成功。如今他手里一兵一馬都沒有!怎么去殺一個大邑王子?你這么逼他有什么用!”巫鴆喝道。
幽根本不理她,只是瞪著棄,瞪得眼眶幾予崩裂。棄抓住幽的手,慢慢地說:“幽,給我點時間……”
幽推開他,滿臉失望。他后退兩步,忽然雙膝一沉行下肅拜大禮。
棄連忙雙手去托,幽自顧行禮如儀,禮畢起身輕聲說:“這一拜,是為阱娘養(yǎng)育之恩。若無阱娘悉心照料,幽早已死在襁褓之中。如今娘已不在,這一拜,拜的是你身上阱娘給的骨血!”
說完,他起身逼近,冷笑道:“恩情已了,咱們來說仇。我父兄、族人的仇你先償了,殺了你之后我自去亳地取子畫狗命!”
腳步踩得河卵石嘩啦,嘩啦響聲不斷,最后一頓停在棄的腳邊。幽的刀尖抵上棄的胸前,二人都不后退。棄低頭看著少年,看見的還是當年那個粉妝玉砌的稚嫩小人兒。
他握住幽的刀,手掌向上猛一擼,暗紅色的血立刻順著腕子流下。
棄鄭重起誓:“子弓做過不少錯事,但決不推脫責任。戈父他們的性命都在我一人身上,子弓無話可說。但母仇未報,我還不能死。今日子弓以血盟誓——此命系于此刀,待母仇得報,我自來領(lǐng)死。求你容我,再活一時?!?p> 這誓起得太重,所有人都傻了。姬亶偷偷扯了一下木頭,示意幽一旦暴起就立刻上前制住。還好,幽只是轉(zhuǎn)過頭,對著蒼茫的夜空默默吸氣。
棄叫他:“兄弟……”
“不要叫我兄弟!”
“是我的債,我絕不推脫。那些器師是因為我一意鑄大鼎被殉殺的,我認。戈父與器的仇,我也認。亳地落崖之后的五年,我完全忘了之前的生活,戈父只說,他說我們父子倆是器族人……是獲罪出逃的器族人……”
他的聲音愈發(fā)嘶啞:“那五年的安寧日子是戈父拼了命給我的。如今該換我給你安寧了,幽,你跟我一起走,等殺了子畫,你馬上就可以取我的命?!?p> 巫鴆咬緊嘴唇,扭過頭去不說話。
刀身上那一片黯淡的血跡落在幽的眼里,逼得眼眶滾燙起來。眼前這男人縱使歷經(jīng)磨難,一無所有,也依然是那個無條件寵著幼弟的兄長。
幽垂下手,刀刃指向地面,輕聲說:“不必了。5年前我兄長被當作你處死,我那寡嫂婦綺被子畫劫入邠邑,現(xiàn)今還被關(guān)在城里。你把她救出來,我器族和你之間的冤仇就算了了。”
婦綺?棄大吃一驚:“綺兒還活著?在亳邑?”
幽臉色陰沉:“我也是最近才從死胖子那兒知道的?!?p> 死胖子說的是寢漁。棄抓住他:“和我一起去救她?!?p> “不,我要回殷地?!庇妮p聲道:“仇人不止一個,婦葵和寢漁還活著呢?!?p> 棄瞪著他。幽一歪頭,整個人居然有一絲嫵媚味道:“你以為婦葵怎么當上的大王婦?她和寢漁當年沒少給子畫幫忙。她以為除掉你們母子,自個兒子的王位就穩(wěn)了?做夢!如今王子們都長起來了,我要幫后寢亂起來!我要婦葵生不如死!”
說著他收起刀來,整一整身上披風,說:“那胖子以為能把我養(yǎng)成一只聽話的狗,可狼就是狼,打死了也不會改脾性。外面的敵人交給你,宮里的交給我。不死不休!”
棄一把拉住他,急道:“不要回去!戈父就剩下你一個兒子,你不能死在宮里!”
“松開!”幽一輪胳臂:“輪不到你命令我!妌娘的寢宮不能被那毒婦白白玷污!”
“后寢諸婦皆有母族支持,得罪一個就是得罪一族!器族已經(jīng)沒落,你也不再是器族下一任長老了,拿什么和她斗!”
幽大步離開:“你只要殺了子畫,救出我寡嫂便是。王宮不用你考慮!”
他一腳邁進水中,姬亶忽地起身上前,幽停下來看著他對著自己行了一禮。
“宮墻高遠,亶愿為您推薦一位助力——我那小妹不日前剛嫁入王寢,如今被奉為婦周?!?p> 幽想了想,輕蔑一笑:“就是死胖子從邠邑迎回的那個女子?樣子那么弱,進了后寢能不能分一處自己的宮室還是問題,哪有能力助我。”
姬亶也笑:“別小看她,我這妹妹慣有玲瓏心。上陣殺敵不行,謀算人心倒還真能助你一臂之力。若不信,大人回去只管試一試她。小妹私名姬芝,你這樣喚她便可?!?p> 幽冷笑一聲,繞過他蹚水而去。棄前趕幾步,只聽見幽的聲音遠遠飄來:“山下那些追兵我自想辦法帶走,你們天亮趕快離開?!?p> 涉水聲漸漸遠去,濃煙淡了下去,頭頂上一線天也恢復(fù)了墨藍色。
淺灘上寂寂無聲,四人分坐兩處,漸漸都打起了瞌睡。只有二傻不知愁,趴在巫鴆腳邊用尾巴撲打著驅(qū)趕飛蟲。
夜長如漏,峽谷中些許一點煙氣也散了去,蟲鳴聲零星響起,沒有火把,四下看去全是抓不透的濃黑。
夜深人乏,巫鴆早已支撐不住,歪在棄的膝蓋上沉沉睡去。水邊那兩團黑影也早攤作兩片,其中一片還隱隱有了鼾聲。
夜空變成一條縫掛在頭頂,棄靠在巖壁上,瞪著無邊的黑暗等天明。
黎明之前,露水重了起來,林間水面都起了霧。巫鴆一個激靈驚醒,抬頭看了看谷外不見火光,再看棄垂著頭似睡非睡,便輕巧地坐了起來。
她一動,卵石嘩啦啦跟著響動。幾步外的木頭猛一翻身爬了起來:“怎么啦怎么啦?殷兵來了嗎?”
這一折騰全都醒了,連二傻都汪汪起來。姬亶一驚而醒,忙蹦起來四下張望,沒有人影沒有腳步聲。
但聽巫鴆這似笑非笑地問:“亶公子,邠邑沒事做了嗎?你閑著非要跟我們?nèi)ニ退???p> 姬亶笑道:“巫鴆大人說笑了,亶此次是瞞了父親出來的。之前曾跟子弓大人說過,亶的目的是求得鑄術(shù)。不過,亶也確實仰慕那4尊神鼎,周族小邑不敢奢望,但能看得一眼也就值了?!?p> 九鼎乃是王權(quán)象征,如今丟了一半,傳出去勢必會引起四方動蕩。姬亶這是拿九鼎私密做要挾了,難為還說得這么光明正大。
棄先笑了:“你倒實誠。不過此行兇險,棄是要去殺人的,沒法保證你們的安全。你主仆各自留心吧?!?p> 忽有火光亮起,三人同時向后一撤各自扯開架勢。姬亶的長矛幾乎要刺出,木頭這才歪著頭邊眨眼邊叫:“著了著了,呔,真刺眼。公子?公子你干嘛?”
原來是這話癆把火把點燃了。眾人出一口氣,巫鴆翻了個白眼。棄走到灘邊蹲下,伸手進水里摸了一把,已是夏日,峽谷水流卻還是沁涼刺骨。
水聲潺潺不斷,火光下看過去,那團洇染開的深綠卻是靜止不動。棄甩甩手:“宗子,此處你熟知,要如何才能出去?”
“大人喚我亶就可?!奔嵅煌鼘壱还笆郑骸按笕瞬灰保绢^自由愛鉆山林,此處他最熟?!?p> “什么大人不大人,死人的名字不要再提。我是棄?!?p> 聽見提到自己,木頭樂顛顛接話了:“對嘛,還是棄大哥叫起來親切舒服嘛。就是突然一下不太適應(yīng),我還嘀咕呢,怪不得你會燒陶鑄器呢,原來是小王啊。早就覺得你這人與眾不同,跟著你就是安心,不像那個什么牤,一點都靠不住動不動就扔下同伴不管了。我就知道跟了你肯定能囫圇著回來你說是不是啊棄大哥。”
眾人一起扶額,木頭使勁將火把往石灘上插牢,撇著腿挪到火前頭開始比劃。他比了個一頭翹起的形狀,對面石壁上立刻出現(xiàn)一個黑乎乎的船型影子。
“這條河雨季泛濫,旱季水小。前幾日只有一場雨水,水勢正好可以行船。說到船,我從小被鄉(xiāng)人欺負了就愛往山里鉆,可是每次都被他們抓住,于是我就越跑越遠,這條峽谷就是我躲避他們的時候找到的。我給它起名叫躲避峽呵呵呵……”
棄一伸手,對面石壁上出現(xiàn)一只巨爪,兜頭罩住了那艘船。二傻看得汪汪直叫,棄催促道:“船,說船?!?p> “哦哦哦,馬上就來?!?p> 石壁上的船掙脫了那只巨爪向東邊晃過去:“后來有一回吧,有兩棵倒掉的大樹被我發(fā)現(xiàn)了,于是每次我被人欺負被哥嫂嫌棄的時候就跑過來鑿樹,慢慢地挖成了兩艘瓢舟。就在那邊石洞里藏著呢,等天再亮一點拖下水來,咱們駕舟向北,一路飄出谷去,到了大河邊上就能換旱路啦?!?p> 那只船又變成了一個怪模怪樣邁步前進的人。人影正在邁步,頭頂忽飛下來一只大鳥,一下罩住了那人。姬亶雙手比劃著作飛翔狀,一面笑道:“到了旱路便可以一路暢通向亳邑去了,徒步4日便到。”
“公子你這個好誒,看我的看我的?!蹦绢^兩手交握比劃了一只犬的側(cè)面,嘴巴還一張一合:“汪汪汪汪汪?!?p> 二傻耳朵一支棱,前蹦后跳沖著對面汪汪呼應(yīng)。巫鴆悠悠走過來:“來,看我這個?!?p> 她雙手交疊,露出四個指頭向上滑動。眾人莫名其妙地瞪著石壁,看不出那一團圓圓東西是什么。
巫鴆叱道:“笨!靈龜爬坡!”
啥?眾人一呆,忽地一起爆笑。木頭呵呵道:“巫女大人哪,你還是好好行術(shù)吧。干這個太沒天賦了?!笔谏项D時熱鬧起來,鳥飛狗叫龜爬亂做一團。
天色漸漸淡了下去,黎明即將到來。
?。ǖ谝痪怼段魍痢吠?,今晚開啟第二卷《亳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