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耗子也欣然舉杯,這兩個人此刻看起來倒是親如兄弟,看不出這一舉杯后頭都存著什么心思。
他們都不肯全然的信彼此,眼下卻情愿相信,因為兩人此刻的戰(zhàn)線確乎是統(tǒng)一的。
“電訊處的副處長,曾經(jīng)也追求過徐怡然,不過后來見徐怡然跟著丁默邨出入,主動退出了而已。這次電訊處也出了問題,日本人正不滿,里面出一個敵對分子,是他們愿意相信的。”蕭冀曦拿出誠意來,先剖析了一番。油耗子靜靜聽著,臉上一絲不耐的神情也無。
“不過我想,這些你都已經(jīng)知道了?!笔捈疥乜匆娝@樣的神色,反而停了下來。
“不?!庇秃淖訐u了搖頭。“對于日本人的情報,我不如你?!?p> “這話我怎么聽著有點諷刺?!笔捈疥刈旖且怀?。
“你覺著是就是吧。”油耗子顯著滿不在乎,大有你能奈我何的架勢。
蕭冀曦忽然有點懷念油耗子裝出來那做小伏低的嘴臉,雖也叫人不舒坦,好歹比現(xiàn)在要強得多。不過他也知道,明兒再見油耗子,想像今日這樣唇槍舌劍一番也不能夠。
想到這一點,蕭冀曦也就釋然了。
“那說說看,你對哪兒的情報掌握得多些?”
“當然是保衛(wèi)局內(nèi)部的?!庇秃淖哟??!澳氵M來得高調(diào),又帶著日本海軍的背景,一路升遷雖快,畢竟遭人忌憚。不過比起軍統(tǒng)局一貫的作風,你倒是強了不少。我原本不曾懷疑你,也因著這一點——軍統(tǒng)也好中統(tǒng)也罷,出來的人都恨不得鼻孔朝天,你與他們不大一樣,自家也沒有什么必要再派來一個?!?p> 蕭冀曦聽他這樣譏諷軍統(tǒng)局的人,當然不能裝著沒聽見從氣勢上落了下風,于是不免要反唇相譏。
“你們想再找出一個進了上海還能不出紕漏的人做臥底,也不容易?!?p> 這當然是無稽之談,蕭冀曦心里也清楚,只不過他不想在油耗子面前露怯,軍統(tǒng)里頭提起共黨,欽佩總有,要譏諷時都從一個窮字上入手,他與蘭浩淼聊得多了,說起這個也輕車熟路。
油耗子目光一閃,表情顯著有些古怪,蕭冀曦看在眼里,覺著這是他無話可說的表現(xiàn)了。
果然,油耗子不再就這件事發(fā)表什么意見,他轉(zhuǎn)而說起了保衛(wèi)局內(nèi)部的情況。蕭冀曦聽著,忽然想起他一早就以消息靈通而聞達于整個保衛(wèi)局,這么些年來竟然一直沒有被懷疑,足證他潛伏的成功之處。
電訊處那位郭副處長本還做著升官發(fā)財?shù)拿缐?,卻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飛來橫禍。
話本該說到這里就算完了,但蕭冀曦總覺得自己心里還壓著一塊巨石,讓他非得問明白不可。他心里有另一個聲音反復說著沒有必要,但或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他最后還是沒能憋得住。
“你的情報都很準確,不過我還想最后附加一個問題。”
油耗子目光一閃,似乎意識到了他想說些什么。
“請問?!?p> “你究竟為什么要殺唐錦云?我相信你在關(guān)于她的問題上沒有撒謊,那么她認出你來,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看來你們的關(guān)系的確不錯。”
“只能說是尚可,她幫過我的忙。”蕭冀曦沒有試圖隱瞞?!拔艺嬲闷娴牟皇悄銥槭裁匆獨⑺?,是你究竟如何想,這才是我們能合作下去的基礎(chǔ)?!?p> “看來你現(xiàn)在不肯信我?!?p> “是不敢信?!笔捈疥叵肓讼?,補充道:“暫時的?!?p> “好吧?!庇秃淖又刂氐貒@了口氣?!拔也粦岩尚≡频臎Q心,但不能賭這一把,當時的情景,就算我調(diào)轉(zhuǎn)槍口當即反了,最好結(jié)果也不過是和她死在一處,壞一點雙雙被抓或是抓住一個。你我都知道審訊室長成什么樣子,真要賭血肉之軀在那些東西面前還能死守秘密?真要看她受盡痛苦?一槍了事干凈,我對不起她,但是對得起更多人?!?p> 蕭冀曦默然一瞬,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對。
“或許我不該問這個問題?!弊詈笏痤^來,報以抱歉地一笑。
“不,你應該問?!庇秃淖訁s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擔一般,微笑起來。“開誠布公的合作嘛。就是不知道作為回報,你肯不肯答我一個問題?!?p> 面部表情是一樣很神奇的東西,蕭冀曦從沒看見過油耗子這樣笑,然而看見的時候,便不僅懷疑起自己從前對油耗子那些印象究竟是怎么形成的,總歸這會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老鼠。
“你問?!?p> “如果有一天白小姐暴露遇險,你會如何?”
蕭冀曦幾乎驚起,手也在那一瞬間下意識地伸向腰間的槍,不過他很快清醒過來——就算是要動手殺人,也絕不是在此時此地。
油耗子顯然看出了他在須臾之間轉(zhuǎn)過了怎樣的念頭,卻一點都不驚慌失措?!拔抑皇遣聹y,猜像你這樣的人不會把不知情的人給卷進來。況且我此前看白小姐,也像是個有氣性的,不會自己親兄慘死還無動于衷。若當時她真對事實一無所知,那我們見著的結(jié)果可能是她開槍殺了你再自殺?!?p> 蕭冀曦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
“我不知道?!彼舶畎畹卮?。
油耗子臉上略過一絲失望的表情。
“總歸不會讓她受苦,也不會讓我后悔。大概會很慘烈吧。不過有一點,如果你在其中出了任何力,我做鬼也絕不會放過你?!?p> “共產(chǎn)黨人不信鬼神?!庇秃淖哟鸬?。“不過,我現(xiàn)下也看不出激怒你的必要?!?p> “我希望如此?!笔捈疥囟⒅秃淖??!昂湍銥閿骋欢ㄊ羌屓祟^疼的事情?!?p> 蕭冀曦離開了。但是油耗子卻沒有急著離開,他盯著房門愣了一會,才露出了一個微笑。
看來,雖然做的是潛伏任務,他的同伴運氣卻還算不錯。人就是這么一種奇怪的生物,犧牲自己從不是最難的一件事,而就算能硬下心腸犧牲旁人,也未必會樂意看見自己的同伴被他人如此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