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溫酒,將好。
他不調(diào)用內(nèi)息,便有些微醺,吐息間夾雜著絲絲酒氣。
去火盆邊續(xù)好碳,蘇赫滅了燭火。
又望了榻上的阿南一眼,他將要撩起帳簾,便有一團黑影,好似一只貓,駕著星光,卷在冷風中,躥進了帳里……
蘇赫僅是一愣。
他對此早就習以為常。
是胭脂。
她平素里便就總是要等阿南睡了,再貓進帳里,小心翼翼的守護在她的身旁。
在軍中,幾乎人人都知道阿南大祭司身旁的這個黑衣女人。她在近衛(wèi)軍來去自若,軍中士卒對她都是見慣了的,都曉得這個黑衣女人性情古怪身手高絕,也沒人敢去招惹于她。
她救過蘇赫。
是以只要她在,阿南如若夜宿在蘇赫帳間,一應親軍死士也皆是退的遠遠的。
似乎她對蘇赫的存在也已是習慣了。
絲毫不在意他在此間,僅是輕手輕腳的來在塌旁,靜靜的,她在一旁佇立許久,這才像是一只大貓似得偎依在阿南的身邊。
黑暗中,只聞聽阿南熟睡的呼吸聲,卻壓根就聽不到胭脂絲毫的聲響。
蘇赫便就在一旁,看著漆黑的帳房里,這一大一小安睡在榻上的兩位女子。
轉(zhuǎn)身,他輕抬腳步去往帳外。
“你就這么走了?”
這突兀的一聲響,便就像夜空中炸響了一道劈天驚雷!
蘇赫腦后的毛發(fā)當即根根乍起!
一口氣吸在腹中,他竟然不敢呼出去……
他一動不動的在黑暗中站立著,頭也不敢回。
那雙緊盯著帳簾的眼瞳中,寒光迸放。
“你,何時醒的。”蘇赫問。
“亂石崗?!彪僦锹詭┥硢〉穆暳烤陀行袘械淖蚤缴蟼鱽?,“當日有了些意識……稍晚幾日算是醒了。”
蘇赫點點頭,“請你莫要傷她?!?p> 此話一出口,蘇赫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他的聲量頓時就軟了下來。
他怕了。
只這一瞬,他便真真切切的怕了。
他活到此時,從未如此怕過。
只一想到此時此刻,阿南便就在她身邊,就在她手里……蘇赫的腿肚子都在微微的發(fā)顫。
他算計過了。
他此時無論如何也救不出阿南……
不論他如何施為,以胭脂的修為,那根本不可能。
蘇赫在心中暗嘆一聲。
接續(xù)著,他便聽到黑暗中的一聲冷笑。
笑得是那般的滲人,笑得是那般的陰森,是了,這便是胭脂的笑,這確實是她在笑。
蘇赫只覺得嗓吼間有些發(fā)干,他吞咽下一口口水,脖頸間的喉結(jié)便就咕隆一聲響。
“我……”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求你……莫要傷她……”
此話出口,他身子一松,放棄了。
他再無半分掙扎的心思。
他實在是賭不起。
“哼!”胭脂又是一聲冷笑,笑聲中充滿了譏諷之意,“你求我?”
“你沖我來!”他便有些絕然之意,“你只管沖我來就是了,我答應你,絕不還手?!?p> “有她在我手心里,你還想還手么?”
“不……你聽我說,我的意思是,隨便你想怎么樣都可以。你懂我的意思。你不要傷她……”
“你是說,我現(xiàn)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只要你放過阿南!”
“你愿意為她去死?”
“不會有絲毫的猶豫?!?p> “那很簡單,你過來……把脖子支過來……這把魚腸劍很鋒利,不會令你太過痛苦的?!?p> “好,那我現(xiàn)在轉(zhuǎn)身。”
蘇赫轉(zhuǎn)過了身。
他夜能視物,他便看到了夜色中的那雙眼睛。
冰冷的,不含任何情愫,死魚般蒼白的一雙眼睛。
“我現(xiàn)在過來。”
他看到了她的一只手,扣在了阿南的脖頸上……
“你應該清楚我的身手,只需要輕輕一下……”胭脂極為謹慎的低聲道,似威脅,卻絕不像是在說笑。
蘇赫身后泛起了冷汗。
聚股順著他的脊梁淌了下去。
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便就在胭脂的注視下,他一步接續(xù)一步,來在榻前。
“蹲下。”
他依言蹲下。
他便看到黑暗中那柄泛著幽光的魚腸劍,緩緩的,一寸一寸的挪近了……
他卻根本就未看一眼那柄魚腸。
他的目光,始終在留意著她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那只異常白皙的手,早已洗得很干凈,此刻就輕輕搭在阿南的脖頸上……他可清晰的看到那吹彈欲破的皮膚下,血脈正在洶涌的流淌著……
他知道,她已將內(nèi)息催動極致。
他沒有任何的機會。
他吐出最后一口氣,“阿南始終對你很好的?!?p> 他閉上了眼。
一抹透骨的寒意,抵在了他的嗓吼間。
魚腸劍的劍鋒,搭在了他的喉結(jié)上……
死亡,從未如此近的降臨在他身上。
他竟未想到,當這一刻終就來臨之際,他的腦海中居然是一片空白。
……
似乎過去了很久。
恍若便是一世……
“你睜開眼?!?p> 蘇赫身不動。
他睜眼,胭脂的那雙眼正在他的眼前。
亮的,好似夜空中的兩顆星辰。
她依舊是方才那般姿勢,沒有變。
只是她的臉,已湊在他面前,口吐幽蘭。
“你也算是個男人?!”胭脂冷聲道。
“只要阿南活著,我可以不是。”
“你是可汗的弟弟?!?p> “我是?!?p> “我與阿南,都是他的女人。”
“……”蘇赫無言。
“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憐……在大夏呆的太久,你現(xiàn)在已不像我們草原上的男人?!?p> “我……”
“阿南成為女人的時候……她還小,什么都不懂……我聽見她哭了一夜?!?p> 蘇赫的身子便就僵住了。
“你恨不恨他?”
他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我只恨自己沒能在阿南的身邊?!碧K赫拳頭一握,喉頭咯噔一下,便就在劍下破了皮,“不過好在我現(xiàn)在,在了。”
胭脂根本似未看到,“她現(xiàn)在大了……她懂了,她始終就最喜歡你……”她的聲量愈發(fā)的低沉陰冷了些,“她想要將自己給你……怎么這對你而言就那么難么?!”
蘇赫雙眼園瞪……
他根本就料不到,胭脂居然在同他講這些!
他簡直……有些哭笑不得。
他便不能哭笑不得……
因為他的喉嚨破了,劍鋒又深入了些……他可以感覺的到,他開始流血……
因為胭脂很認真,她沒有在說笑,她隨時可以要了他的命。
“你果然同那些大夏的男人一樣,你覺得她臟了,她不再干凈了?”她拿劍的手開始有些不穩(wěn),她已經(jīng)不太冷靜,開始憤怒。
他覺得那嗓吼間那澈寒的劍鋒在抖。
蘇赫想搖搖頭,他卻不能搖搖頭,他只能很小心的開口道,“沒有。我從未如此想過?!?p> “阿南有問你要過什么么?”
“沒有?!碧K赫如實答道,“她從來也什么都沒有要過,反倒是給了我很多。”
“那么她只想要你……她想這么做,只是想要擁有只屬于你和她的一些東西……作為一個男人,你連這都給不了么?”
蘇赫大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有些愕然……更多的卻是心痛,他竟然從來未曾這般想過。
他甚至已經(jīng)在思索,他到底有沒有真心關心過阿南……
他忽然覺得,其實胭脂說的很對!
“你不喜歡阿南?”
“我……”蘇赫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如何答,“這恐怕和喜不喜歡無關?!?p> “你還在想著那個死在你刀下的姑娘?”
“胭脂……”蘇赫突然笑了笑,“我從未想過你竟是如此多話之人?!彼哪抗庵兴查g便已盡是冷意,“動手吧,給我一個痛快就是了?!?p> 胭脂的口息直直的噴涌在他的面龐上,“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就痛痛快快的給了她!”
蘇赫長吁了一口氣,“我……確實做不到?!?p> “噗!”
一陣香風襲面,胭脂徑直一口吐沫啐在了他的臉上!
蘇赫竟眼都不眨的生生受了……
“你這個不是男人的東西!你這輩子又做到過什么!”胭脂杏眼園瞪,“男歡女愛,這本就是世間最簡單不過的事……你就算不喜歡她,你就按著她的意思給了她,你會不會死?!”
在胭脂的厲聲質(zhì)問之下,蘇赫頹然的垂下了頭。
“我喜歡阿南……我怎么會不喜歡阿南……可是……我喜歡過的女人……要么就死了……要么就已經(jīng)不是我的女人……我確實怕了?!?p> 他搖了搖頭,“或許,我確實已經(jīng)不像是個北狄的男人……可我愿意為阿南死,你不要傷……”
他便覺得有一只份外柔軟的手,在替他擦拭著面上的唾漬……
他已然,覺察不到自己脖頸上的那一抹劍鋒。
蘇赫猛然抬頭,劍鋒確已不在……
他的眼前,卻又多了兩盞星辰……
身旁黑影閃過,帳簾一掀,胭脂已然不見。
……
蘇赫不禁頹然。
他緊緊的抱著已然醒來的阿南,拿手輕輕的擦拭著那稚嫩的面龐上,不斷涌出的淚水……
“你……早就醒了?”蘇赫尚有些驚魂未定的問她。
她哽咽著,“嗯……胭脂……把我的喚醒的……對不起,我知道她已經(jīng)醒了,我……騙你了……”
“哦,沒事的?!?p> “你……能不能,不要怪她……她說,將我護到京城之后……再去找大汗……”
“不會,我不會怪她……我知道她很在意你,真的很高興?!?p> “真的?”
“阿南……方才……”蘇赫卻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我什么都沒有聽到的……”面上飛起一抹嫣紅,阿南低低的垂下了頭。
她抱著他的手臂,“睡吧?!彼p聲道,“你不要再打暈我,好么?”
“嗯?!?p> “睡到天亮吧,你不要再出去了?!?p>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