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隱思悱惻
康佑福的手,溫軟細(xì)膩,從來保養(yǎng)的極好,像是女人的手。
卻可裁云鏤月。
柳仙兒的手,本就是女人的手,纖纖柔薏,嫩如凝脂。
直可雕風(fēng)鐫雨。
終就再無可避,便也無需再躲。
兩只手凌空而觸。
接續(xù)便是兩掌轟然相撞。
養(yǎng)心殿前的青磚方場,為之一震。
禁宮,為之一震。
京城,為之一震。
漫天烏云,似在這震撼之下,再也無力維系云中之水,驟然雨下。
……
康佑福緩步進(jìn)了西暖閣。
已是被雨澆透。
他只望了蕭鴻辰一眼,便像往常一樣,安靜的躬身在他身后。
蕭鴻辰的面色便就很是難看。
因?yàn)樗芽吹剑S即來在閣門廊柱前的那位喚作柳仙兒的女子,一身翠色依舊,竟是一滴雨也未落在她身上……
如此。
蕭逸輕咳了兩聲。
大步來在蕭鴻辰面前,雙膝跪倒,“臣,告退?!?p> 蕭鴻辰一言不發(fā)的只擺了擺手。
康佑?!箶×?。
這位在蕭洪辰身旁二十載,歷任兩朝皇室第一供奉,大威能境,竟敗在南巫移魂的這名看似雙十年華的女子手下。
是以,蕭洪辰只一口氣提在胸腹間,唯有目視蕭逸將離。
踏出西暖閣的那一瞬,蕭逸轉(zhuǎn)回身來。
“臣忽然記起尚有一事未稟明圣上。前日狄汗巴蓋烏著人投箭書一封在東門……”
“你說什么?!”蕭鴻辰聞之震驚。
“圣上莫急,只因此封箭書上署名是兒臣親啟……是故東門一位步軍營副將并未將此書交由機(jī)要總領(lǐng)袁大人,而是私下里轉(zhuǎn)呈給臣……是以圣上并不知曉?!笔捯菰频L(fēng)輕的言道。
蕭鴻辰苦苦壓住心頭直沖而上的怒火,僅是等待蕭逸繼續(xù)說下去。
蕭逸輕笑,“臣,自然知道圣上所想。如此諛奉之徒,枉顧天顏,企圖在臣面前弄巧賣乖……是以臣一怒之下已替圣上將其削首?!?p> “巴蓋烏在書信中言及何事?”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笔捯葺p松言道,“這封箭書之所以署名給臣,無非是狄蠻離間我朝君臣之計(jì)而已。何其卑劣,何其下作。臣以為,以圣上金晶火眼睿智通達(dá),自是不會(huì)中這小人奸計(jì)……是以竟然忘記稟呈圣上,是臣疏忽,請圣上恕罪?!?p> “如今箭書何在?”蕭鴻辰的身子已經(jīng)開始微微晃動(dòng),他真是不敢相信,他的長子蕭逸已然在他面前狂妄到如此地步!
“臣已將此書付之一炬?!蓖掵櫝酱藭r(shí)的表情作態(tài),蕭逸不禁眉目輕揚(yáng),“不過巴蓋烏在信中提及一事?!?p> 他重重的看著蕭鴻辰沉聲言道,“他要阿依夏公主。只要臣將阿依夏公主送出城外,城破之時(shí),他便可讓臣安然離去?!?p> “阿依夏公主?!巴蓋烏這是癡心妄想!”蕭洪辰怒道。
蕭逸頗為遺憾的搖搖頭,“陛下莫急。既然臣進(jìn)的來,阿依夏公主自然也就出的去,相信此時(shí),護(hù)送她出城的馬車已駛出東門……走的快些,說不準(zhǔn)現(xiàn)在她已身在巴蓋烏的帳中?!?p> “你……你……”蕭鴻辰一時(shí)間氣血攻心,眼前一陣陣的發(fā)黑,他腳步踉蹌著向后連連退步,徑自栽于軟榻之上,“她……她已快至臨盆……”
“圣上!切莫?jiǎng)託?,要保重龍?bào)w?。 笔捯菝嫔弦桓标P(guān)切的神情,卻又頗為心痛的言道,“只可憐那尚在腹中的臣弟……哎……”
“逆子!”蕭鴻辰半倚在榻上,緊緊捂著胸口,一陣陣難言的心悸,已令他幾欲昏厥。
他急速的喘息著,“那……那不是你的臣弟!”
“朕……朕從來只當(dāng)阿依夏公主是朕的女兒……”蕭鴻辰虛弱的斷續(xù)道,“那是蘇赫的孩子……怕……怕她無人照看,是以……是以朕才將她留在宮中……你……那個(gè)孩子,威脅不到誰……”
蕭逸頓時(shí)便驚呆了!
他隨即便緩過神來,不禁悵然大笑,“圣上果然對這蘇赫費(fèi)勁了心思!好!好!好!”
“逆子!老康!替朕……殺了他!”
蕭洪辰卻并未留意到……一向鶴發(fā)童顏的康佑福,回至西暖閣尚不過數(shù)息之間,便已滿臉皺紋,蒼老如一枯叟。
“圣上,老奴之所以此刻茍且不死,只為保圣上性命無憂。其他的……恕老奴實(shí)在無能為力……”
“你……你個(gè)不中用的老狗……你不用管我,殺了他!”
康佑福頹然的搖了搖頭,“老奴實(shí)在殺不了?!?p> ……
蕭逸一身王服撩動(dòng)間,便已置身院中。
他只輕聲令道,“封禁宮中各處。告訴徐天德,未有本王手諭,任何人不得進(jìn)出宮中?!?p> 卻再也不回顧一眼,他與柳仙兒的身影便就消逝在了夜色之中。
……
一個(gè)時(shí)辰之后。
蕭鴻辰終于轉(zhuǎn)醒。
他睜開迷離的雙眼,耳邊卻是康佑福在輕聲呼喚。
“圣上醒來……圣上……”
他卻不愿醒來。
他只愿就如此沉沉睡去,再不復(fù)醒。
拿過靠枕,康佑福將他的身子稍稍墊起些,他一邊動(dòng)作,一邊在蕭洪辰耳邊細(xì)聲道,“今日深負(fù)圣望,令圣上受辱至此……實(shí)在是……”
余光中,蕭鴻辰只一眼望見康佑福那蒼老的面容,滿頭白發(fā)依舊凌亂著也無瑕打理,便只定定得望向屋頂,長嘆一聲……
見他如此,康佑福在一旁繼而細(xì)聲道,“圣上有所不知。老奴與那南巫相識于數(shù)十年前……若論這世間的大威能境,絕難對付的便就是她?!?p> 他若有所思的望向一旁,久方復(fù)言道,“除非佛門靜賢在世亦或是北刀出手,一貫以無畏勇力致勝的大威能境者,能將其斬殺當(dāng)場……其余幾個(gè),包括老奴在內(nèi)……”康佑福搖搖頭,“即便是拼上性命勝了她,卻也是無用?!?p> 蕭鴻辰便有些疑惑的望他一眼。
“嗯,上官青虹如何?與南巫一戰(zhàn)之后,再難見其身影,可南巫這不又出來了……”康佑福細(xì)聲解釋道,“便源于南巫的這移魂秘法。”
蕭鴻辰終就出聲問道,“這世間,果有此等異術(shù)存在?”
康佑福卻搖搖頭,“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然而就老奴所知,確是沒有所謂異術(shù)。說是移魂,南巫靠的卻是蠱。”思緒一躍在數(shù)十年前,他嘆道,“原本她也不是這般的……她之所以要煉就如此毒法,初衷卻也是為了南疆十萬大山的黎民。她曾經(jīng)說過,她不能死,南疆貧瘠險(xiǎn)惡之地,出一位能護(hù)佑萬民的大威能境,太過不易。”
似乎深深的陷入了回憶之中,康佑福久久的不再言語。
他猛然回神,卻已不知過去多少時(shí)候。
他尬然笑笑,欲給蕭鴻辰端水,卻被他抬手擋住。
蕭鴻辰問,“這南巫卻就對付不了?”
“圣上莫憂……老奴深知南巫這移魂秘法之弊。她如今將蠱種置于這位柳仙兒體內(nèi),時(shí)日太短,按說至少半年她不該出山。蠱種扎不穩(wěn),鼓蕩之下便會(huì)反噬其主……是以今日老奴始終未下殺手,纏斗與她,便就是要她不自覺調(diào)動(dòng)蠱種之力。如若老奴所料不差,近幾日,這蠱種必有反復(fù),若那柳仙兒自身扛不住……南巫的蠱種再難找到一位合宜的寄主……世間從此也便就再無南巫。”
“既然她知道時(shí)日尚短,為何會(huì)為了那逆子出山?這究竟是……”蕭鴻辰始終不解這南巫與蕭逸之間的關(guān)系。
“圣上信真龍血脈否?”康佑福反問。
蕭鴻辰何其機(jī)敏,便眉峰一蹙,“你是說這逆子,在用自身的血脈供養(yǎng)南巫的蠱種?!”
康佑福便就嘆道,“圣上所料也差不太多。卻不是供養(yǎng),蠱種需要血飼,真龍血脈便是這其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味引子。他們之間,只是相互利用罷了?!?p> 然則蕭鴻辰依舊眉峰不展,“那她這蠱種最初的真龍血脈……”
隨即他猛的望向康佑福。
康佑福便就垂下了頭顱。
“你在先帝面前置下一諾,為此不惜為宦,卻就是為了她?!”蕭鴻辰簡直絕難置信。
康佑福長嘆道,“她卻早就不再是她了……”
蕭鴻辰頓覺眩暈再至,久久的閉眼不語。
康佑福與這南巫之間的過往……有著怎樣的悱惻情誼,他不便問。
他亦不忍問。
只這世間,癡情之人何其多哉。
“你的身子如何了?”蕭鴻辰閉目問道。
“老奴尚可一戰(zhàn),定保得圣上無憂?!?p> “你方才是不可敵,還是不忍戰(zhàn)?”
“是不敢戰(zhàn)。老奴并無必勝之把握,若是力戰(zhàn)不勝而身死,圣上再無人可保。是以,不敢戰(zhàn)?!?p> 蕭鴻辰點(diǎn)點(diǎn)頭,心下卻不過冷哼一聲。
“圣上,如今獻(xiàn)王閉了宮禁,老奴是不是讓袁大人將禁軍調(diào)回……”
“不可。正值戰(zhàn)事要緊之時(shí),斷不可告訴袁承煥他們知曉緣由,只推說朕身體不適。”
“可是……”
蕭鴻辰當(dāng)即睜眼冷笑,“沒什么可是。知子莫若父,這逆子根本就沒有那份弒君殺父的膽色!”
他緩緩起身,沖康佑福端來的水?dāng)[了擺手,指點(diǎn)那一碗?yún)?,“方才他問,何以對其深厭之。卻對嚴(yán)守臣之子不吝膝下之歡……”
他接過早已涼透的參湯,一飲而下,“朕鄙之小人氣度爾!自小便一味陰損伎倆,從無丈夫氣概……你也算是看他長大,他可曾堂堂正正用過一次陽謀?!”
蕭鴻辰試著下地起身,接續(xù)道,“今夜,他若真有膽色,敢引兵而來,將朕斬殺在這西暖閣……朕倒真可就此瞑目,將這大寶遺于他手!”
他不由得深嘆道,“只觀蕭曜尚能悲而懸梁,此逆子卻多少年委身裝病,故作那副陰郁作態(tài)……他甚至較之曜兒也差之遠(yuǎn)矣!”
再不言語,蕭鴻辰以手撫額,癱坐于案前……只是一味搖頭。
康佑福見他黯然淚下,慌忙道,“圣上……”
“當(dāng)年深負(fù)于她……如今阿依夏卻又叫這逆子擄掠而去……朕如何對得起蘇赫,朕……有何面目于九泉之下再去見她!”
他淚目仰望,悲呼,“真真枉為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