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趙英走后,丘胤明想起,昨晚龍紹說要將他留在莊上,不如自己先他一步,主動與莊主交好,一來可光明正大地試探朱莊主言行,二來亦可迷惑他們的猜測。前日演武場上險勝龍紹,已然得老宗主另眼相看,想必在沒有任何證據(jù)的情況下,即使他們懷疑,只要自己不動聲色,他們大約也不會出手發(fā)難。只是眼下看來,時間緊迫,必須盡快達(dá)成來此的目的。春霖山莊在這一帶人脈深廣,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查清他的身份,那時就麻煩了。
老宗主自昨日與恒雨還放手切磋之后,心情出奇的好,破例宣布,此回開山,凡是想來求教的,他一律樂意指點(diǎn)。此時,校場之上甚是熱鬧,而山莊深處,朱莊主正坐立不安。
門戶虛掩,窗外是涼風(fēng)送爽的晴朗秋日,而朱正瑜怎么也舒爽不起來,圍著書桌來回走了不知多少圈,將昨日那封信又一字不漏地讀了好幾遍。上次龍紹和大總管去公安縣與西海盟主會面時,張?zhí)靸x曾與他們見過一面。由于前不久清流會總舵被挑,之后,張?zhí)靸x便同二,三當(dāng)家一起藏身在湖邊一處別院??尚爬飬s說,西海盟又派殺手前去尋他下落,他如今迫不得已,藏身在都指揮使李炬府中。當(dāng)初張?zhí)靸x前來投靠時,朱正瑜就覺得此人頗有手段,果然不出幾年,這些大小官員都被他打點(diǎn)得妥妥貼貼,他送給春霖山莊的年利錢亦是年年翻倍。今年北方出了數(shù)起滅門案,均為西海盟尋仇所為。張?zhí)靸x可是當(dāng)年禍?zhǔn)?,這次竟也被他躲了過去,實令人佩服不已,卻也讓人放心不下。
張?zhí)靸x竟在信中說道,聽說莊主出身宗室,不知是否屬實,懇請莊主回信中說明。這哪里是在詢問,簡直是要挾!仗著如今和眾官員交好,萬一他透個風(fēng)聲,引得朝廷真的派人來查,便可讓春霖山莊大禍臨頭??烧f來蹊蹺,他的出身,除了從王府跟來的侍從,在山莊里只有老宗主,龍紹和狄泰豐三人清楚,這風(fēng)怎會吹到張?zhí)靸x的耳朵里?朱正瑜如今有些后悔,當(dāng)初二話不說收留他,是否引狼入室。
棘手之事接二連三。上次被西海盟擒住,幸虧有師父坐鎮(zhèn),且迫不得已將他的身份稍稍透露,西海盟才肯前來修好。本以為這事就了了,可偏偏又跑出來一個和西海盟有來往的巡撫,而且,此人很可能便是前日那身手非凡的飛虎寨主,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朱正瑜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喝了數(shù)口涼茶,心中煩躁。一面擔(dān)心朝廷真的有所耳聞,一面又為二弟龍紹的主意踹踹不安。昨日招龍紹和狄泰豐前來商議,龍紹竟然當(dāng)頭便說,趁事發(fā)突然尚無變故,應(yīng)召集人手將那飛虎寨主殺了,不管他是不是巡撫,此人留著必有后患。朱正瑜當(dāng)即反對,若他真是那和西海盟有來往的巡撫,如今西海盟的人也在此,萬一失手不說,倘若真的殺了巡撫,那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昨日見信后,他當(dāng)即便差信使前去將大總管召回來,估摸著時辰,也該到了。想到這里,他又立起身來,不住徘徊。
忽然,有下人來報,飛虎寨主求見。
朱正瑜一驚非小,連忙著人在外堂擺茶先招待起來,自己則稍稍靜坐片刻,沉下氣來,略整冠帶,將信收好藏入懷中,才快步走了出來。
丘胤明見朱莊主笑容和氣地從內(nèi)堂出來,起身恭敬道:“莊主,在下不請自來,多有打擾。”朱正瑜還禮道:“哪里的話。鄙人今日早些身體不適,所以未曾出門。誒?老宗主現(xiàn)在不正在校場和眾人論武么?怎么丘寨主不去那里?”
二人落座,丘胤明道:“不瞞莊主,我這次前來,有事相求。這兩天都沒機(jī)會親自拜見,今日眾人皆在論武,我才能和莊主單獨(dú)相談?!?p> 朱正瑜見他一臉誠意,心中越發(fā)疑惑,帶著幾分小心,笑了笑問道:“朱某無甚才德,賴眾位同道支持,有幾分虛名罷了。丘寨主有事盡管說,若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盡己所能?!?p> 丘胤明連忙道:“莊主不必如此謙虛。我的確有些難處,知道春霖山莊最有名望,莊主或能為我指條明路?!彼膊欢嗫吞?,開門見山繼續(xù)道:“我雖出道已久,但幾年來一直南北浪跡,并無久居一地的打算,如今得兩位兄弟誠意挽留,也有意嘗試。荊州一帶確是個安生的好地方??墒牵w虎寨和清流會曾結(jié)過梁子,我既然決定做他們的寨主,當(dāng)然不想一來就和大幫會結(jié)仇。聽說清流會的張大當(dāng)家和莊主頗有交情,不知可否請莊主出面,或派人傳達(dá),或?qū)懛鈺?,向張?dāng)家說明,我想和他當(dāng)面修好?!?p> 朱正瑜面露幾分難色道:“寨主的意思我明白了??勺罱辶鲿臀骱C私Y(jié)了怨,西海盟的實力你也知道,張當(dāng)家為了避風(fēng)頭,暫時解散了總舵,至于到底在哪里暫住,我也不大清楚。這樣吧,寨主何不在此多住些時日,等我一有他的消息,就幫你安排。老宗主昨天還和我說呢,他和寨主的師父有過數(shù)面之緣,改日想和你聊聊?!?p> 丘胤明道:“既然如此,也好。不過,我山寨不久前剛出過變故,人心不穩(wěn),我也不能離開太久。住幾日無妨?!?p> 二人繼續(xù)看似隨意地說了一會兒話。丘胤明幾番旁敲側(cè)擊地問起清流會的細(xì)末,雖也套得一些情況,不過看得出,朱莊主說話小心,有意周旋他。心知多說亦不妙,不如見好就收,坐了兩杯茶功夫,起身告辭。
當(dāng)日晚飯后約莫三刻時間,陳百生和喬三回來了。二人行色匆匆,衣衫鞋子滿是泥土,一路不停地從夷陵趕回來。進(jìn)門稍稍歇了口氣后,二人將此行前后經(jīng)過向丘胤明細(xì)細(xì)地說了一遍。果然,不出所料,二人潛入郡王府中,四處尋找,沒有發(fā)現(xiàn)郡王的蹤跡,只有王妃和兩個孩子住在府中??闪钊耸忠馔獾氖?,就在二人搜尋至王府前院時,忽有信使從門外進(jìn)來。二人連忙跟隨其后,聽那信使稱收信者為大總管??偣芤娦藕?,面色頓改,急吩咐隨從說,明日天不亮就啟程。二人商量了下,決定跟蹤其后。誰知,一路跟來,發(fā)現(xiàn)總管是往春霖山莊來的。
將前后細(xì)末說完,陳百生問道:“大人,下一步該怎么辦?”丘胤明道:“實話告訴你們,他們已經(jīng)懷疑我是巡撫,想留我在這里多住幾天。雖然目前還沒對我怎樣,但暫時別有任何動作,見機(jī)行事吧?!毕肓讼胗值溃骸拔医裉焱砩先ヒ娢骱C说娜?,也許他們有別的發(fā)現(xiàn)?!?p> 這天晚上,時間過得甚是緩慢。陳,喬二人盡日奔波,皆不耐疲倦,早早就寢。丘胤明心不在焉地在庭院里徘徊,時而琢磨著萬一春霖山莊打算對他出手,到時如何應(yīng)付,時而想念恒雨還,時而又想,也許和老宗主攀些交情或可緩解眼前的危機(jī)。思緒紛雜,坐立不定。
將近三更,山莊里已悄無人聲。丘胤明如約在廊下等候,憑欄而立,夜風(fēng)漸涼。方才又將此行的前因后果重新思量了一遍。即便能找到朱正瑜就是夷陵郡王的證據(jù),也不在他能管轄的范圍之內(nèi),而且,宗室勾結(jié)江湖黑道,又賄賂官員稱霸一方,如此匪夷所思,牽扯廣泛,又要如何公之于眾呢?不過現(xiàn)已騎虎難下,既然很難從朱正瑜口中打聽出張?zhí)靸x的蹤跡,久留只怕更會惹禍上身。荊州那邊,曹信或許已有新的進(jìn)展。此番出京,本就有些不顧后果,如今眼看幕后諸事將要水落石出,就算是賭也要賭上一把。
時下尚值月初,天色清朗,弦月如鉤。月色雖淡,星光卻亮,青鳳軒外的花草皆披了一層淡淡清輝,如紗似霧,煙煙裊裊,和白天判若兩樣。昨日剛下過大雨,山泉豐沛,從廊邊山崖上傾瀉而下,水聲充耳。
正沉思間,忽覺回廊盡頭花影微動,轉(zhuǎn)頭望去,不知恒雨還什么時候已從墻角邊轉(zhuǎn)出,正朝他走過來。夜色中,目光盈盈若秋水橫波,步履緩慢,及至跟前,欲有言語卻又好似不知如何開口,索性一臉期待地等他發(fā)話。
被她這樣瞧著,只教人心動不已。丘胤明佇立原地看她一步步走近,忽而覺得,先前一番變故而引發(fā)的芥蒂,此時皆已不重要了。見她滿面期許之色,心頭頓時舒展,不吝言辭,伸手扶住她的雙臂將她輕攬身前道:“上次惹得令尊大發(fā)雷霆,只能不告而別,我一直很過意不去,又不知你近況如何,這些日子來常常想念,好不容易有這個機(jī)會,能見到你,真是,好得很。”
恒雨還略微低頭道:“我也是?!?p> 陣陣夜風(fēng)穿廊而過,把她額邊幾縷頭發(fā)吹到了臉上?!敖裉煲娺^趙伯了,你的意思我明白?!鼻鹭访魈謳退杨^發(fā)捋了回去,手順勢留在了她臉頰上。“太委屈你了,都是我的錯。可我暫時還改變不了什么,并非我不想,而是,做不出承諾的話我不能說。”手指輕輕劃過她的下顎,道:“暫且就只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可以嗎?”
他的輪廓沒在屋檐投下的陰影之中,但還是能夠看見泛著微光的眼神。恒雨還沒說話,她喜歡他的注視,從一開始便喜歡,總讓她只想無所顧忌地去親近,委屈也罷,對錯亦無關(guān)緊要。星光均勻地灑在她肩上,她的眼睛在皓然清輝里顯得異常明凈動人。雖然未吐一字,可心意早就不言而喻,何須再問。
別后重逢,本就讓人情絲纏心,此刻咫尺相對,情難自已,丘胤明一手?jǐn)埦o了她的腰,在她臉上吻了一下,風(fēng)朝他這邊吹,每呼吸一次鼻尖上都是她頭發(fā)里若有似無的淡淡香味,讓人欲罷不能,順著臉頰又吻向她的鬢發(fā),耳朵,脖子。讓人顫栗的的親吻令她渾身松散,熱血從心頭蔓延開來??刹恢醯?,恒雨還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日前在后山無意撞見,陸長卿和莊主的女人偷情的景象。如今自己和他在花園里私會,豈不是相差無幾,頓時心中大窘,連忙伸出雙臂緊緊環(huán)住他的脖子,令他不能再得寸進(jìn)尺。
她的異樣讓丘胤明不知所以,只感到她的氣息起伏不定,脖子被她摟著動彈不得,于是輕撫她的脊背,溫柔道:“怎么了?”恒雨還搖搖頭,含糊道:“沒什么?!边^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松開手道:“對了,我有事和你說。”
稍稍冷靜下來,丘胤明意識到自己方才過于放肆,可她也并沒拒絕,太容易讓人想入非非。不過這里怎么說也是危機(jī)四伏的地方,還是該收斂些。定了定神道:“我也有事告訴你?!?p> 二人在一處隱蔽的墻角邊并肩坐下,面前是幽暗陰森的高聳崖壁,可有身邊之人的體溫在,反倒有幾分靜謐安詳。恒雨還環(huán)住丘胤明一只手臂,找了個舒服的角度靠在他肩上道:“你先說。”被她這么抓住,半個身子幾乎是動不得了。雖被她的用意逗得頗有幾分哭笑不得,不過這個能打遍天下罕有敵手的美人兒,現(xiàn)在就這么溫順地靠在他身上,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想到這里,禁不住暗自笑了笑。隨后便道:“我昨天晚上去了朱莊主的院子,看見二莊主和那個獨(dú)眼,姓狄的,一起從里面出來,在談?wù)撟蛲碇烨f主收到的那封信。結(jié)果你猜怎的,那信是清流會老大張?zhí)靸x送來的,告訴莊主說,有個巡撫現(xiàn)在荊州地界微服出巡,而且,我猜他們很清楚我和祁先生有來往?!?p> 恒雨還一聽“張?zhí)靸x”三字,即坐直了身子,道:“他還活著?”丘胤明不解,只聽她繼續(xù)道:“我來荊州之前,父親已經(jīng)派三師兄和四師兄去尋找他的下落。三師兄追蹤的本領(lǐng)極高,清流會那么大的幫會,總有不少疏漏的關(guān)節(jié),依他的手段怎會找不到。這人好厲害?!蔽创鹭访鹘釉?,她又道:“我昨天晚上也去了那兒?!?p> 她朝他笑了笑,“我去得晚,天快亮?xí)r去的。本來想去偷那信看,誰知,居然有人先我一步干同樣的事?!鼻鹭访鞒泽@道:“還有人?”恒雨還道:“是莊主身邊的一個女人。我到那里時,朱莊主已睡了,我去時,正看見她在內(nèi)室的外間點(diǎn)蠟燭看信,看完后送進(jìn)內(nèi)室放回原處,然后又回來,提筆寫了好些東西。我好奇她鬼鬼祟祟想干什么,就伏在那里繼續(xù)看。過了一會兒,她把寫好的東西交給貼身丫鬟,輕聲囑咐之后,丫鬟便把信塞在食盒里悄悄出去了。我一路遠(yuǎn)遠(yuǎn)跟著,那時天都亮了,只看丫鬟從小路出了山莊的偏門,在門口又帶上了個隨從,一路往流霞閣去了?!?p> “流霞閣?”丘胤明聽著耳熟,但想不起是哪里。
“就是紫霞居士陸長卿住的那個地方?!焙阌赀€道,“我看見他們從正門進(jìn)去,想跟去看,可天色已大亮,便回來了。不過,那信肯定是送給陸長卿的?!彼D了頓道:“我告訴你,這個陸長卿看上去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可我曾經(jīng)看見,他暗地里……勾搭莊主的女人。”這話說出來覺得甚是不雅,她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說了,轉(zhuǎn)而問道:“那么,他們懷疑你了?”
丘胤明這兩日和陸長卿相談甚多,雖已覺察此人聰慧圓滑,卻料不到會有這等行徑。不過,現(xiàn)在該把在荊州時盟主來訪的事先告訴她。于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對。昨晚龍紹就說,要把我多留幾天,查清我的身份。還有,我總覺得,你們西海盟出奸細(xì)了?!?p> 恒雨還的手一緊,皺了眉頭,眼睛朝他投去疑問。丘胤明道:“我離開荊州的前兩天晚上,令尊單獨(dú)來找我。”見她有些不安,朝她微微笑了笑,“倒也沒為難我,只是特意來問我,知不知道都指揮李炬那天清晨派軍隊去公安縣圍剿西海盟的事情。”恒雨還恍然,說道:“這件事,還有,那個朱莊主是宗室的事,史頭領(lǐng)都告訴我了。真是太奇怪了?!?p> 丘胤明便把那天晚上盟主來訪的細(xì)末一一說給她聽。隨后道:“所以,我覺得,應(yīng)該是西海盟有人將消息透露給了張?zhí)靸x,然后才到了都指揮的耳朵里。而這都指揮想必并不明白西海盟的實力,才會貿(mào)然派軍隊來。至于為何偷偷摸摸,我猜,大概是沒憑據(jù)吧。雨還,你覺得,有什么可疑的人嗎?”
恒雨還方才便一直在想,可還是沒有任何頭緒,搖搖頭,道:“張?zhí)靸x曾經(jīng)的部下都被父親清理掉了。按理說,他不可能還有眼線。對了,莊主是不是宗室,和張?zhí)靸x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把消息通給督指揮,是為什么?”
丘胤明略思,道:“我猜,他這樣是為了同時威脅西海盟和朱莊主。西海盟是仇敵,朝廷一旦介入他就安全得多,而朱莊主這邊,你也許不知道,宗室子弟是不允許做官或經(jīng)商的,而朱莊主這樣早已觸犯律法,若被朝廷查實便是大罪。張?zhí)靸x如此便可握著朱莊主的軟肋。”說到這里,才想起,恒雨還還不知道他讓陳百生和喬三去探查王府的事,于是從頭細(xì)說。
聽罷,恒雨還嘆了口氣,覺得有些疲倦,緩緩道:“原來這么復(fù)雜。你現(xiàn)在怎么辦?他們?nèi)硕鄤荼?,你……?p> 丘胤明道:“只能隨時戒備他們會對我動手??山裉炷谴罂偣軇偦貋恚蚁肟纯此麄兿乱徊降呐e動,暫時大概還沒性命之憂?!?p> 恒雨還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道:“我這些日子一直在山莊里探查,沒想到,竟然發(fā)現(xiàn)了四師兄還有我父親的陳年舊事。”她此時已有幾分睡意,挪了個舒服些的姿勢,閉上眼睛慢慢地將日前所見諸事,以及和父親相關(guān)的零散往事,全都說給他聽。終了處,忽然問:“你說,我是不是該去殺狄泰豐?”話落又喃喃自語道:“可我不想……”
丘胤明遲疑片刻,卻道:“我覺得,你父親這樣想有道理。該斷不斷,將來可能又成禍害?!?p> 恒雨還“嗯”了一聲,鼻息漸漸變得深而緩,似乎已睡去。丘胤明亦有些困倦,可不敢睡著,閉目想靜坐,卻怎么也入不了定,恍惚半宿,崖壁上晨光隱現(xiàn)。
側(cè)目看了看,恒雨還竟然睡得很沉,眼看天色漸亮,雖不舍得但必須離開了,伸手輕輕在她臉頰拍了幾次。恒雨還這才動了動身子,很不情愿地睜開眼睛,舉起衣袖在面上擦了擦,小聲道:“怎么,天亮了嗎?”
從未見過她這般自在慵懶的模樣,星眼朦朧,一側(cè)臉上落著一塊紅印,朱唇半開,真讓人恨不得去吃一口。恒雨還抬頭,正迎上他熱辣辣的眼神,猛然清醒過來,旋即轉(zhuǎn)身立起,背對他道:“我得走啦,要不就被張媽媽發(fā)現(xiàn)了?!鼻鹭访鞑挥勺灾鞯貭窟^她的手腕,又不知該說什么,只道:“下次……”恒雨還慢慢轉(zhuǎn)過身來,捏起他的手掌,忽而眉間笑意嫣然,低頭在他掌心親了一下,而后扭頭便跑。
跑出幾步,卻又轉(zhuǎn)身。但見幾縷薄如煙霧的晨光從崖上折射而下,正落在她身上。回眸一顧,似笑非笑,婉轉(zhuǎn)風(fēng)情,恍若不實。再看時,她已跑遠(yuǎn),發(fā)間絲帶在晨曦中跳動,仿佛要將人的魂魄都捎走一般。
是日將近中午時分,山莊外湖邊的小道,有三人正談笑風(fēng)生,一路走回山莊。原來,丘胤明昨夜思慮妥當(dāng)之后,隨即行動,上午便一副虔誠地前去拜見老宗主。也正巧,前兩日間,拜見的人絡(luò)繹不絕,到今日方稍稍空閑下來?;蛟S是由于上官道長的緣故,老宗主待他頗為親厚,耐心細(xì)致地指點(diǎn)了他幾路功夫,隨后一同往山中散步。言談間問起上官道長,丘胤明皆如實對答,亦反問起他同師尊相識的舊事,可老宗主卻只道,陳年舊事不值再提,讓人愈發(fā)覺得好奇。二人行至半山,恰逢陸長卿從流霞閣里出來,原來他是來向老宗主及莊主辭行的,于是便同路而回。
及至山莊中庭,二人辭別老宗主,丘胤明剛要離開,陸長卿卻道:“丘寨主留步,可否借一步說話?”丘胤明見其雖面帶微笑,卻笑得甚有幾分隱諱,頓被勾起了興趣,即回道:“陸兄既然有事,何妨到我住處喝杯茶?”陸長卿笑道:“如此正好?!?p> 同至院中,砌上一壺清茶,二人在亭子里坐下,丘胤明道:“陸兄怎么急著回去?”陸長卿道:“出來已有半月多,書院里的事務(wù)拋下不少,有幾個學(xué)生快要赴小考了,我自該早些回去?!鼻鹭访鼽c(diǎn)頭道:“在下差點(diǎn)忘了,陸兄是有功名有正業(yè)的人,不似我等草莽閑人?!标戦L卿挑眉道:“此言差矣。雖說我是個讀書人,但也常常在外行走,什么人沒見過。我看丘寨主非但沒有江湖草莽之相,反而比我更像個有正業(yè)的呢?!鼻鹭访骱呛且恍Φ溃骸瓣懶郑悄阋仓懒?,有人說我是巡撫?”眼光銳利,毫不避諱直直看向陸長卿。
陸長卿微微一怔,倒也掩飾得快,輕搖羽扇,仍舊臉色輕松,道:“噢,看來丘寨主消息靈通,那就不必拐彎抹角了。敢問鄙人是否該改稱你丘大人?”丘胤明不置可否,喝了一口茶,道:“陸兄何必追根問底呢。同名同姓也是有的。況且,江湖自有規(guī)矩,朝廷哪里樣樣都管得到。”陸長卿會意,點(diǎn)頭笑道:“丘寨主既然這樣說,那想必知道這春霖山莊定有非同一般江湖幫派的內(nèi)幕了?可江湖險惡,萬一被人誤會,那可是有性命之憂啊?!鼻鹭访鞯溃骸斑@我自有分寸?!毙哪钜粍?,又道:“陸兄,據(jù)我所知,你不也是不懼艱險,頻入虎穴么?不過與我相比,你可風(fēng)雅多了。不為錢財不為消息,只為佳人?!闭f罷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陸長卿萬萬沒想到他會知道這些,臉上頓時掛不住了,一陣紅白,好不容易才按捺下來,沉聲道:“丘大人果然不同凡響,鄙人佩服。可是,大人別忘了,這里的人若真要對誰下手,可是很難保命的?!鼻鹭访鞯溃骸氨舜耍舜?。陸兄,既然你我都知道些相互的底細(xì),不如相安無事的好。畢竟大家都是有正業(yè)的人。若我猜得沒錯,陸兄對朱莊主的底細(xì)也頗為關(guān)心?!?p> 陸長卿想了想,承認(rèn)道:“不瞞你說,對此我亦好奇了許久,可很難找到蛛絲馬跡。唯一知道的便是,這里的葉大總管定期往返于山莊和夷陵王府。”丘胤明道:“其實,我并非專為此事來。不過既然發(fā)現(xiàn)了自然想搞清楚。陸兄不必介懷,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讓我知道。這江湖上的事情,我還要向陸兄請教呢?!?p> 這番相談,來得雖突然,倒也不失時機(jī)。丘胤明從陸長卿口中得知,春霖山莊的大總管名叫葉伯珍,江西人,早年中過秀才,之后屢試不第,便以訟師為業(yè)。后來離開家鄉(xiāng)到荊州府,專為商戶間銀錢糾紛打官司。由于其筆頭利落,口才又好,慢慢聲名遠(yuǎn)播,江湖上有頭臉的犯了事,也會聘請他同衙門周旋消災(zāi)。到了四五十歲時,已掙下不小的家業(yè)??蓴?shù)年前,這葉伯珍忽然關(guān)門閉戶,不再接手任何訴訟生意了。后來才知道,他到春霖山莊做了大總管。
人皆知,這江湖上的門戶有兩種,一種以武學(xué)傳承為旨,或開宗立派,或家學(xué)流傳,這等門戶大多有田地產(chǎn)業(yè),無論是租田還是開館收徒,皆是正經(jīng)營生。相比之下,另一種門戶就不大見得光,有販賣違禁貨物圖謀巨利的,有收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的,雖不干那明里殺人放火的勾當(dāng),但也有悖律法??啥嗟檬沁@樣的人在地面上稱霸一方,這里頭當(dāng)然少不了和地方上的大小官府疏通脈絡(luò)。春霖山莊成為后者中的翹楚,自然少不了葉大總管的功勞。
聽陸長卿如此一形容,丘胤明心中明白,春霖山莊的內(nèi)幕,這葉伯珍肯定全都知道。如今莊主急招他回來,定有要事給他去辦,據(jù)日前夜間聽到龍紹和狄泰豐談話里的意思,恐怕會讓他去查清巡撫的蹤跡。眼下時間不多,容不得猶豫,不如來個出其不意,把葉伯珍抓回荊州去審問,說不定連張?zhí)靸x的行跡也能找到。
二人不經(jīng)意間竟聊了半個多時辰。臨別時,陸長卿恭敬作揖道:“大人智勇雙全,鄙人真心佩服。祝大人此行馬到成功?!鼻鹭访鞯溃骸安桓耶?dāng)。陸兄,此去大洪山有些路途,為何不等明日再啟程?”陸長卿道:“歸心似箭。趁現(xiàn)在天氣好,明日說不定又要下雨了。”旋即告辭。丘胤明心想,這家伙想是怕惹禍上身,便腳底抹油地去了,方才還說什么,愿效犬馬之勞,實乃見風(fēng)使舵的行家。
方送走陸長卿沒多久,便有山莊管事來,說二莊主有請。丘胤明很是有些不安,幾番斟酌,同陳百生和喬三二人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這才跟著管事一路出了莊園,遠(yuǎn)遠(yuǎn)看見,龍紹獨(dú)自坐在湖邊釣魚。
聽見丘胤明來了,龍紹并不起身,轉(zhuǎn)頭來隨意道:“丘寨主,我一人垂釣甚是無趣,不如你我隨便說說話。這兩天都沒見著你。”丘胤明袖手淺笑道:“二莊主好自在啊。怎么無事想念起我來了?”龍紹見他只是立在幾步遠(yuǎn)處,無奈起身來,作禮道:“寨主何必見外,我只是想盡地主之誼,彼此了解一下。畢竟像寨主這樣的人,少見得很?!鼻鹭访骰囟Y道:“二莊主謬贊。”
湖上微風(fēng)陣陣,岸邊草木盛極,濕氣沖人。丘胤明拎起吊桿,將上了餌的鉤子遠(yuǎn)遠(yuǎn)拋入湖中,在另一張矮凳上坐了。二人中間擺了個小幾,上有酒菜,盤子里裝著的看似炙鴿子。龍紹給他斟了一杯酒,道:“請自便,山里的野雞?!鼻鹭访鹘舆^杯子聞了一下,酸甜清淡,該是梅子酒,眼角瞥見龍紹給自己斟了半杯一飲而盡,方喝了一口,道:“二莊主,昨天我同大莊主說事,見他好似正為了什么煩惱。”龍紹道:“哦,寨主大概知道,荊州府的清流會一向同我們交好,最近得罪了西海盟,張當(dāng)家便避禍去了。那日師父擺宴時,師兄忽然接到荊州下屬的信,說不久前新來的湖廣巡撫也盯上了清流會。你知道,我們江湖上的人是不愿和官府牽扯上的,所以師兄他才會煩惱。”
龍紹言談間悠然自若,比起朱莊主來果然厲害些。丘胤明不動聲色,眼觀魚線上的浮子,道:“我在荊州聽說清流會的張當(dāng)家和官府的交情不淺,怕什么巡撫。二莊主,我說得可有錯?”龍紹微微笑道:“寨主在荊州時間不長,消息倒是蠻通。恕我直言,你師出如此名門,為何卻在個毫無名氣的山寨落腳,豈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何不到我山莊來,依我家?guī)煾笇δ愕馁p識,讓你做個三莊主也未嘗不可?!?p> 丘胤明搖頭笑道:“二莊主未免太以己之心度他人之意了,我無意投靠任何人。”龍紹道:“是么,即使是西海盟,寨主也沒興趣?”丘胤明朝他看了一眼:“此話何意?”龍紹輕輕彈掉落在袖子上的飛蟲,道:“寨主,我看你和西海盟關(guān)系非同一般啊。別以為人都看不見,你同西海盟的大小姐在大庭廣眾下眉來眼去。”
“二莊主怎生如此無聊?!鼻鹭访麟m被他說得有一些尷尬,但絲毫不讓步,臉色依舊道:“不錯,我的確認(rèn)得她。這和投靠西海盟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西海盟飛揚(yáng)跋扈,誰人不敬而遠(yuǎn)之?!饼埥B勾起嘴角道:“寨主真是特別,我倒要同師父再說說,把你留下來?!毙隳恐袇柹[現(xiàn)。隨即又給丘胤明斟了一杯酒,道:“我知道師兄已經(jīng)請過你了,就不再多說。還望寨主不要嫌棄,在莊上多住些時日,這山中有不少好景致,改日我同你慢慢去游賞?!鼻鹭访髯允遣煌妻o。
龍紹忽而又道:“跟你同來的兩位弟兄,改日也引薦一下?”丘胤明道:“不巧,寨子里真的需要有人看管,我方才已讓他們先回去了,只能下次再來拜見?!饼埥B微微挑了下眉梢,仿佛自語道:“是么。”
且說這日午后,除了陸長卿之外,還有幾家人馬也紛紛啟程。傍晚,朱莊主在后花園宴請明日一早將告辭離開的諸人。席上人不多,客人只有武當(dāng)程掌門,段云義,神劍山莊的駱老爺,丘胤明,以及西海盟的恒雨還與史進(jìn)忠,朱莊主在座首,龍紹有事未來,便請了狄泰豐一同陪坐。朱莊主十分客氣殷勤,頻頻勸酒。
丘胤明和段云義臨座。前日得空時,二人曾天南地北地聊了許久。談及近況,丘胤明無意中問起,方得知段云義的叔父一門心思要將段家的家業(yè)交到他手中,還獨(dú)自做了主張,去杭州問劍閣替他向白家小姐提親。問劍閣是白道上的盟主,家富業(yè)大,聲名顯赫,名門正道中幾乎找不出一家能和他家匹配。當(dāng)初知道叔父有這想法,段云義一意推辭,可段老爺竟不打招呼便大張旗鼓地去了。誰知白孟揚(yáng)竟也一口答應(yīng),當(dāng)即起草婚書,將這事定了下來,臘月初完婚。問劍閣今年陸續(xù)兩件喜事,先有大公子八月里迎娶東方小姐,再有小姐年底出嫁武當(dāng)派首席弟子,一時里佳話早就傳開了。
這時,段云義正對丘胤明嘆道:“叔父待我實在太好,總說我江湖飄零日子太苦,一直要我成家立業(yè),我又怎好辜負(fù)他老人家的一片好心??赡袃褐驹谒姆?,現(xiàn)今事業(yè)無成,真不想就這樣安定下來?!鼻鹭访鞯溃骸澳阍诮弦杨H有美名,如今得了這個親家,該是如虎添翼。”段云義搖頭道:“可我偏不想靠了他家的名聲?!鼻鹭访髦臍鈽O高,容不得外人口舌,轉(zhuǎn)而言道:“下次見到你叔父,替我向他老人家問聲好?!?p> 二人隨意閑話,丘胤明此時看似悠閑,其實心里正一絲絲地緊張起來。原來,同陸長卿道別之后,他即刻和陳,喬二人商議一番,著二人暗中打點(diǎn)好行李馬匹武器,到出山的路上埋伏著。依他的判斷,朱莊主今日定會將調(diào)查巡撫的差事吩咐給葉大總管,差他急辦,于是讓二人守株待兔,等見到總管出門便來通報。屆時他便一同離開,找機(jī)會半路劫持葉大總管。從下午等到入夜,還未等來回音,真讓人愈發(fā)不安。抬眼朝對席望去,恒雨還坐在斜對面,正和朱莊主說話。早些釣魚回來,因想著事發(fā)突然,未及告知她,于是寫了封信,至西海盟落腳的庭院,恰好遇到史進(jìn)忠,便請他將信送入。方才隔席相望,恒雨還朝他點(diǎn)頭,明白她已見信。一會兒又將不辭而別,教人心里好不是滋味。
正忐忑間,花園外忽有下人跑進(jìn)來,直到席上,對丘胤明作了一恭道:“丘寨主,你家弟兄來找你,就在外面。”
丘胤明精神一振,徒然起身,和朱莊主打了個招呼,快步出了園門,見了陳百生,二人走開幾步,陳百生小聲道:“出來了,和二莊主一起?,F(xiàn)在大概離山莊五里地,朝歸州縣城方向。”丘胤明問道:“幾個人?”陳百生道:“除了龍紹,就只有四個普通隨從。怎么辦?我讓喬三遠(yuǎn)遠(yuǎn)跟著,留好記號。”丘胤明揣度片刻,即道:“走!我的馬你帶來了?”陳百生點(diǎn)頭道:“在外邊?!鼻鹭访鞯溃骸斑@樣,你先帶著我的馬一起走,在三里地外等我。我找個機(jī)會就出來追你?!?p> 陳百生得令離開。丘胤明又回進(jìn)園子里,對朱莊主道:“抱歉,方才弟兄來說,忘記拿東西了?!敝煺ばΦ溃骸霸趺床唤羞M(jìn)來喝杯酒再走?!鼻鹭访鞯溃骸傲硪粋€弟兄還在半路等著呢?!?p> 狄泰豐在一旁道:“這都要入更了,天黑路滑的,為何不明日再走?!鼻鹭访髦缓玫溃骸澳俏坏苄蛛x家久了,恨不得早點(diǎn)回去?!闭f罷即覺得這理由很是牽強(qiáng),無奈,連忙又道:“沒辦法,都是實在人?!钡姨┴S聽了,倒也沒說什么,就笑了笑。
又過了半盞茶功夫,丘胤明實在坐不住了,見眾人酒過三巡,侃侃而談,便借口去凈手,從花園小門出去,隨即隱入花叢樹影,依照幾日里暗中看好的路徑快步摸至山莊側(cè)門,越墻而出,一路疾行去追陳百生。
涼風(fēng)滑過耳際,路很黑,大約跑了兩三里路,忽見前方一人從路邊鉆出,朝他搖手,果是陳百生。待他近前,陳百生將馬從樹叢里牽出來,道:“三弟每隔一段路就扯了片衣服系在樹枝上,方才他們走的是大路,騎著馬,大概不會走其他小道。”丘胤明見自己的馬鞍上掛著兩把刀,道:“陳兄弟,多謝了。我這么走了,弄不好他們很快會追上來。快走,速戰(zhàn)速決。”說罷,二人上馬一路出山而去。山道窄小,馬跑不快,幸好天上無云,有絲絲星月光芒勉強(qiáng)照著路。
一路無話。在幾處都看見了喬三留下的記號,果然,龍紹和總管一行就是沿著大路朝歸州縣城而去。出山之后,二人催馬急行。聽陳百生說,那葉大總管上年紀(jì)了,又沒功夫,騎不得快馬,估摸著,在縣城外應(yīng)該能趕上。
正惦記著喬三走到了哪兒,遠(yuǎn)遠(yuǎn)望見前面有一騎,立在一片樹林外,近了些,只見那人掉轉(zhuǎn)馬頭朝他們過來,正是喬三。喬三老遠(yuǎn)便道:“穿過這林子就上官道了。他們剛進(jìn)去不久,應(yīng)該能趕上?!鼻鹭访鞯溃骸翱熳?,在林子里劫住他們?!闭f罷帶頭沖了進(jìn)去。
沒跑多遠(yuǎn),便望見了前面的幾束火把。丘胤明收住馬,對陳,喬二人道:“陳兄弟,你墊后,我和喬兄弟去前面堵住他們。到時候,我對付龍紹,你二人快些解決那四個隨從,然后陳兄弟先帶總管走,喬兄弟留下來幫我?!倍艘豢诖饝?yīng),丘胤明和喬三即從路旁林間向前包抄。
且說龍紹一行正一路前行,耳旁忽然馬蹄急響,轉(zhuǎn)身看時,只見兩匹快馬從道旁疾馳而來,待收住韁繩,定睛一看,竟是飛虎寨的老大和老三。再回頭看,那使鐵棍的老二也堵在后頭。丘胤明二話不說,抽刀道:“二莊主,廢話就不說了。我要帶走大總管。接招!”
話音未落,飛身而起,一刀直取龍紹要害。陳,喬二人亦緊隨其后,抄起家伙攻向其余隨從。突如其來的攻勢,令四名隨從一陣手足無措,瞬間便被擊倒兩人。陳百生一棍又掄倒一人,轉(zhuǎn)眼見葉大總管面露驚恐,呆坐馬上,便對喬三喊道:“三弟,你跟好老大,我先去了!”說罷大步上前,一把抓住葉伯珍坐騎的轡頭,厲聲道:“大總管,請你跟咱走一趟,不會為難你的?!彪S即亦翻身騎上自己的馬,拉著葉伯珍轉(zhuǎn)頭上路了。
喬三使一把樸刀,招式雖不精細(xì),可勝在力大,刀刀下去劈石開山,那余下的一名隨從見狀,大驚失色,勉強(qiáng)抵擋一陣便逃之夭夭。喬三笑著收起架勢,回頭來,只見丘胤明此時正和龍紹打得不可開交。
二人日前已交過手,互知實力。丘胤明力求速決,上手便毫不留情,但見其雙目如電,刀刀致命。龍紹亦是滿目兇光,一條長鞭猶如蛟龍盤舞,鞭梢更似毒蟒吐信。二人激戰(zhàn)之下,驚風(fēng)四起,電光火石,旁人插不進(jìn)手去。
喬三在一旁看得捏了一把汗。突然之間刀光一閃,二人錯了開去。喬三定睛一看,只見龍紹肋下滲出血來。龍紹咬了咬牙,怒道:“丘胤明!你果然包藏禍心?!?p> 丘胤明道:“二莊主,對不住了。實話告訴你,我就是湖廣巡撫。葉大總管借我?guī)Щ厝栐?,絕不會為難。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就此罷手。今后我不會找你們麻煩?!?p> 龍紹冷笑道:“丘大人,你以為你是誰,真能將我們盤算在股掌之中么?”手中長鞭一緊,道:“告訴你,今天不會讓你走的!再來!”
正待龍紹欲揚(yáng)鞭進(jìn)攻時,忽聽林中一人高聲道:“二莊主!狄某來遲!”話音未落,只見三匹快馬自林中沖出,三人落下馬前,是狄泰豐帶著追風(fēng)雙劍羅烈和鐵面頭陀崔善二人,一路追來了。
狄泰豐對丘胤明笑道:“丘大人,文武雙全,真讓人佩服啊。不過,你不該和春霖山莊作對?!睂埥B道:“二莊主受傷了,先歇會兒,這里交給我們。”對身后二人使了個眼色,只見崔善手提一把厚背云頭刀,飛步朝喬三這邊來。狄泰豐一雙蓮花錘在手,和羅烈一同撲向丘胤明。
丘胤明心覺不妙,可事到如今,只能咬牙硬拼一把了。隨即抖擻精神,握緊了雙刀,迎上二人。狄泰豐和羅烈皆非庸手,尤其狄泰豐那雙鑌鐵蓮花錘,招式詭異,勁力森森,讓人防不勝防,此時腹背受敵,容不得絲毫差錯,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
喬三那里情況亦不妙,險象環(huán)生。
這時狄泰豐手中徒然變招,丘胤明扭身閃避,可身后羅烈的劍緊接刺來,他掄刀挑開,迎面又迎來狄泰豐一錘,應(yīng)變之間步伐被逼得亂了幾分,尚未來得及重整身形,只聽得喬三大叫了一聲。
丘胤明禁不住朝那邊瞥了一眼,還好,原來只是喬三大叫提氣而已。可就是這走神的一眼,即被狄泰豐抓住,迅雷不及掩耳的一錘從斜刺里擊出,丘胤明來不及躲閃,背上挨了一下,頓時胸中劇痛,朝前跌了半步,眼前一花,喉頭涌上鮮血的味道。冷不防羅烈又一劍當(dāng)胸而來,此時已來不及舉刀,只能強(qiáng)躲,一劍穿肩而過。緊要關(guān)頭,容不得泄氣,丘胤明強(qiáng)咬牙關(guān),仗著未受傷的一臂接連使出數(shù)個殺招,硬生生將羅烈向前逼出了一丈開外,順勢躲過身后緊纏不放的狄泰豐。
狄泰豐一擊得手,又見他受傷,哪肯放過這大好時機(jī),掄著鐵錘惡招頻出。就在這危急關(guān)頭,忽聽一物破空而來,“噹”的一聲振響,狄泰豐只覺骨節(jié)震痛,手指發(fā)麻,蓮花錘差點(diǎn)脫手滑出,而這時丘胤明竟然回身一刀斬向他面門,他心中大怵,趕忙抽身跳開,定睛一看,飛來之物乃是一把短刀。兀地扭頭望去,心中驚駭,只見半空之中,一人飛身而至,雪亮的槍頭直令星月無光,正是恒雨還。人未落地,槍尖先到,狄泰豐穩(wěn)住下盤,全力躲閃,槍尖擦著鬢邊錯過。
丘胤明此時肩頭血流如注,若不是有救兵趕到,恐怕很難再應(yīng)付下去了。恒雨還突然出現(xiàn)令羅烈嚇得一怔,腳下不由自主地滯了滯,丘胤明覺察到了這瞬息間的變化,猛地提起余下的氣力,急攻其破綻。
這時,林間又穿出一人,手中亦是一柄長槍,乃是趙英。趙英見恒雨還已對上狄泰豐,而丘胤明尚能壓制羅烈,即提槍前去相助喬三。時局頓時逆轉(zhuǎn),有趙英相助,喬三這邊即刻反敗為勝。
龍紹方才被丘胤明一刀傷得不輕,捂著傷口立在一邊,眼見崔全招架不住了,欲上前相助,可轉(zhuǎn)眼卻見,另一邊羅烈的雙劍不知何時只剩下了一把,正被丘胤明逼得沒了退路,而狄泰豐亦是節(jié)節(jié)敗退。三處而顧,一時里竟猶豫不決。
突然,羅烈發(fā)出一聲驚呼,繼而傳來悶響,原來是被擊暈了過去。方才差點(diǎn)就殺了他,丘胤明在刀尖將要割斷他咽喉時刻意收了勁力,只淺淺劃了道血痕,繼而將他打暈,這才松手,但后背前胸即刻痛得連連抽搐起來,忍不住單膝跪到地上,吐出一口鮮血。當(dāng)他緩過氣抬起頭時,看見狄泰豐被恒雨還一槍逼至道旁樹下,槍尖抵喉。
龍紹急呼道:“手下留情!”眾人此時皆停下手來,齊向恒雨還望去。
丘胤明想到昨晚恒雨還和他說的事,此刻不知她決意如何。狄泰豐倒是面無懼色,冷笑道:“你老爹的心狠手辣我早嘗過了,你還假惺惺干什么?”
眾人看不見恒雨還臉上的表情,只見她紋絲不動執(zhí)槍而立,良久,卻放下手來,道:“你走吧。我一會兒回去和你們莊主說清楚?!被仡^來對龍紹道:“二莊主,劫殺朝廷官員,我前來阻止你們犯下大罪,算不得無禮吧?!?p> 龍紹臉色陰沉道:“大小姐,我們和西海盟剛剛化敵為友,你何必又來趟這渾水。”朝丘胤明看了一眼,“為了個男人,搞得大家面上不好看,值嗎?”
趙英立馬沖他道:“二莊主,說話放尊重些!”
恒雨還強(qiáng)忍尷尬,正色道:“二莊主先請回吧。我隨后就去拜見莊主和老宗主?!?p> 龍紹,狄泰豐一行眼見無可挽回,也沒多話,收拾殘兵上馬向春霖山莊而去,恒雨還回過身來。見丘胤明站在身后,臉色很難看,一手緊壓著傷口,血還不斷地從指縫里滲出,半邊衣服已是殷紅淋漓,便也顧不得面子了,幾步跑上前去,拉住他手腕道:“胤明,放手,給我看看?!鼻鹭访鲗λα诵?,道:“不要緊的。”一開口,穿胸的痛楚又席卷而來,忍不住皺眉。
趙英立刻也走上前去,問道:“大人,傷得可厲害?”前后一瞧說道:“還是讓我給你包扎一下吧?!睂⑺揭贿呑?,解了衣服,將半邊中衣扯成布條。幸虧隨身帶了些金瘡藥,雖不多,聊可救急,三五下很熟練地幫他包上,道:“這劍刺得深,現(xiàn)在暫且這樣,等到縣城,快去找些烈酒來洗干凈,再找個郎中看看?!鼻鹭访髦x道:“趙伯費(fèi)心了。”趙英沒好氣道:“你自作自受。”
丘胤明轉(zhuǎn)眼見喬三立在一旁,有些愣頭愣腦看著他們,大約想說什么又不好開口,于是對他道:“陳兄弟想必等急了,不如你先去告訴他這里的情況,我慢慢趕上你們?!眴倘路鹚闪丝跉獍?,即刻答應(yīng),上馬去了。
丘胤明慢慢站起來,牽過馬兒,走到恒雨還跟前,緩緩道:“雨還,謝謝你?!焙阌赀€微搖頭道:“這里去荊州的路不好走,你明天坐船回去吧,好好養(yǎng)傷?!鼻鹭访鼽c(diǎn)頭,又問:“你怎么知道他們會追來?”恒雨還道:“其實我一直盯著狄泰豐,見你走了,他不一會兒也借故離開,我就跟來了?!鼻鹭访骺嘈Φ溃骸罢媸谴中牧?,我應(yīng)該早料到龍紹會安排后招。若不是你,我……”不語片刻,又認(rèn)真道:“春霖山莊那里,你能應(yīng)付嗎?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去。朱莊主應(yīng)是個說得動的?!?p> 恒雨還微怔。丘胤明道:“此事皆因我而起。我賭他們多少會忌諱我的身份,尤其是朱莊主。龍紹雖獨(dú)斷,可畢竟還要看大莊主的面子。老宗主他,似乎無心俗物,大約不屑操心這些事?!闭f了幾句,不得不歇一下,才繼續(xù)道:“我怕你,說不過他們。”見她不答,又道:“真的。”
恒雨還輕輕拽了他的衣袖道:“你可不能回去。那邊,我會盡力的??熳甙?。”
丘胤明拉過她的手道:“那龍紹雖然武功不及你,可是個厲害人。還有狄泰豐,你放過他,他未必領(lǐng)情?!焙阌赀€點(diǎn)頭道:“知道了?!毕嘁暳季?,丘胤明方慢慢松開手,上馬道:“千萬小心。”徘徊幾步,催馬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