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上沒有一絲風,陽光淺淺,寒意漸消。這時節(jié),本應擁裘泛舟湖上,燙一壺暖酒,食春韭新鱸,可眼下卻站在這一片狼藉的場院里,對著燒成一堆焦炭的樓閣惴惴不安,朱正瑜滿心不爽快,背著雙手來回踱步。
昨夜祁慕田和丘胤明不曾離去,直至今早天色全光之后,才看見丘允滿面歡喜地將二人送出門,又握著祁慕田的手說了好一席話。朱正瑜百思不得其解,本想去詢問,可未得開口,丘允便吩咐他著人去采買酒水,中午要在此設(shè)宴,向眾人宣布一樁大事。朱正瑜一驚非小,看師父神采欣然的模樣,絕對是喜事??赡瞧钅教?,丘胤明皆非友善之輩,難道和師父有什么淵源不成?朱正瑜按捺不住好奇,又有些焦心。
清晨有手下來報,昨夜子時前后,老閣主白承飛去世,原定于今日在城郊開場的演武大會看來是不能如期舉行了。問劍閣慘遭飛來橫禍,無論敵友,震驚之余亦不免悲嘆造化弄人。不知丘允晚些作何打算,朱正瑜一面張羅宴席,一面讓龍紹,杜羽等留意各門各派的動靜。
正得一刻空閑,忽見從茶場陽坡入口處緩緩行來一人,朱正瑜一眼認出,那不是張?zhí)靸x么。上次他遭西海盟追殺,逃回山莊后,卻并未久住,數(shù)日后收拾行囊,帶了些隨從東行而去,說是去九華山拜訪枯云禪師。日前見他也到了杭州,本邀他一同赴會,他卻推說對大會沒什么興趣,另有他事。今日瞧他神清氣爽瀟灑而來,想必事已辦妥。張?zhí)靸x這個人朱正瑜不喜歡,卻又不得不佩服他。
“莊主安好?!睆?zhí)靸x此刻已行至跟前。朱正瑜忙收斂了心思,微笑回禮道:“張先生一定聽說昨晚的事了吧。如今一團亂局,先生怎倒又有了興致?!?p> “亂則生變,變才得通,才得去舊迎新。誰說這亂局不是樁好事呢?”張?zhí)靸x眉目舒展,說得甚是自在,“我從城里來,昨夜之事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聽說后來衙門都差了人來。老宗主這回可是威震天下,想必正心情大好吧。”
“說來,師父的心意,我也猜不大明白。”朱正瑜本不想多言,可見張?zhí)靸x一副不信的表情,忍不住又道:“昨晚抖出來的這些陳年舊事,師父他從來沒和我們提過,二弟還為這和師父鬧了點別扭,唉?!?p> “莊主不必為此介懷,宗師隱忍過人,令我等望塵莫及。有師如此,別人恐怕求之不得?!睆?zhí)靸x緩緩道,“莊主是不是對這武林大會有些厭煩?”朱正瑜微愕,卻也沒否認。張?zhí)靸x呵呵一笑:“日前見到莊主時,我就有所察覺。也難為你了,堂堂的郡王,在春霖山莊里本是逍遙自在,誰愿意大老遠跑來趟這樣的渾水。這些所謂江湖名門向來最是沽名釣譽,和他們計較多半就是吃力不討好。哼哼,沒想到,西海盟如今竟甘愿放下身段,意圖謀個美名。我看,恒靖昭多半是老糊涂了?!?p> 朱正瑜道:“先生這幾日獨自行走,就不怕被西海盟的人盯上?”
“怕什么?!睆?zhí)靸x冷笑,“他們自己的麻煩事正多著呢,哪顧得了我?!?p> 二人說話間,有手下人陸陸續(xù)續(xù)從外頭回來,滿載酒食,一一過來讓朱正瑜過目,有燒鴨燒鵝,風雞醋魚,大碗葷素蒸碟,各色點心干果,上好的金華桂花酒,紅紅綠綠,異常豐盛。還有手下人將場院一角收拾干凈,抬桌椅的,放碗筷的,開始忙活起來。
張?zhí)靸x好奇問道:“這,莫不是為昨夜之事慶賀?”
“哪里?!敝煺u頭,“昨夜人散之后,師父還大呼不滿,說今日繼續(xù)。誰知,半夜里西海盟的祁慕田,和那個丘胤明忽然來拜訪師父,還住了一夜。今早師父就換了個人似的,即刻吩咐我中午擺宴慶賀。奇怪!”
張?zhí)靸x側(cè)目思索片刻,道:“管他什么事,一會兒不就都明白了。我今日來,也有一樁好事。”
“噢?”
“莊主可還記得,烏金玉髓丹?”
朱正瑜聞言,輕輕“啊”了一聲。這東西,當年和張?zhí)靸x初識的時候,他曾送過兩盒,說是西番某王公贈與西海盟主的禮物,能解憂安神,素有奇效。張?zhí)靸x曾說,幸得恒靖昭不識貨,這等千金難買的好物才讓他得了。朱正瑜將信將疑地按張?zhí)靸x所說之法試服,果然靈驗。一劑入喉沉沉睡去,美夢翩躚,煩憂皆拋,醒來百骸舒暢,回味無窮??上е挥袃珊?,一盒自己珍藏,另一盒送給了他的兄長楚王。后來又向張?zhí)靸x問起,卻得知,這烏金玉髓丹配方不明,精貴非常,兩年里打點人情已全數(shù)送完。如今,春霖山莊冰室中還留有一點,舍不得用。
張?zhí)靸x見朱正瑜神思游逸,笑道:“烏金玉髓丹的配方,我終于弄清楚了,真是不虛此行?!?p> “是何種神方?從何得知?難道……中土亦有出產(chǎn)?”朱正瑜見他欣然自得的樣子,想是已知配制之法,一時大喜。
“我月前去拜訪枯云禪師,正為此事。那時恐怕不成,所以也就沒有告知莊主?!?p> 朱正瑜不住點頭:“對了。枯云精通藥理,恐怕出其右者這世上也沒幾人?!?p> 張?zhí)靸x道:“實不相瞞,半年前枯云禪師造訪山莊的時候,我就已托他鉆研此丹的內(nèi)理。也可巧,我此去九華山時,他剛剛將這丹中最為奇異之物提煉了出來。你道是什么?”朱正瑜目不轉(zhuǎn)睛,細聽他笑呵呵地繼續(xù)說道:“原來那奇異之物和阿芙蓉乃是同源?!?p> “阿芙蓉?”朱正瑜不解,“這阿芙蓉可鎮(zhèn)痛安神,倒也精貴,可未曾聽說能有這等奇效。”
“莊主莫急,聽我細說。此物雖不是阿芙蓉,但若將阿芙蓉九蒸九制,煉成色如霜雪的細末,調(diào)以冰片麝香和蜂蜜就是烏金玉髓之‘玉髓’是也!而表面那層‘烏金’則無甚稀奇,無非人參,黃精,首烏等滋補藥材調(diào)合而已?!闭f到此,張?zhí)靸x從懷里掏出一只小瓷盒,遞與朱正瑜,“莊主請看?!?p> 白瓷盒中的膏子色如白玉,香氣醒腦,朱正瑜驚訝之余仍有些疑慮,側(cè)目道:“這,你可試過?”
張?zhí)靸x面上拂過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道:“當然試過。否則怎好向莊主獻寶呢。此物較原來的烏金玉髓丹,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言語難表,莊主有空自己嘗一下就知道了。不過,此物雖好,可不能多用?!?p> 朱正瑜剛想繼續(xù)問他為何如此說,卻看見龍紹從外面回來了,正向二人走來,于是連忙將盒子收入袖口。張?zhí)靸x見了,輕聲笑道:“怎么,還怕他說你么?!敝煺u了搖頭:“你也知道我二弟的脾性,最見不得人貪圖享樂,上次已經(jīng)被他譏諷過,還差點告訴師父?!?p> 龍紹走上前來,不冷不熱地向張?zhí)靸x一拱手道:“今日什么風把張先生吹來了?昨夜如此熱鬧,先生竟然不感興趣?!?p> 張?zhí)靸x含笑還禮道:“二莊主不要揶揄在下。我是個惜命之人,甚有自知之明,可不愿和西海盟的人照面,請二莊主體諒。今日來,自有要事同莊主商議。春霖山莊開銷日大,不可不為日后多謀劃?!?p> “我知道,張先生有的是生財之道?!饼埥B眉梢輕挑,“我一介武夫,不懂這些。”
“二弟,問劍閣那里究竟怎么樣了?”朱正瑜問道。上次在荊州暗算恒雨還,雖是張?zhí)靸x和龍紹一同謀劃的,可事后,龍紹被師父責罰,而張?zhí)靸x卻未受一點責難,令龍紹甚為不滿,自此便同張?zhí)靸x疏遠起來。如今見二人言語不投機,朱正瑜即岔開話題。
“哼,說來可笑?!饼埥B道,“昨天那些縮頭烏龜,今天爭相上門吊唁?!币幻嫦蛑煺⒄f所見的情形,一面看院中已擺起的宴席,忽而皺眉道:“師父這是要干什么?”
正說著,忽有手下跑來報告,說是丘胤明帶著兩個人已快到門口了。朱正瑜道:“我看,就是師父請他來的。昨夜你是不在,他和祁慕田二人說有‘私事’來見師父,今早師父就叫設(shè)宴。唉,之前的是非我看先放一放吧,且看到底有何變數(shù)?!?p> 當是時,在通向茶場的山道上,丘胤明緩行在前,身后跟著劉立豪與喬三。
從昨夜到今晨,滿懷情思起落消長,眼下已然說不清個中滋味,究竟是驚,是異,是喜,是傷。
早晨和祁慕田告別父親出來后,二人一路往不擇園走。行至半途,丘胤明猶豫再三,終問道:“伯父,有件事,雖不是我該問的,可卻又不得不問你。當年,父親他劫后生還,為何……”他欲言又止,停下腳步垂頭道:“為何不曾去尋找母親?就連母親懷孕這樣的事都不知道。他們……他們的關(guān)系并不好是么?”
祁慕田見他眉間眼底掩飾不住地流露出不忿之態(tài),輕嘆一聲,道:“你父親就是這樣的人。并不是關(guān)系不好,而是……”說道此處,拂袖昂首自顧踱了幾步,側(cè)過身去,話中透著好些苦意:“你母親對他一往情深,而他,到底心里有多少情分就不得而知了。”
見他如此,丘胤明心中忽想:祁慕田當年四處尋找母親的下落,直到多年之后尚能知曉母親被人追殺身亡,且有后人的事。難道……而且,當年初次見面,便對他親切有加,之后的日子里,比之親生父親更慈愛得多。這么多年過去,如今他已將功成身退,卻依舊孑然一身。想到這,丘胤明的心中不禁一陣嘆息??赊D(zhuǎn)念卻又想,往事如煙,何必執(zhí)著,于是摒卻傷懷雜念,平下心境,緩步上前道:“我已明白了。過去的事誰也追究不得。如今的局面,你我倒是要好好衡量一下?!?p> 祁慕田點頭,回過身來,目光里說不清是欣慰,還是感嘆,淡淡一笑,道:“你果然冷靜,好,好?!迸牧伺乃募绨?,沉默片刻,方又道:“你父親絕不會為難于我,雖然他有春霖山莊,我在西海盟,只要不公然敵對,我和他總是兄弟,此事有益無害。我看他今天那高興的樣子,還是很中意你的,中午設(shè)宴慶賀也是專為你,到時必將你們的關(guān)系公之于眾,你作何打算?”
丘胤明斟酌了一會兒,鎮(zhèn)定說道:“順水推舟。伯父放心,我入西海盟心意已決,即便父子相認,他日亦不負諾言。今日赴宴,看父親如何說,倘若他要我跟隨左右,我恐怕是推卻不得的。不如就趁這良機摸清春霖山莊的所有利害關(guān)系。伯父也知道,張?zhí)靸x,狄泰豐,龍紹這些人,不僅僅是西海盟的仇敵,就算是私怨,我也絕不會放過他們。”
“難為你了。”祁慕田見他鄭重的模樣,不免動容,“也不要太勉強自己。西海盟這邊我會替你關(guān)照著的?!?p> “多謝伯父?!鼻鹭访魑⑽⒁恍?,卻笑得甚有幾分牽強,“如今西海盟有霍仲輝這樣一個棘手的人物,務(wù)必要事事留心。武林大會引出這場亂局,恐怕有心之人都在找機會為自己謀利。我今日去赴宴,正好能看看那邊有什么動作,而這里還要靠伯父。倘若察覺霍仲輝有什么企圖,一定要想辦法先下手為強。唉,我知道,論武功,這里能和他較量的只有雨還,可我真的不想讓她為此涉險?!?p> 祁慕田點頭贊同,又面露難色,道:“盟主向來器重他,我看不是不知道他有野心,而是他的確有才能。如今他羽翼漸豐,已難以掌控了。你可知道,前兩天他們玄都七人聚了一次,霍仲輝公然說要推立玄都新掌門。小高后來告訴我,小雨她已表明了立場,將來堅決要同他爭這個掌門之位。小雨雖然生性淡泊,可她一旦決定了什么,恐怕誰也左右不了?!?p> 丘胤明道:“我知道,她想怎樣都行,沒關(guān)系。盟主那里就有勞伯父代為轉(zhuǎn)告。對了,若近日有什么難處,我或許可以請我的師兄助伯父一臂之力。還有東方小姐,也是個靠得住的好友?!?p> 祁慕田眉目舒展,一笑道:“你道昨天怎會有官差來管閑事?就是這位機靈過人的東方小姐想出來的。”
二人邊走邊說,不經(jīng)意間已快到了不擇園門口,抬眼見有人正從里面出來,卻是恒雨還和東方麟。她倆之前未曾多有相交,此時遠遠看去,卻倒相談甚歡,并肩從門口出來,一路話語不斷,恒雨還眼角含笑,坦然自若,東方麟更是步態(tài)翩然,眉飛色舞。
四人在道中相會,東方麟率先上前對祁慕田拱手道:“多謝先生昨晚讓我們到園中留宿。”
“不用客氣?!逼钅教锘囟Y道,“可還休息得好?這里近日人多,怕招待不周?!?p> “哪里,恒姐姐特意把自己的屋子讓給我住,是我過意不去才是。”
恒雨還見丘胤明衣衫不整,面有倦色,蹙眉道:“昨晚的事,東方已都告訴我了。你們后來去了哪里?”
祁慕田道:“一言難盡。聽說問劍閣的老閣主昨夜去世了?!?p> 東方麟道:“嗯,我們也是才得知此事。盟主他們正在廳中談?wù)?,無為,姚局主他們也在。我早上得空,方才向恒姐姐請教些武藝來著?!币娗鹭访骱推钅教锒私运朴行氖?,立即道:“要不,你們聊吧,我回去聽聽他們在說什么?!闭f罷先自辭去。
祁慕田微笑道:“這東方小姐真是冰雪聰明。”轉(zhuǎn)頭對恒雨還說:“昨夜確有一樁意料之外的大事。這樣,讓承顯先告訴你,他一會兒還要回去應付。我去里面看看?!?p> 待祁慕田走后,丘胤明一五一十地將昨晚發(fā)生之事全數(shù)告知恒雨還。聽畢,恒雨還幽幽說道:“突然有了這樣一個父親,難怪你為難。可不管怎樣,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于理于情,你都脫不開身的,該如何是好?”
丘胤明神色凝重,沉默了半晌,方緩緩道:“事到如今,縱然是不孝,我也別無選擇。今日我假意去投奔他,先想法子緩解眼前之亂,讓春霖山莊暫不和西海盟針鋒作對。然后再設(shè)法將那起詭計多端,陰險毒辣之輩干掉!至于日后如何向父親坦白……再說吧。”
有句話在他心里徘徊許久,可嘴上卻是怎么也說不出來。捫心自問,這個父親他寧可沒有。
再說當下,問劍閣的茶場已然在眼前,他仍在不住地回想恒雨還方才對他說的一些話。
“玄都是我的師門,也是我的家鄉(xiāng),有太多的念想我想要好好地保護,大師兄未必不會是個好掌門,可我不愿將這些交給別人……你不是張?zhí)靸x,他只要利,而你想要的更多,不是么,和大師兄是一樣的……那當然也好,這攤子總得有人來接手的。”
自己或許并不想承認的事,原來她已看得很清楚。不僅是她,別人早晚也知道。既然如此,那就放手一搏,任他人褒貶。
劉立豪和喬三跟隨在后,不約而同的臉色僵硬。方才丘胤明將父子相認之事告知二人的時候,著實把他倆驚得愣在當場。喬三縱是膽大,此刻也不免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此投昔日仇家,他不明白丘胤明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來杭州看這熱鬧。劉立豪心里更是煎熬。昨天還剛剛被張?zhí)靸x攪得他兩頭不是人,如今竟然又身不由己地回來了,這接下來如何是好!估摸著丘胤明的為人,絕非前來投靠父親那么簡單,看來日后要步步小心,千萬不能再出一點差錯,否則小命難保。這二人一路上半句話也沒說。
三人在春霖山莊眾人的睽睽注視下走進正門,只見場院一角數(shù)桌酒宴已準備停當。聽得手下來報,莊主朱正瑜親自迎了出來。
朱正瑜見丘胤明已換了一身干凈體面的衣服,面帶笑容,神采奕奕,和早些時候渾然不同,心中疑惑,絲毫不敢怠慢,提起十分的精神笑臉相迎上前道:“原來師父的貴客果然就是丘寨主。昨日出手相助,我都未來得及謝過,失禮了。寨主請?!?p> “不必言謝。請莊主帶我去見老宗主。”
“師父怕是還在打坐,丘寨主不急的話,請一邊看茶?!?p> “不了,我來得正是時候,宗師等我呢,還是麻煩莊主現(xiàn)在就去通報一聲?!?p> 丘胤明此時并不想和他們多費口舌,徑直朝堂屋走去,一面不忘向佇立一旁神色戒備的龍紹和波瀾不驚的張?zhí)靸x拱手作禮。劉立豪此刻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慶幸丘胤明不想駐足言語,于是低著頭,目不斜視地緊跟其后。
未待朱正瑜叩門,堂屋的門忽然大開,丘允哈哈笑著走了出來,上前一把搭住丘胤明的肩膀,喜道:“你來了,我一直在等你呢。怎去了這么久?”
丘胤明躬身作揖道:“讓父親久等了。父親有心設(shè)宴,我怎能儀容不整。方才去城里下處打點了一下,恕我來遲?!?p> 朱正瑜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
丘允笑著對朱正瑜道:“我和他昨夜相認,來得實在倉促,都沒來得及告訴你們。所以就想著今天中午好好地慶賀一場,再向大家宣布這喜事。哈哈,看來老天終是待我不薄?!闭f罷,拉起丘胤明又道:“還有些早,我們到后面走走去?!?p> 茶場的后面是一片山坡,父子二人緩步登上坡頂,放眼山野,春寒雖未退去,斑駁綠意已在不經(jīng)意間染上坡間地頭,生機萌動。丘允昂首北望,山間古木森森的地方約莫就是靈隱后山問劍閣的別院,駐足遙望少頃,神思凝結(jié),仿佛自語道:“當年差不多也是這樣的景色?!?p> 青山依舊在,故人何從溯。丘胤明心下一陣黯然,隨后即刻提起精神,向前幾步站到丘允身邊,沉聲道:“舊事早成空,父親又何必回憶過往。眼下春色方興,正該是棄舊迎新之時?!?p> “此話怎講?”丘允回過身來。
“以父親的威勢,早已讓當年鼠輩不敢再抬頭,依我看,舊仇已雪,倘若再向他們施壓,反而引得西海盟趁勢結(jié)交那些原本中立的門戶,對父親有害無利。不如退他一步,這樣,即免了讓西海盟從中得到許多好處,也不必與他們公然為敵,豈不更好?!?p> 丘允嘴角邊浮起心知肚明的笑容,看了看他,說道:“我知道,你和西海盟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你和你祁伯父是一條心?!?p> 丘胤明也不反駁,笑了笑,道:“的確,祁伯父對我有恩,西海盟和我亦無仇。在荊州時有目共睹,西海盟甚是強悍。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施了不光彩的手段和西海盟結(jié)了仇,春霖山莊和西海盟原本就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何必二虎相爭,兩敗俱傷?!?p> “唉,還不是我那紹兒,竟使出那樣的手段。說起來我就生氣?!鼻鹪蕦⒁滦湟粨],轉(zhuǎn)身嘆了口氣,又道:“可恒靖昭也不是什么好人。昨天一有機會就和武當掌門套近乎,派個絕頂高手來和我對陣。哼,我看,若我退一步,他就要得寸進尺了?!?p> 丘胤明勸慰道:“父親息怒。其實放眼天下,確實還沒人能夠戰(zhàn)勝父親。春霖山莊人才濟濟,即便是西海盟有意為難,恐怕也沒那么容易。”
“嗯。你今日既然來了,就留在為父身邊,不必離開了吧?”丘允雖在發(fā)問,可那臉上的表情分明不容他質(zhì)疑。
丘胤明聞言,果斷移步至丘允面前,一臉嚴肅地雙膝跪地,低頭拱手道:“父親在上,孩兒愿意從此追隨父親?!闭f罷,俯身于地朝丘允磕下頭去。
丘允哈哈笑道:“好了,好了。快起來?!?p> 丘胤明起身來,指著遠遠立在半山腰的劉立豪和孫元,道:“那兩個是我的手下。我在武昌還有兩個人,正為我招募人手。屆時所有人都歸父親號令,作為見面禮吧?!?p> “穿紅衣的那個……”丘允目指劉立豪,“看著眼熟?!?p> “父親一定見過他。他就是以前清流會的劉二當家。”丘胤明道,“方才我進來的時候,見到了張大當家。實不相瞞,在荊州我被人設(shè)計陷害,就拜他所賜。不過……”不待丘允發(fā)話,便話鋒一轉(zhuǎn)道:“既然我現(xiàn)今還算完好無損,他又是莊主的上賓,這些舊怨可以先放一下。一會兒席上見面,還望父親作個見證。”
丘允笑道:“他是個商人,利字當頭,有什么過夜的怨仇。沒想到你倒是好脾性,不愧是混跡過官場的人?!?p> “父親過獎了,不敢當?!鼻鹭访魑⑽?cè)過臉,隱去眼中閃過的陰沉之色。
二人在坡頂敘話時,場院里的眾人早已喧嘩開來。朱正瑜從突如而來的驚訝中清醒過來后,立即回頭將這則新奇事告訴了龍紹和張?zhí)靸x。不久,外出探消息的杜羽,狄泰豐等人回來,這天大的消息很快就在春霖山莊眾人之中遍傳。當丘允父子二人從坡上下來的時候,眾人皆翹首盼望。手下們光顧著新鮮熱鬧,而有人卻各有所思。
朱正瑜對龍紹低語一句,只見龍紹松了松眉頭,將一臉不愉之色強壓下去,和朱正瑜一同迎上前。
朱正瑜舒展笑顏向丘允作揖道:“恭喜師父父子團圓!”
龍紹雖有幾分不情愿,但也躬身淡淡道:“恭喜師父?!?p> 丘允闊步走向場院當中,眾人忙不迭地聚攏而來。丘胤明行在數(shù)步之后,趁空對走在身邊的朱正瑜道:“這幾個月來的確發(fā)生了不少不盡人意的事,彼此有了些過節(jié)。不過莊主,你我都是明白人,我不會對過去的事斤斤計較,想必莊主和我所見略同?!?p> 未待朱正瑜回答,旁邊龍紹卻輕輕笑道:“丘寨主寬宏大量,別說是大哥,就是我也要敬你三分。當初倒沒覺得,你竟這么能審時度勢?!崩^而嘴角勾起,略帶譏諷之色又道:“難道西海盟給你的好處還不夠多?”
丘胤明狠狠看了他一眼,卻并未理睬他的言語。朱正瑜連忙道:“二弟嘴毒,不要見怪。丘兄弟是自己人,有什么過節(jié)自然都一筆勾銷?!?p> 這時,丘允已在向眾人宣布喜事,一番恭維之后,眾人入席。
為首的大桌上,丘允面南而坐,丘胤明和朱正瑜分坐左右,龍紹,杜羽其次,張?zhí)靸x和狄泰豐同桌陪坐。酒過數(shù)巡,丘允因常年苦修飲酒甚少,很快就不勝酒力,臉色酡紅,停杯端坐,心情看似十分舒暢。
龍紹正向眾人講述早先在問劍閣別院外的所見所聞。
“只見人進去,卻沒多少人出來,即使出來的,也都聚在門外議論。派了幾個人混進去聽,似乎畏懼師父上門報仇,一些人不敢回去,要和幾個大門派商量對策,尋求庇護。我看他們這幾天不商量出個頭緒來都不敢妄動?!?p> 杜羽道:“我在城里倒是聽到一些不一樣的風聲。有人說,如今武林大勢已變,問劍閣這次聲名狼藉,而老宗主帶著春霖山莊一心復仇來勢洶洶,似乎唯有西海盟能夠力挽狂瀾,為中原武林撐腰。當然,又有人道,西海盟包藏禍心,欲趁此機會籠絡(luò)人心,以謀日后稱霸。各位怎么看?”
朱正瑜問:“三弟熟知西海盟的實力,依你看,倘若正面交鋒,有幾分勝算?”
杜羽低眉略思,卻輕笑道:“不會正面交鋒的。如今不論是恒靖昭,還是霍仲輝,都不想這么干。在此之前,西海盟的名聲遠沒有春霖山莊好,若不是宗師來復仇,這些人起先不都是景仰得很么。祁慕田老了,早就想金盆洗手。剩下還有誰?恒大小姐?”朝丘胤明看了一眼,道:“丘公子跟隨宗師,恒大小姐現(xiàn)在才不可能和咱們過不去?!?p> 張?zhí)靸x笑道:“宗師難道不知道,令郎早晚是西海盟主的乘龍快婿?!?p> 丘允聞言,幾分驚訝,轉(zhuǎn)頭問丘胤明:“真有此事?”
“張先生不要妄言?!鼻鹭访鲗?zhí)靸x厭惡至極,可如今卻不能失態(tài),按捺住心氣,對丘允道:“有此事,不過尚未正式提過。而且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如今父親既然和西海盟不是很和洽,我自然不會做違背父親心意的事?!?p> 丘允點頭道:“你明白就好。不過,那恒大小姐倒也沒什么不好,就是武藝實在太高強了些,不像個女人。不知道你看上她什么?!?p> 丘胤明不想多說,抓起酒杯一飲而盡。朝眾人環(huán)視一眼,見沒人接話頭,便道:“不是在說正事么?方才杜兄弟所言確有道理,同西海盟直接較量既非眼前當務(wù)之急,也非上策。問劍閣一倒,群雄無首,人心浮動,春霖山莊何不來個恩威并施,讓舊日仇家俯首稱臣,豈不快哉?!闭f著,望向張?zhí)靸x,又道:“張先生素有奇謀,對我的愚見,先生有何指教?”
“不敢。”張?zhí)靸x謙謙道,“有丘公子這樣的高才在座,在下區(qū)區(qū)一個落難避禍之人,怎好信口貽笑大方。”
“張先生用不著客氣?!鼻鹭访鞅埔曋鴱?zhí)靸x說道:“雖然你的舊部如今跟了我,但時過境遷,日后不免共事,舊日怨仇我已暫且擱下,先生又何必作出一副外人姿態(tài)。今日我有意與你坦誠相待,先生盡可貢獻良策。平心而論,風口度勢之能,先生為上,我甘拜下風。況且,我看你乘興而來,定不只為喝杯酒?!?p> 張?zhí)靸x干澀一笑,“丘公子言重了。既然不嫌棄,那在下就說一說。誠如公子所言,目前正是春霖山莊取代問劍閣的確切時機。以昨夜的情勢看,西海盟定會繼續(xù)作出正義之姿,可那些個被宗師威風壓得抱團求安的人,從前哪個不是耀武揚威,有頭有臉的人物,怎肯委身任西海盟來安撫。白承飛死了,問劍閣現(xiàn)在聲勢全無,倘若宗師一味尋仇,反而倒會將那些搖擺不定的人都推到西海盟那邊去,所謂名門正派更會起來聲討,對春霖山莊有害無利。張某有一計,宗師可立刻散布書帖,一來向眾人宣告,舊仇已清,不再追究,二來,召集各門各派,二三日之后在原定的演武場聚會,推舉宗師為武林盟主?!?p> “這……恐怕還是不足以讓眾人信服吧,倘若演武場上西海盟高手齊聚,我們恐怕難有勝算?!敝煺げ簧踬澩?。
“莊主莫急,這只是明的一招?!睆?zhí)靸x雙目瞇了一下,唇邊笑意閃現(xiàn),“而這兩天里,就要請諸位高手們辛苦一下,讓那些不明白的人吃點苦頭,到時候不怕他們不俯首。另外,西海盟那邊,我們也應派人去,一來,為昨夜不得已發(fā)生的沖突和解,二來,向他們表明,宗師雖對這個武林盟主之位誓在必得,但無意與西海盟爭利,也絕不會要求西海盟稱臣。從此井水不犯河水?!?p> 丘允斟酌一番,緩緩點頭,說道:“張先生想得頗為周全。就由先生和瑜兒來起草這書帖吧,今日務(wù)必散出。暗中的行動,就由紹兒,杜公子,還有狄兄弟來安排??晌骱C四抢?,誰去?”
張?zhí)靸x呵呵一笑:“難道還有比令郎更合適的人么?”
未待丘允發(fā)話,丘胤明已然頷首:“既然父親首肯此計,我今日就去見恒盟主?!庇殖瘡?zhí)靸x道:“先生為何如此肯定,西海盟主就沒有問鼎武林的意思,肯將這位置拱手讓出?”
張?zhí)靸x道:“你和他未曾共事,當然不清楚他的為人。恒靖昭昔年絕情絕義的事做得太多了,如今就極力妄想挽回一些仁義名聲,他要的只是那些名門正派的認可。你道他大老遠跑來干什么,還不是要找些人跟他回去繼續(xù)做他的土皇帝。連女兒都拿出來當籌碼,結(jié)果呢,他又看得上誰?”張?zhí)靸x冷笑,譏誚道:“枉費一世梟雄,到老來裝什么清高?!?p> 主桌上數(shù)人專注議事,其余數(shù)桌上則盡情吃喝,唯有劉立豪和喬三兩個拘謹不安,食不知味。好不容易等到宴席散去,丘胤明辭了眾人,帶著朱正瑜寫的帖子攜二人往不擇園去。
將近傍晚,正是園子里最忙碌的時辰,白天去各處探查消息的人紛紛回來,陸續(xù)向盟主匯報。姚局主等人已回城,但東方麟和無為卻還在。東方麟昨夜已從無為口中得知丘胤明是丘允之子,二人又從祁慕田口中得知丘胤明前往赴會的目的,驚訝之余,更擔心他安危,見他歸來,連忙詢問細末。
見恒靖昭尚不得空,數(shù)人便在恒雨還的院子里擺飯,期間各述見聞。
據(jù)祁慕田所知,恒靖昭的確準備為問劍閣撐腰,已派人送去帖子,明日將親自前去吊唁。屬下上報的消息同丘胤明中午在席間所聞相同。雖然有些門派已于今早離開杭州,但大多數(shù)卻仍在觀望。此時,聽完丘胤明復述春霖山莊的計劃,眾人皆覺得事態(tài)不利,可一時也難有對策。雖說像武當,青城,這些名門大家必不會對春霖山莊低頭,可也不會過多插手,最后多半潔身自好地圓個場,但諸多魚龍混雜的門戶恐怕就要在他們暗中威脅下屈于淫威。
丘胤明說,方才已看過發(fā)給其他眾多門派的書帖,里面竟說,不僅要奉丘允為武林盟主,還要年年在他生辰派人前去朝拜供奉,這豈不是太過耀武揚威。東方麟因悔婚之事至今仍覺對白家有所虧欠,如今他們遭難,便覺得無論出于私心,還是出于江湖道義,都不能坐視不管,于是決定留下,以便適時援手。無為自然自告奮勇地留下幫忙。
而霍仲輝那里,似乎不見任何動靜。據(jù)恒雨還和高夜近來了解,跟隨霍仲輝的那八個高手從前是盤踞漢中一帶的綠林劫匪,結(jié)拜的兄弟,號稱太白八卦刀,有真功夫,在道上也是如雷貫耳的人物,卻不知是什么時候被霍仲輝收服的。聽高夜說,二師兄次仁東珠私下里甚是看不慣這八個人,說他們自輕自賤。
晚飯過后,丘胤明前去見恒靖昭,一去甚久,回來的時候,東方麟和無為已經(jīng)告辭回城,說是去看看姚局主那里有何狀況,想必他們已經(jīng)收到了春霖山莊的帖子。同時,也正好探聽一下各門各派收帖之后的情狀。而明日,東方麟也決定叫上姚局主等同去問劍閣吊唁。
時辰已晚,丘胤明讓劉立豪將恒靖昭給丘允的回信先捎回去,自己則向盟主請示在此留宿,這一日來幾逢變數(shù),精疲力盡,實在不想立刻回去面對父親和春霖山莊的一干人等。
此時,弦月方過中庭,回廊的地上好似鋪了層黯淡的白霜,四周靜謐,丘胤明和恒雨還并肩坐在廊下,借著一盞燈的微光隨意閑談。
“我看你爹剛才那樣子,似乎并不情愿和春霖山莊說和?!鼻鹭访鞅晨繖跅U,微微仰著頭。
“他那樣驕傲的人,當然不會心甘情愿和別人平起平坐?!?p> “我的父親難道就愿意么。但為今之計,兩家若能講和那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鼻鹭访鬏p嘆一聲,“就怕……算了,不說這個了。”
“你知道我現(xiàn)在擔心什么嗎?”
丘胤明側(cè)過臉去,聽她說:“子寧一路跟隨我們來了這里,不是她該來的地方。萬一出了什么事,我必須要騰出手來確保她的安全??涩F(xiàn)在,真的不是能有后顧之憂的時候?!?p> “可我擔心你?!鼻鹭访魅崧暤溃拔也幌胱屇銥榱巳魏问虑槿テ疵D悴荒苋テ疵??!?p> 恒雨還微微一笑,沒說什么。
靜靜坐了一會兒,丘胤明道:“要不讓祁伯父帶子寧先回去吧。他一直想隱退,可卻抽不開身。倘若又有變數(shù),他定不會撒手的。我看,就用這個由頭請他回去照顧后方?,F(xiàn)在所有的人手都在外面,萬一出事,也好有個后援。”
“嗯。那我明天就跟他說。”恒雨還轉(zhuǎn)眼,見丘胤明一臉的疲憊,輕聲道:“你快去休息吧?!?p> 丘胤明點頭,人卻不動,轉(zhuǎn)頭望向她,眼中溢滿眷戀,乞道:“你吹一會兒笛子我聽?!?p> 恒雨還答應了,回屋取了笛子出來,仍舊坐好,莞爾問道:“你要聽什么?”
“就聽你們波斯的音樂?!鼻鹭访髡f著,側(cè)身倒臥,徑自將頭枕在了她腿上,“記得那次在妙峰山柳葉坡白云莊上,被你抓住之后,晚上和趙伯在后院里喝酒,聽見你吹笛子,大約就是波斯曲子,好聽得很?!?p> “你還記得這個。”恒雨還低頭看著他一笑,“那好,其實我也是波斯曲子吹得好些。”執(zhí)起骨笛,將鑲銅的一頭淺淺含在口中,舒氣輕吹,悠然回旋的曲調(diào)順著月光爬上半空。丘胤明閉目喃喃道:“好多年前,有個大食人朋友,跟我說過不少故事,有他家鄉(xiāng)的,有波斯的,當時我就想,今后有機會一定要去他那里看看。等這些事情都過去,我們一起去趟好不好……”
未說得幾句話,困倦席卷而來,樂聲漸漸飄忽,越飄越遠,繼而感覺到恒雨還的衣袖落在臉上,手指在他耳后不輕不重地揉了一會兒,令他周身松快,一下子就沉沉睡去。
翌日上午,靈隱后山問劍閣別院門前依舊人頭攢動,門楣兩旁白紙素絹顫顫臨風,屋角梁下一色的素白燈籠,門人皆披麻戴孝,輪番跪守靈堂。老閣主久病而逝,享年七十有八,若是在平常該算是喜喪,可喪在這節(jié)骨眼上,卻平添多少苦澀。
東方麟,無為,房通寶,和姚局主來到別院時,恰遇上了西海盟主一行。恒靖昭身著日常黑袍,卻未戴金冠,身邊只跟著祁慕田和楊錚二人。七人在門前見禮后,一同進入。白家世代積善,在杭州府久享美譽,前來吊唁的不僅有武林各派,還有許多附近的鄉(xiāng)紳,鄉(xiāng)民,以及杭州府里和白家有來往的官員。民眾們并不知曉武林恩怨,凡是來人,皆誠心哀悼,情誼真切,讓白家眾人暫且寬慰不少。
從正門一路進去,東方麟暗中留意著院子里的人,果然,日前在大會開場時露面的今日多半也在,三五成群聚在偏廳,天井,走廊。說的定是昨夜春霖山莊散帖之事。姚局主邊走邊小聲說道:“我看,昨天吃過些苦頭的人肯定不少,一會兒見了他們的頭頭就知道?!睎|方麟道:“難為你了?!薄澳睦?,我本來也不敢和這些人動手?!痹瓉恚蛞沟姨┴S和杜羽一同帶人到城里送信,耀武揚威,聽說反抗的都被一頓好打。
見西海盟主前來,眾人不約而同地讓出一條道,數(shù)人直奔靈堂。白孟揚聞訊,親自來迎。東方麟站在后面,清楚聽見白孟揚對恒靖昭感謝再三,言語極是友善。稍談了幾句,恒靖昭等三人便先入靈堂上香。東方麟雖然覺得尷尬,此時也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向白孟揚拱手,說道:“白閣主節(jié)哀?!?p> “多謝東方小姐。”白孟揚神色木然,眼底泛著淡淡烏青,整個人看上去似乎一夜間蒼老許多。東方麟不禁心中酸楚,簡單見禮之后,低頭走入靈堂。
多事之秋,老閣主的喪事也只能從簡,幸有武當派的道人主動前來為老閣主超度。此時,程掌門的大弟子正帶領(lǐng)其余十二名道人誦讀《太上慈悲救苦拔罪十王寶懺》,家人弟子分作兩邊默默跪守。東方麟上完香,轉(zhuǎn)身時無意間瞥過白家眾人,只見跪在司馬氏身邊的是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女子,玉面低垂,眉若攏煙,秀目含悲,在一身素白衣衫的映襯之下,顯得萬般凄艷。東方麟心道:難道她就是白家小姐,段云義的妻子?如此惹人生憐,同為女子,竟也忍不住多看她幾眼。再看司馬氏另一邊的青年人,必是公子白志杰。上次逃婚匆忙,竟連他長什么樣都沒看見。東方麟暗自感嘆,快步退了出去。
剛出得門,便有白家下人將數(shù)人引至后面的天井里奉茶一杯。東方麟喝了半口茶,只見恒靖昭和祁慕田已步至后堂,里面人影綽綽,好似是各派掌門在里面各抒己見,方想和無為說,也過去看看,卻見后院偏門忽開,司馬辛從門里走了出來。
司馬幸抬眼看見他們,稍有些吃驚,徑直走上前來,迎面打了個招呼,隨后即看著東方麟道:“你怎么來這里?”目光直直地罩在她臉上,讓她突然覺得好不自在。
“我……既為武林同道,當然該來看看?!睎|方麟連忙故作坦然,轉(zhuǎn)眼望向別處。
司馬辛道:“昨夜春霖山莊四處散帖,諸位想必也收到了?!鞭D(zhuǎn)眼微顧后堂,“這些掌門頭領(lǐng)們都到了,不過,我看也商量不出什么結(jié)果。”回頭來,見姚局主面生,方欲開口,姚局主卻先上前來笑著向他拱手道:“這位公子昨夜力戰(zhàn)那春霖山莊的杜三莊主,武藝非凡,令人欽佩。在下東方鏢局金華分局姚勝,敢問公子怎么稱呼?”
“洛陽懷月山莊,司馬辛?!闭f罷又朝東方麟瞟了一眼,笑對姚局主道:“日前還和林少爺提起東方鏢局的來客,原來就是閣下,久仰?!?p> 姚局主聽聞“林少爺”三字,呵呵一笑,道:“原來你們早先都認識?!?p> 東方麟朝司馬辛橫眉瞪目,只見他眼角笑意隱隱,雖看向姚局主,可那笑意分明就是沖著她的。只聽他又道:“林少爺聰慧過人,有勇有謀,江湖上早有名聲,我也是機緣湊巧才有幸能相識?!睎|方麟之前習慣了司馬辛出言無忌,揶揄戲謔,今日見他竟一本正經(jīng)地對別人稱贊自己,一下子有些失神。
“我方才已從早先來的人口中聽說,春霖山莊雖然已向眾家澄清不再尋仇,可卻在書帖中極盡囂張,還說,后日仍舊在錢塘江岸舊時演武之地召集眾人,為的就是尊那丘允為武林盟主?!彼抉R辛說著,微微一笑,“怪就怪在,我原以為許多不忿之人定要振臂高呼,為武林正義討公道什么的,但從早上到現(xiàn)在,一屋子都快站滿了,竟然個個鎮(zhèn)定得很?,F(xiàn)在西海盟主去了,不知道又會怎樣?!?p> 姚局主向后廳里面張望一眼,對東方麟等人道:“要不我們也去看一看?”
無為在一旁回答:“都是掌門,頭領(lǐng),我們?nèi)チ瞬恢闶裁?。要不,姚局主你去聽聽,一會兒再告訴我們。”其實,無為對這些江湖紛爭著實有些抵觸,此時自然不愿進去。
東方麟尚有幾分猶豫,聽司馬辛道:“上官兄言之有理。姚局主請?!?p> 待姚局主步入后堂之后,司馬辛輕聲對其余三人道:“那里面說的沒多大意思,我這里倒有一樁事情正要去辦,不知三位有沒有興趣同去?!睎|方麟見他臉色鄭重,不像在說笑,被勾起好奇,問道:“什么事?”
司馬辛說:“昨天晚上,天竺嶺上的主家莊園里進了幾批盜賊。因為問劍閣的人如今都在這里,那里幾乎是空著的。管家說,那幾伙盜賊來去沒多少聲息,莊園里被翻得亂七八糟,但錢財卻幾乎沒損失,絕不是普通盜賊,不知他們是為什么來的?!?p> 房通寶尋思道:“最值錢的兩樣古董上次都被我拿了。難道還有什么寶貝不成?”
見四下無人,司馬辛壓低了聲音道:“《十方精要》。”
東方麟驚訝地感嘆了一聲,隨即又一臉不忿地道:“什么人這么沒道德沒品格!這種時候還不忘記貪圖寶貝。再說了,不就是一本書么,為何總能引來一群做黃粱夢的愚夫!”
無為道:“雖說只是一本書,但很多外人眼里看來,那些曾經(jīng)的,現(xiàn)在的絕頂高手,確實都看過。像我?guī)煾福骱C水斈甑哪旅酥?,丘允,他們都看過?!?p> 東方麟作了個不屑的表情,無語輕嘆,又問司馬辛道:“白閣主想托你干什么?”
司馬辛亦有些無奈,說道:“實話告訴你們,老閣主臨終之前,根本就沒有提起過《十方精要》,如今連我姑父也不知道這本書究竟被藏在哪里??尚ν馊艘呀?jīng)迫不及待地找上門來。姑父托我想辦法尋找。我問過他,假如真能找到他打算如何處理。他倒是個明白人,毫不猶豫道,將書當眾銷毀?!?p> 無為點頭:“白閣主其實是個正人君子,可憐世事弄人。倘若找不到,不知還會有多少麻煩。司馬兄,這忙我?guī)??!?p> 東方麟亦道:“上次欠你的人情還未還,這次就當是我還你吧?!?p> 四人商定,即從偏門而出,沿山間小道往天竺嶺主家莊園而去,不管怎樣,先去探個究竟,也不知昨夜的盜賊可否留下些痕跡把柄。
快步行在山道上,東方麟的腦海中正將這些黑白兩道的門戶一一想過去,琢磨著,到底哪幾路人會有如此惡劣的行徑,冷不防聽見走在她身后的司馬辛對她說道:“林哥兒,上次給你的那把火銃可還合意?”
東方麟頓足回身,揚頭沒好氣地道:“你知不知道,你這人就是自以為是,別人都沒你有本事,都要你來指手畫腳……”說了一半,才看見司馬辛笑吟吟的,對她的話不為所動,只一味盯著她瞧。
“哼?!睎|方麟回瞪他一眼,轉(zhuǎn)身繼續(xù)上路。
林間一陣帶著樹木芳香的風吹來,她忽然覺得兩頰有些溫熱,不知怎的,方才司馬辛那張臉總是揮之不去,平心而論,那笑容當真是如同初春的陽光一樣,照得人心間躍然。東方麟搖了搖頭,暗自譏道:都想到哪里去了。可還是禁不住心跳得厲害,索性加快腳步,走到前面和無為不著邊際地說起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