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風(fēng)急,遠處岸頭煙柳搖碧,一艘官船正鼓足風(fēng)帆沿江西進。時值三月初七,距無為與東方麟和丘胤明約定的會面之期已過去了四天,依舊沒有丘胤明的一點消息。卻說此時,二人正坐在這官船之上。
日前隨白孟揚一行至南京,無為和東方麟本打算稍作停留,同丘胤明一道探望過東方炎之后,隔日仍舊啟程,誰知,在麒麟山莊等了一整天也不見他的蹤影。但意外得知,東方炎半月前被委任湖廣布政使司右參議,即日便將啟程赴任。于是二人同白孟揚商量,請司馬辛攜《十方精要》隨官船至武昌,一來安全便捷,二來,再等等丘胤明。
和白家的人分別之后,又等了兩三天,可他遲遲未至,不免讓人擔(dān)心。
東方炎的出任令家人喜憂參半。奪門之后,他因一紙奏疏據(jù)理勸言被牽連,幸得皇帝寬宏,遠放南京閑職,實乃因禍得福。這一年來安于值守,恬淡適意,閑時尚能同楓泉書院的舊友游山玩水,吟詩賞畫。去年仲夏時,妻子王氏誕下一子,東方家上下欣悅。年初,朝廷歷時三月考核十三布政使司官員完畢,一番升降調(diào)遣,新老替補。如今奪門風(fēng)波早平,仰仗皇恩浩大,惜賢重才,好幾名當初被打壓的官員重新任用,不知是誰想到了這位閑置南京的前科狀元,舉薦填補湖廣參議的空缺。文書下來,東方家上下震動,喜的是東方炎仕途有了起色,憂的是官場浪激,他一個心地厚道的文人怎生應(yīng)付周全。
當日東方炎收到劉立豪捎來的信時,感慨萬分。自從一年多前在京城不歡而散,雖后來諒解了好友的初衷,但人事變遷,只言片語亦無從寄之??吹剿胖姓f,改日找機會前來拜訪,東方炎極是期待,想著定要與他一釋前嫌,熱忱招待,誰知竟未能見面。
這時坐在船艙中,東方炎雙手合握,面有憂色道:“承顯素來行事周全,本領(lǐng)也大,希望只是一時阻在某處脫不得身罷。”
東方麟知道哥哥這次離家本就心里不踏實。幼子尚在襁褓,只能將妻兒暫留家中,而前去湖廣,在丘胤明犯下大案的陰影之下,也不知會遇到怎樣的棘手事,如今好友下落不明,令他有些坐立不安。于是東方麟和聲安慰:“丘兄不會出事的。他父親是那春霖山莊的老宗主,無論怎樣,總不會有性命之憂。”但丘胤明爽約的確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了想又自語道:“如果能遇上西海盟的人也好,他們眼線眾多,消息靈通。可如何找他們呀?!?p> 一直惜言如金的司馬辛忽然發(fā)話:“西海盟有暗號?!?p> 眾人微怔,司馬辛似有顧慮,可還是道:“本不該說出來的,可諸位都是可信的朋友,要找他們只能如此,希望尚未走遠?!?p> 合計一番,幾人商定就將接頭暗號標記在官船之上,溯江上行,若有西海盟部眾瞧見,定會派人來相會,若無人來會,則西海盟必已行遠,到時恐怕唯有趕至武昌才能見到了。
長話短說,次日傍晚,泊船在池州府銅陵縣地界一江邊渡口歇腳時,終于等來了西海盟的人。當時天快黑了,江風(fēng)呼嘯,濃云壓頂,將江岸上一排店面的幌子吹得上下亂舞,行客人稀少。一路上未有音信,眾人幾分黯然之時,卻有個人徑直朝官船走來。東方炎趕緊屏退了隨從,幾番暗語來往之后,眾人大喜。無為自告前去和西海盟的人會面,于是便跟隨那人來到江邊集鎮(zhèn)上一處旅店。見到他們領(lǐng)頭的,無為松了口氣,原來是史進忠,之前在杭州已經(jīng)認識了。
說明來意,史進忠倒是干脆大度,即刻派出幾個手下去探尋丘胤明的行蹤,一面又同無為說,正好盟主招他去匯合,明日可一同前往。無為十分感激,聽史頭領(lǐng)話中之意,西海盟似有重大行動,他自覺此時前去不免唐突,可卻也按捺不住好奇,便沒推辭,回去和東方炎等人說明,約了武昌府再會。
見到恒靖昭時已是次日下午。這天史進忠的船行至貴池縣折入秋浦江,在薄霧彌漫的碧水上慢行個把時辰,于一處山丘環(huán)抱的水潭下錨。恒靖昭的船就在旁邊。
走在兩舟之間的跳板上,無為隱約聽見那邊船上有人正說:“……千真萬確。史頭領(lǐng)的人和我的人探到的消息完全相同……”無為仔細一分辨,那聲音是霍仲輝,心中幾分不舒服。未幾,落腳在船上,略整衣衫,隨史進忠一同步入船艙。
這時,只聽霍仲輝又道:“雖然祁先生是丘允的師兄,可分別多年,誰知那丘允還余了多少情誼?唉,只望大小姐和師弟能夠趕上?!?p> 恒靖昭微微點頭,這時史進忠和無為出現(xiàn)在門口。入內(nèi)致禮之后,史進忠先向恒靖昭稟報消息。原來他帶人一路殿后而來,未曾發(fā)現(xiàn)有任何春霖山莊的人手綴尾暗伏,而先頭派出監(jiān)視丘允一行的人已回報說,丘允的確上了九華山,身邊只有朱正瑜。
隨后,無為向恒靖昭說起丘胤明失蹤之事。聽罷,恒靖昭亦感到意外,說道:“這就奇怪了。昨天春霖山莊的龍紹,杜羽和狄泰豐帶著大批人手登快船出發(fā),恐怕去為難祁先生他們了,而這邊只剩下丘允和朱正瑜兩人,張?zhí)靸x和丘胤明皆不曾現(xiàn)身?!?p> 方才進來的時候,無為已默默掃視周遭,但見船中除了零星數(shù)名隨從和管赤虎,就只有那幾個玄都高手,恒雨還和高夜都不在,想必如方才聽見,趕去武昌助祁慕田解圍了。無為端詳恒靖昭,只見其形容憔悴,臉色不佳,不禁問道:“聽說盟主日前被杜羽所傷,可好些了?”
“無妨。”恒靖昭將手帕掩口輕咳了幾聲,微笑道:“多謝上官公子。大約是傷口深,人一老恢復(fù)得就慢。丘胤明的事,我會派人留意的,說不定他和張?zhí)靸x在一起?!?p> 無為度他模樣,可能是傷后體弱感染風(fēng)寒,不由道:“在下略通醫(yī)術(shù),若盟主不嫌棄,可否容我診脈?”
恒靖昭沒有推卻,伸出手道:“請吧。我這兒還真沒有會看病的?!?p> 霍仲輝見狀,請辭出了船艙,負手立于船舷。茫茫霧氣之中山色尤嫩,如水綠意傾瀉成腳下那碧幽幽的江水,沒有一絲風(fēng),滿目春色如同一張尚未干的畫,令人期待。深思間,笑意不知不覺地籠上他嘴角。
幾天前,在他意料之外,杜羽帶來丘允的回復(fù)。折損了兩個得力手下,與此同時,丘允也不得不將同合他作的計劃向春霖山莊眾人和盤托出。這時機說來就來,雖略顯倉促,可已容不得再三考慮,于是他應(yīng)丘允之約,假借探查之名瞞過西海盟眾人密訪揚州。
那丘允果然有英雄相惜之情,見他單騎前來赴約,無多猜忌,一拍即合。他清楚記得,當夜春霖山莊之人態(tài)度各異。自丘允將他打傷之后,便深信武功天下無敵,對他投誠獻計的緣由毫不懷疑,想到這里,霍仲輝心中大笑,晚年得志,果然捧一捧就忘乎所以!朱正瑜心驚膽戰(zhàn),龍紹一臉驚訝,杜羽雖冷臉不屑,但霍仲輝明白,他才不在乎恒靖昭死活,而張?zhí)靸x和狄泰豐則滿心歡喜,極力促成。唯有那丘胤明竟沒一點表情。
上次派出去傳信的齊老大和朱老七都死在他手里。
霍仲輝心中升起一團恨意,想道,殺了人又如何,即便他現(xiàn)在已知道全盤計劃,可他脫得了身么!臨走前,張?zhí)靸x悄悄說,他自有妙法能將丘胤明禁住?;糁佥x將信將疑,但張?zhí)靸x的機智手段早具盛名,暫且再信他一回。
就在此時,距離這兩支船五十多里的池州府城南一間旅店門外,張?zhí)靸x正洋洋自得地從綠柳蔭下信步而過。不出他所料,這東西果真能令人神魂失所。任你怎樣的英雄好漢,也逃不過此魔魘。這幾天為了看住丘胤明著實花了他許多精力,眼下總算可以稍稍歇息一會兒,往城中去散散心。
張?zhí)靸x自認籌謀無缺,可卻沒想到,就在他貪享一時松快的間隙,旅店里已然有變。
丘胤明坐在床邊大口喘息,舉起袖子將冷汗淋漓的額頭慢慢擦干,顧不得休息,掙扎起身扶著墻自摳喉嚨,試圖將不久前吃下去的毒物吐出來。吐了半天,直到胸腹內(nèi)抽搐得痛了方才罷手,踉蹌到桌前,抿幾口熱湯,這才舒了口氣,緩緩坐下趴在桌邊,努力將昏沉沉的意識收攏起來。
這還需從數(shù)天前的那個深夜說起。那晚,他沿著一徑屋脊,緊緊追蹤兩個西海盟的傳信人。會完丘允從客棧出來后,那兩人就快步往南而去,想必是準備到江邊等明日清晨的第一支渡船。離開了市集,再往前房屋漸稀,遠處就是郊野村落了。此刻無暇再斟酌,他暗自咬定了主意,不待盤桓,飛身攔住二人去路,不費言語,亮刀而上。
看不清那二人臉上的表情,可被他劈頭直取,身形皆顯慌亂,尚未能穩(wěn)住步調(diào),已被他劃傷一人。那人大叫:“老大小心!”丘胤明連環(huán)數(shù)刀左右交攻,迅猛狠絕,將那二人逼得說不出話來,死命抵擋。
二人使的都是單刀,手上力道不小,并非庸手,若是白日公平比試說不定還能較量一番,可此時丘胤明占盡先機,且一心必勝不吝殺招,令那二人機會渺茫,眼看性命不保,已有逃亡之相。年輕的那人心神不定,腳下稍緩,即被丘胤明一刀刺中大腿,慘叫一聲捂腿倒地。那年長的一驚非小,轉(zhuǎn)身就想跑,卻沒躲過激追而來的刀尖,挑中了他背后大穴,頓時失了力,被丘胤明撲倒在地。
“誰派你們來的?說!”丘胤明的鋼刀已架在他喉間,刀刃割入肌膚。
“要殺就殺!”那人狠狠道。
見他那眼神,丘胤明知道他不會吐露消息,不必浪費功夫,當機立斷給了他個痛快?;剡^頭去揪起那個倒地不起的,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一刀刺破了他的主血脈,血流如泉涌,人已經(jīng)快不行了。丘胤明心里閃過一絲不忍,可還是鐵了心腸將那人掐醒過來,逼問來路。那人神智渙散中,模糊說道:“……霍頭領(lǐng)?!?p> 此時回想當日,丘胤明后悔失算。
將那二人的尸體處置之后,他想過是否應(yīng)立即去通知西海盟,可再思索,卻決定冒一把風(fēng)險先回去探探父親和霍仲輝到底在計劃什么。他自認這一趟追蹤做得干凈利落,于是悄悄潛回客棧,誰知剛從窗戶躍入房間,就見丘允端坐床前,神威目厲,已等候他多時了。接下來數(shù)日,他便一直在父親強行逼迫之下寸步不離左右。直至霍仲輝來訪那夜,他終于知曉,原來霍仲輝同丘允竟欲以一招瞞天過海之計,刺殺恒靖昭!
當時他亦在座,忍受著所有人不懷好意,甚至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磥硭€真是不了解自己的父親,原以為這目無他人,清高居上的老宗主不屑與人合謀,更莫提親近張?zhí)靸x這個小人??粗鴱?zhí)靸x那得志開懷的模樣,殺幾次都不解恨??伤€是強忍思緒冷面肅目地從頭坐到尾,不作任何反駁,心中卻不免詫異,霍仲輝此舉分明是借刀殺人,為的是瞞過西海盟眾人以圖盟主之位,并用事后向丘允稱臣和解作為交易,看起來雙方合作天衣無縫,可事實真會如此簡單?他絕不相信。
丘胤明趴在桌上休息了一會兒,伴隨那不時襲來的頭痛,渾水般的腦海漸漸清晰起來。眼下恐怕已無力回天。想起恒雨還定被騙走,恒靖昭生死一線,他自己明白一切卻身陷困境,還差點信了張?zhí)靸x的謊話,連連暗罵該死。過了好一會,勉強沉下氣來,心中念道:即便局面難轉(zhuǎn),也不能授人把柄,機遇輪轉(zhuǎn),不到最后誰能先笑!當務(wù)之急還是脫身為上。于是他強打起精神將桌上的飯食吃掉一些,隨后回到床上,盤膝運功調(diào)息。
那夜密會之后,丘允一行依舊張揚行跡,浩浩蕩蕩沿江西行,到了池州府地界。幾日后眾人將按計劃分頭行事,可丘允卻犯難了。暗殺恒靖昭,丘胤明是個大累贅,如何是好,思來想去沒個安心的法子。張?zhí)靸x看出他煩惱,躬謙獻計。
分別之前,他在父親的逼視下喝了一副湯藥,隨后便昏睡不醒,記得醒來的時候,渾身無力,連放在身邊的刀也拔不動。張?zhí)靸x推門進來,臉上那副表情直令他想起來就不住地咬牙切齒。
“記得公子日前特意和我說,對我的養(yǎng)身妙方感興趣?!睆?zhí)靸x款步上前,從容自若,“靈藥自不能輕予,但公子和在下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怎能令公子失望呢?!?p> 丘胤明戒備地緊盯他手里的酒盅,琥珀色的瓊漿散發(fā)出濃郁酒香。
“用美酒作引,這法子我可不輕易告人?!睆?zhí)靸x的謙和笑容依舊掩蓋不了那眼神中如刀刃般的銳利,直刺人心。只見他將酒杯送近前,揚眉笑道:“公子既然覺得困倦,更能體會它的好處?!?p> “拿走!”丘胤明皺眉扭過頭去,心里無奈至極。張?zhí)靸x不依不饒,一味將酒杯送至他嘴邊。丘胤明煩亂中伸手去擋,卻不料被張?zhí)靸x點中了穴道。若是平日,張?zhí)靸x這點功夫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可眼下卻被藥物所困不得不受他欺侮,怒火中燒,氣得臉色發(fā)紅。他這模樣卻讓張?zhí)靸x越發(fā)得意,笑微微地一把捏開他的嘴,將那杯酒強行灌入他喉中。
酒倒是好酒,且嘗不出里面有異物。丘胤明瞪眼問道:“你給我吃了什么?”
“就是你感興趣的東西?!睆?zhí)靸x將他一把推倒,笑得甚有些神秘,“實話告訴你,聽聞這靈藥與美酒同服或有極樂之效。但也有說,不可貪心多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朱莊主對此物贊不絕口,公子既然自薦,我不妨殷勤款待你一番,看看效用到底如何。呵呵,請公子多歇息,在下就不打擾了?!迸R出門,又回頭道:“放心,令尊把你托付給我,我定會保你毫發(fā)無損?!毙χ鲩T而去。
丘胤明大駭,貫注精力于周身經(jīng)脈,可未能覺查異象,惶然半晌,竟不知不覺神思渙散起來,眼前的家具器物開始虛浮扭曲,繼而幻影重重,身體里像塞滿了棉花一般,又輕又軟,方才被點穴處的酸痛已消失無蹤。此時若吹一陣風(fēng)來,仿佛便能扶搖而上直沖九霄。
夢境不知何時開始,夢中情形他恍惚記得一些,思來驚恐,皆是些上天入地世間鮮有的景象,乾坤顛倒,隨心所欲,青天焚業(yè)火,地獄生冰海。在那一片荒唐之境中,仿佛一切桎梏都消失了一般,連最不敢想象的事都能做得肆無忌憚。那夢境也不知持續(xù)了多久,漸漸黯淡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令人窒息的無邊昏暗,四肢抽痛,渾身乎冷乎熱,頭也漲得幾乎裂開一般。
當他精疲力盡地醒來時,衣服枕席都被汗水浸濕了,張?zhí)靸x正坐在他面前悠閑地喝茶,見他睜開了眼,笑道:“不當心給公子多吃了一些,張某過意不去。不過,我看公子似也受用得很。如何?不曾誆你吧?”
丘胤明不禁又想到些許夢中景象,張?zhí)靸x那輕描淡寫卻又若有所指的語氣直令他火冒三丈,可又不甘失態(tài),暗掐手掌穩(wěn)住心神,緩緩坐起身來,眼見窗外天色已暗,勉力問道:“幾時了?”心中雖恨不得將眼前這人撕碎埋了,卻無奈渾身乏力暈頭轉(zhuǎn)向。
“估摸這時辰,恒靖昭已經(jīng)上了黃泉路了!”張?zhí)靸x放下茶杯,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說什么!”丘胤明驚問道,脊背一僵,頭痛又厲。
“今天是初十?!睆?zhí)靸x站起身來,滿臉心滿意足之色,“公子這一睡,便是錯過了最精彩的場面。唉,我卻也沒能親眼看見,可惜,可惜啊!”
就這么差點被他騙了。此時再想到張?zhí)靸x當晚的語氣和神情,丘胤明不得不承認,他裝得像極。
雖用了陰損手段,張?zhí)靸x到底不敢大意,里外留了許多人手嚴加看管,時不時親自來查看。經(jīng)過那夜時好時壞的折騰,丘胤明漸漸清醒過來,氣力也似恢復(fù)了些許,再耐心細想,便覺有詐。事已至此,不如將計就計。他心下估摸著張?zhí)靸x對那所謂靈藥的藥性亦是一知半解,次日待張?zhí)靸x前來探望時,故作神智不清狀。誰知張?zhí)靸x竟又端來一杯藥酒,顯然試探。當時體力尚不足以搏斗,只能硬著頭皮喝了,隨后暗自強行運功凝神。
不知是那藥放得不如前次足,還是自己的功力對其有所抵御,此番不曾亂夢顛倒。待到午后,他逐漸恢復(fù)了些體力,便叫了個看守他的隨從去將張?zhí)靸x請來。原本打算突襲殺之,卻沒想,張?zhí)靸x竟出門了。讓隨從準備了茶飯,丘胤明又問起日子。那隨從一時疏忽便說漏了嘴,待發(fā)現(xiàn)不對勁已經(jīng)來不及了。在這樣的關(guān)頭,丘胤明哪還顧得上什么憐憫,見那隨從面有異色,當即將他扭翻在地,捂嘴勒死,藏到床下。
他這一使勁才發(fā)現(xiàn),仍舊力不從心。時間緊迫,填飽肚子后,盤膝入定專注調(diào)息,將刀藏在身側(cè)觸手可及的地方。
約莫過去半個時辰,門外傳來腳步聲,隨后便是張?zhí)靸x和外面隨從的幾句簡短交接。丘胤明精神一振,沉下氣來,凝聚起周身的力量,下意識地咬緊了牙關(guān)。這時,只聽門響,他微微睜開眼,從目縫中見張?zhí)靸x的身影緩緩近前,心下默數(shù),只等他進到五步之內(nèi),一擊必殺。
可那身影卻在七八步外就停住了腳步。丘胤明只遲疑了一剎那,腦海中即猛然道,管他呢!心念到處,刀已在手,怒睜雙目,一躍而起朝張?zhí)靸x沖撞了過去。
張?zhí)靸x端的沒料到他留了這手,驚慌之色頓顯,急忙發(fā)招抵擋,可到底落個被動,瞬間已被丘胤明一刀劃破了胸口衣衫,鮮血溢出。屋內(nèi)的動靜立刻引來了外面守候的隨從。就在四五人爭先恐后地從門口擠進來時,丘胤明已然緊纏而上,將張?zhí)靸x逼至窗邊,毫無保留地使上全身的氣力,快刀前送,直刺入張?zhí)靸x腹部。
一刀抽出,殷紅飛濺,來不及再觀張?zhí)靸x死活,丘胤明朝迎面而來的五個隨從大喝一聲:“想死的盡管過來!”
那五個人唬得一懵,腳下滯澀,手握刀柄猶豫互望。丘胤明見狀,不再戀戰(zhàn),飛身撞破窗戶朝后院去。其實,方才那一陣猛攻已將他蓄積的體力消耗殆盡了,此刻頭痛又陣陣襲來,腳步虛浮,氣息紊亂。他奮力跑向后面的馬廄,口中叫著自家馬兒的小名。這幾日淪落在這里,也不知它還在否。
待聽到熟悉的鳴叫聲,丘胤明這才寬了心,找到了在馬廄里焦躁不安的黑馬,抱著馬脖子撫慰少頃,翻身而上飛快離開了客店,朝城郊荒野而去。
原來這日方值初九,離他們謀劃暗殺的日子還有一日之久,興許還有時間趕去阻止??伤⒉恢篮憔刚丫唧w所在,只知當日商定的地點在秋浦江附近。偌大一片地界,教人從哪里去尋!心里焦急自責(zé)交相涌動,更使氣血亂行,幾次差點從馬上栽下來。天色漸晚,他暈頭轉(zhuǎn)向辨不清方向,只得任馬兒載著隨意前行,竟路過一個小村落。他索性在村中尋了戶人家借宿。村民見他身佩兇器,衣衫染血,不敢怠慢,床鋪飯食隨要即予,倒是安心歇了一宿。
次日一早,向村民打聽了道路,馬不停蹄地朝秋浦江邊趕路。是日細雨蒙蒙,鄉(xiāng)間小道草深路滑,如何也行不快。昨日余毒尚在,時不時地在腦后抽起幾陣疼痛,丘胤明心里著急,更是挑起了莫名的煩躁,幾次三番走上岔路,憤然欲狂,虧得理智還清醒,總能及時地遏制住心中竄起的無名業(yè)火。而黑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反常,數(shù)次驚慌不安地左右騰跳,賭氣不前。這一路行得迂回艱難,之至夜幕將臨,方才遠遠望見江灘。
四野荒涼,人煙絕跡,丘胤明在江邊徘徊少頃,但見幽林深邃,層嶺疊嶂,遠處山勢漸高,想是已入了九華山地界。想起父親意欲攜朱莊主一同登九華,借以讓霍仲輝引開西海盟高手,丘胤明斟酌良久,估摸著他們一定知道恒靖昭不會親自前去,這才給他設(shè)下圈套。至于為何如此,他卻也不明白,而今只能盡快尋找恒靖昭所在。仰頭看天色,陰沉昏暗,數(shù)條山澗泠泠瀝瀝地注入江中,濺起幾道水光,歸鳥入林,山花搖墜,夜色驟籠,猿聲頻起。
很快,周遭沉入一片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丘胤明循著水聲沿河岸向下游前行,河灘平緩處可稍稍催馬小跑。不知行了多久,猛然發(fā)現(xiàn),前方一處山丘背后似有光亮。心里頓時一陣緊張,無奈此地灘涂狹窄,亂石縱橫,只能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摸黑探路,生怕傷了他的馬。
好不容易走過這段石灘,耳邊聽得江流漸緩,借著前方愈發(fā)顯眼的光亮,只見江面開闊處,一道分流注往山丘環(huán)抱之中。他加快腳步繞向前去一觀究竟。在雨中行路一天早已饑困交加,時強時弱的余毒也把他折磨得筋疲力竭,眼前這點光亮足以令人希冀萬千。
可當那團光亮終于映入眼簾時,丘胤明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心墜潭底。隔江望去,只見那水潭中央一條船上火光燁燁,天陰雨濕火勢不猛,還是有數(shù)團熾焰沿著艙邊殘破的窗格升騰而起,映紅了水面,隱約能見十來具尸體漂在船邊。
難以名狀的挫敗感狠狠地揪上心頭,若不是當夜揚州城外一念之差,也不會落到此番境地!丘胤明怔立江岸良久,忽然一激靈,拽起馬韁踏入江水。黑馬“咴咴”直叫掙扎著不肯前行,還是被他連拖帶哄地拉著泅水渡過了秋浦江。
一人一馬爬上對岸,丘胤明將馬栓在岸邊,自己又即刻跳進那水潭,朝火勢蔓延的船奮力游去,不多時已靠近船舷。漆黑的水里一片死寂,從水面冒出頭來,四周的山坡石崖在火光映襯下暗影逼仄,說不出的陰沉壓抑。拉過一具浮尸探看,致命傷口還在淌血,剛死沒多久。耳邊傳來火苗的噼啪聲,仰頭看去,船舷邊一人俯身倒在船板上,一只手垂落船外,血順著指尖滴落水中。
潭水冰冷蝕骨,丘胤明深吸了幾口氣,按捺住猛烈的心跳,繼續(xù)游至船邊翻身爬上,抓起那倒臥之人的衣領(lǐng),翻過來一看,心中駭然,竟然是管赤虎!
管赤虎身中數(shù)創(chuàng),背后插著兩支箭,肩胛處被厲器刺穿,那血便是順著手臂流下來的,雙目緊閉,身子尚暖。丘胤明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脈搏,還沒死!此時此景,能見到一個活人,便令他頓時振奮許多。先將管赤虎小心放下,仗著渾身浸濕不懼火勢,掩面沖進船艙。
船艙里盡是打斗過的痕跡,凌亂不堪,雖被點了火,但因整日的雨水,火未能大勢燒起,此時艙內(nèi)烏煙彌漫,看不真切。丘胤明掄起地上燒了一半的氈毯,將火苗撲滅了一些,揮去煙氣,猛然看見腳下躺著一具血跡斑斑的尸體,低頭細看,禁不住驚得倒退半步,尸體竟是石磊!他怎會在這里?來不及細想,四周煙氣沖得他直咳嗽,連忙又撲動氈毯??邕^尸體,抬眼向前,迎面一把椅子,上面跌坐一人。
景象刺入眼簾,令他胸腹間一陣抽搐,喉頭發(fā)出低吟,深切的懊悔便如同那烈火一樣從腳底直燒上心頭。恒靖昭怒目圓睜,身上赫然插著許多箭矢,身下的椅子也已被火燒著,火苗正飛快地卷噬著他的衣袍。丘胤明來不及多想,跨步上前,飛快撲滅了恒靖昭身上的火,將他抱出船艙。
恒靖昭早已死了。丘胤明將他的尸體平放在船板上,跪在跟前仔細端詳。那些箭矢足有十多支,皆為弩箭,從射入的深度看,應(yīng)是在相當近的距離射出。目光游離了半晌,又一次望向恒靖昭那死不瞑目的怒態(tài),丘胤明黯然嘆息。一代豪杰,終被人算計而死。忽然想起恒雨還,祁慕田,還有天真爛漫的恒子寧,心下涌起一陣悲切,緊接著又是一番無奈,如蟻鉆心,不忍再看,連忙伸手將恒靖昭的雙眼合上。
潭上水霧四起,再添幾分陰晦,丘胤明緩過神來,突然意識到,借刀殺人之后,想必霍仲輝不久便會回來裝腔作勢,此地不能久留。他看了看重傷昏迷的管赤虎,又看了看恒靖昭,心中盤桓,恒靖昭的尸體自己無法安頓,既然西海盟其余幾位高手皆被蒙在鼓里,那他們定會妥善處理,倒是管赤虎,不管霍仲輝是否有意殺他,既然沒死,不如把他帶走,今后說不定還有用處。
打定主意后,他十分小心地將管赤虎托在水面上游回江岸邊,本想替他將箭頭取出,又怕耽擱久了會遇上霍仲輝,于是把他馱在馬上,乘著夜色繼續(xù)前行,至一條岔路口時,折離了江岸。
次日清晨,老天幫忙,他帶著奄奄一息的管赤虎尋到了一個小鎮(zhèn),幸好身上還有點錢,找了家旅店安頓下來,對好奇的店家說半路遭了強盜。人家見他形容落魄,倒也沒懷疑,熱心地幫忙去請郎中。折騰半日,總算將管赤虎身上的傷處理完畢洗凈包扎。期間,丘胤明又發(fā)現(xiàn),管赤虎胸前似被鈍器擊打過,令他想起狄泰豐的蓮花錘。日前龍紹等人假裝趕去武昌,實則潛回暗殺恒靖昭。這一切他全都知道,可卻無力挽回,每每想起皆似鉛鐵墜胸,無以安懷。
當日晚間,管赤虎醒來,驚惶失措,語無倫次,丘胤明好言安撫良久,管赤虎方將昨夜的情形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給他聽。果然不出所料,除去丘允和朱正瑜,春霖山莊一眾高手皆盡前來,連杜羽也在內(nèi)??僧斍鹭访鲉柶鹗?,管赤虎卻毫不知情,得知石磊死訊,越發(fā)地驚恐,過了好久才緩和過來。
敘說完畢,管赤虎心有余悸,顫聲連呼:“這可怎么辦!”忽然又抓住丘胤明的袖子,掙扎著探起頭來,既著急又懇切地對他道:“多謝丘公子救命之恩!如今盟主被害,只有霍大哥主持大局,請公子帶我去找他。我知道,公子和春霖山莊的人不是一伙的,請你救人救到底!”說罷,忍不住傷口疼痛,倒回枕上,大口喘息。
聞得此言,丘胤明有些疑惑,看他那凄慘模樣,不像有假,可他是霍仲輝插手管氏家族勢力的得力人物,難道霍仲輝不打算用他了,亦或其中另有隱情。心中稍加思索,故作不解道:“盟主一向細致,昨日怎會將身邊之人全數(shù)派出,都不留個得力的守衛(wèi)之人?!?p> 管赤虎嘆了口氣道:“原本霍大哥也說,該留下人手,可盟主一心要殺丘……”說到此處,突然意識到那是丘胤明的父親,連忙改口,“要,要殺老宗主,讓霍大哥帶足幫手。”丘胤明聽著,不知不覺緊鎖眉頭心中悵然,想來恒靖昭是真的器重他,可他非但恩將仇報,且深知恒靖昭的秉性,之前定是在恒靖昭面前極力攛掇刺殺一事。這時又聽管赤虎繼續(xù)說道:“本來霍大哥說可以帶上我去歷練一下,可盟主說太危險,便讓我留下來了,誰知……”
丘胤明似乎明白了幾分,正欲說話,卻見管赤虎捶著床沿嘀咕道:“要是盟主聽了上官公子的話也許就不會……”
“上官公子?上官靜?他來過?”丘胤明語氣一振,側(cè)目望來。
“他前日隨史頭領(lǐng)來的,說是來打聽你的下落,還為盟主把過脈。”
丘胤明心里又是一番自責(zé)感慨,看來目前應(yīng)盡快去找無為他們。問管赤虎道:“盟主之前身體有恙?”
“上官公子說,他傷后修養(yǎng)不利,濕寒入體,不宜舟車勞頓,尤其不宜在陰濕之地久留,還建議他盡快至武昌府修養(yǎng)一陣改走陸路往北方去?!?p> 丘胤明暗自喟然,天意難回,唯有先處理這眼前局面,于是問道:“你可知上官公子現(xiàn)在何處?”
管赤虎回想了一下,說道:“霍大哥和史頭領(lǐng)都沒有你的音訊,上官公子在船上宿了一宿,昨天一早想是已往武昌去了。丘公子,霍大哥他們此時定已知曉盟主遇害,我,該盡早回去找他。不如明日……”
哪知丘胤明徒然臉色一變,語氣強硬對他道:“你明日跟我走!”
管赤虎被他那極不友善的神色所激,悚然道:“丘公子,你,這是什么意思?”
丘胤明冷臉逼視著他說道:“管公子,霍頭領(lǐng)那里你是回不去了。你跟我走,我保你性命就是。”
“你,你到底想怎樣?”管赤虎瞪眼驚呼,撐起身來欲抓丘胤明的袖子。
丘胤明側(cè)身避開,順勢點了他的穴道,將他按回床上,不再言語,轉(zhuǎn)身往旁邊的榻上自顧休息去了,任管赤虎一驚一乍地反抗了一會兒,很快便沒了氣力自然消停。一夜無話。
四日后的中午,丘胤明帶著管赤虎來到武昌府大冶縣。距他初來此地已有大半年的光景了,街市蕭條人煙稀少的景象依稀還在,不過有隴頭的欣然綠意,水邊的嬌艷春花時時搖曳眼前,風(fēng)和日暖,柳底鶯囀,暫且掩去幾分心頭的陰霾。
年底讓陳百生在大冶縣置地招工,也不知他能不能應(yīng)付周全。丘胤明揣著一絲忐忑騎馬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身邊雇人趕著輛馬車,管赤虎就躺在車里。方才路過集鎮(zhèn)想要打聽陳百生他們的消息,卻聽聞,城南五里外升金河上新修的石橋今日竣工,這橋是鄰近村鎮(zhèn)百姓進城的捷徑,年久失修,年初的時候塌了,多虧新近搬來此地的陳員外慷慨出資修繕。今日新橋始通,慶賀圓橋,相當熱鬧。
聽到這兒,丘胤明已猜出,這陳員外十有八九就是陳百生,立時心下夸贊,打聽了陳員外的住處,往城南而去。將至升金河邊時,遠遠就聽見橋頭那邊傳來鑼鼓笙笛,人來人往的似在趕集,忽然意識到,今日是十五,橋邊想必原本就是集市。尚未行到橋頭,只見那扎著紅綢彩帶之處,鬧哄哄圍著許多人,丘胤明騎在馬上看得真切,人群當中樂呵呵地正在接受鄉(xiāng)民贈物之人竟是喬三。
喬三今日打扮得光鮮,一身新做的長衫穿在身上甚有幾分不自在,此時不斷應(yīng)付著熱情的鄉(xiāng)民,已是手忙腳亂。身邊幾名家丁模樣的在打下手,但見收來的禮物五花八門,有菜蔬,有布匹,有樹苗,有魚有肉,竟還有小雞小鴨。
當丘胤明撥開人群走上前,喬三驚喜地大呼一聲,也顧不得抹一把額頭上的汗,大步跨上跟前拱手道:“老大,你終于回來啦。誒,來得巧啊,你看,你看這……”左右四顧,一眾鄉(xiāng)民直愣愣地盯著丘胤明。喬三轉(zhuǎn)頭來,笑得尷尬,不知從何說起,“這不,陳大哥叫造了這座新橋,剛落成,他正忙著呢,就讓我來管這圓橋的事。你看,這四里八鄉(xiāng)的都來表心意?!?p> 話未說完,旁邊一古稀老者上前對丘胤明說道:“老爺和陳員外認識吧,這陳員外家的可都是好人吶!自從搬來莊上,莊戶們的日子就好過啦?!敝車簧汆l(xiāng)民附和著。老者說得更起勁,“又修橋又鋪路,還給咱們農(nóng)戶發(fā)種子……誒,真是大善人!”
丘胤明心里裝著事,無意參合,隨意應(yīng)付了幾句,便對喬三道:“我有急事找你們幾個商量,你快帶我去找陳兄弟?!?p> 喬三見他形容落拓,面色陰郁,頓時也收了笑容,吩咐幾個家丁收拾東西,自己趕忙領(lǐng)著丘胤明快步前行。陳百生盤下了龍泉莊的事早先已聽喬三和劉立豪說過,自從江州四虎覆滅之后,這龍泉莊上的人也多散了,剩下的全歸附了陳百生,再加上陸續(xù)召集來的飛虎寨舊部,如今足有五六十人。土地房屋過手之后,又將龍泉莊改名為青柳莊。
陳百生雖是草莽出身,可從前跟著師父也念過一點書,知曉禮儀,不似喬三和孫元渾然粗人,安頓下來之后,主動和周圍田莊的鄉(xiāng)紳們互通往來,更兼樂善好施,很快便豎起了美名。當陸長卿受丘胤明之托前來關(guān)照時,也對陳百生刮目相看。
喬三在前引路,口中道:“陸先生果然聰明,讀書人就是不一樣,腦子好使。陳大哥聽了他的話,就將這周遭的山頭好地都租出去給人種樹種藥材了,等過幾年,保管財源滾滾。對了,老大,劉大哥上京去看望柴管家,怎還不回來。”
“我猜他多半接了柴管家一同來?!鼻鹭访魉懔怂闳兆?,若劉立豪只是送了信早該回了,想必柴班答應(yīng)了。
“是該有個管家。否則陳大哥都快招呼不過來了,就這契約賬本的一攤子事,就夠他忙的?!闭f著搔首笑道,“都怪我等,大字不識,只能干著急。誒,對了!上官公子三天前來過?!?p> “啊!”丘胤明急問,“他現(xiàn)在哪里?”
“在武昌府。聽他說,這次本來是隨一位東方大人來赴任的官船來武昌,中途去找你,可沒找到。走前留了話說,若老大你回來,務(wù)必要去武昌府找他們?!?p> “祁先生他們在么?”
喬三嘆了聲,道:“老大,你若早兩日來,就能見到他和恒大小姐了!”
“什么?”丘胤明捏了把韁繩。
“前兩天,恒大小姐和高公子急匆匆地趕過來,也不知為了什么事,看似很緊急的樣子。祁先生和他們說了會兒話后,便和恒大小姐一起走了,什么吩咐也沒有,就讓高公子留下來保護二小姐。”喬三說罷,未聽丘胤明回答,扭頭望向馬上,卻見丘胤明蹙眉不語,愣了一下,問道:“老大,怎么了?”
丘胤明斂了神色,說道:“出大事了。一會兒湊齊所有人,我再同你們細說。快走?!?p> 不多時,一行人已在青柳莊外。只見大門口張燈結(jié)彩的,人來人往,不時有衣著考究的人乘車騎馬而來。丘胤明情緒不佳,看這景象只覺得心煩,指著問道:“這是在搞些什么?”喬三不知今日他為何這般,駐足咽了口口水:“陸先生的主意,將這些有契約往來的鄉(xiāng)紳商人們請來一聚?!?p> 丘胤明聽言,覺得陸長卿此舉極近情理,且皆是為他張羅,真該好好謝他才是,于是趕緊理順了心情。無論如何,眼前的事先應(yīng)付好再說。
孫元見他回來,亦是同樣的欣喜。陳百生陪一些租了山地的地主和商人們?nèi)タ辈斓孛?,尚未回來,不過莊上有陸長卿在,一切井井有條。相互見禮之后,丘胤明暫不言他,將管赤虎托給趙英關(guān)照,入內(nèi)換了衣服出來,和眾人一同宴飲。陸長卿將他介紹給眾賓客,說是陳員外上頭的大東家。這些賓客也大都見過些世面,早就發(fā)覺這青柳莊不一般,此時更是極盡恭維之色。未幾,陳百生歸來,賓主入座,歡宴至日落方散。
入更之后,收拾停當,丘胤明將陳百生,陸長卿,孫元,喬三,高夜,馬廉,房通寶,趙英召集在一起。陳百生將手下兩名飛虎寨的可信舊部也帶來給丘胤明認識,一并入內(nèi)議事。點燈關(guān)門之后,眾人見丘胤明神色陰沉,如凝霜雪,皆有些心寒,鴉雀無聲,揣測不已。
丘胤明沉吟半晌,終開門見山道:“盟主被人施計暗殺了。”
“什么?你說什么!”趙英一下從椅子上立了起來。高夜也倏地站起,兩步上前,面露不信之色,擰眉眥目,驚問道:“你……真的?”丘胤明緩慢而鄭重地點頭道:“真的。我……親眼所見?!?p> “不可能!怎么可能?”高夜瞠目結(jié)舌佇立在原地,喃喃自語。
眾人皆驚恐,一時里不知如何開口。良久,陸長卿起身來,對丘胤明頷首道:“丘公子,此乃驚天大事,還請細說。盟主枉死,我等雖不才,或可盡綿薄之力?!?p> 丘胤明環(huán)視眾人,幾日間揮灑不去的愧疚又一點點蠶食上心頭,恒靖昭遇害,牽連之廣令人不愿細想,他甚至覺得有些慶幸,恒雨還和祁慕田不在此地,否則教他要如何敘說。雖然并非他的錯,可倘若當初穩(wěn)妥一些,想也不會到如今。情耶理耶,孰能孰不能,他恁是覺得自己難逃其咎。對著滿屋人焦慮而期待的目光,他只能強行壓下心頭思緒,沉氣端顏,將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敘述起來,唯獨隱去了和張?zhí)靸x之間的那段詭異交鋒,只道被丘允所困,脫身不得。
緩緩細說,不覺夜色已深。當他最后說到,在秋浦江上發(fā)現(xiàn)盟主被人亂箭射死處,突然覺察門外似有人息,未待他起身應(yīng)對,只見高夜瞬間已射出一把飛刀,“嗒”的一聲將門撞開,門外一人猝不及防,仰面跌坐在地。
丘胤明定睛看去,驚見那不是別人,竟是恒子寧。此時高夜已奪們奔出,將她小心扶起,連連自責(zé)道:“二小姐,對不住!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恒子寧一把甩開高夜的手,搖步上前,如驚弓之鹿,雙手緊緊攢著衣襟,嗓音顫栗著道:“丘大哥,你說……我爹……我爹……”
丘胤明低頭移開目光,想回避卻又不得,暗嘆一聲,低聲道:“二小姐,對不起。盟主的確已經(jīng)……二小姐,請節(jié)哀!”
他沒看見恒子寧的表情,只聽得一聲嗚咽,繼而是飛奔而出的腳步聲,隨后便是高夜緊追而去的聲音。
明月高懸,渾圓如銀盤般折下萬里清輝。莊園后面是一片小樹林,春夜寂寂,薄霧縈繞,偶爾有夜行鳥獸的蹤跡劃過樹梢草底,朦朧月色里的安詳被少女低低的啜泣聲打破,高夜不由得放慢腳步,極盡輕巧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探步而去。
樹下是恒子寧蜷縮的身影,趴在一塊石頭上,似已哭得力盡,不聞抽泣之聲,只見雙肩顫動。她的頭發(fā)被樹枝勾散了,如一團烏黑的水藻般垂落在輕柔的衣衫之上,樹葉間落下的幾縷月光灑在裙裾一角,照亮了草叢間一枚金釵。
高夜輕輕地走上前,低身拾起發(fā)釵,很想說句話,可喉間如同被冰凍住了一般,張了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呼吸都滯在胸口。他緩緩伸出手掌,指尖幾近顫抖地觸上了她的頭發(fā)。那一觸之間,仿佛有什么如藤蔓一般攀上心頭,手掌再無顧忌地撫上了那片鴉青。
發(fā)絲落在臉上,恒子寧慢慢轉(zhuǎn)過身,忽然低頭撲進他懷中,抓著他的衣領(lǐng)又哽咽起來。高夜猛然間僵硬得形同泥塑,心在胸腔里狂跳,纏在指尖的青絲如鐐銬般將他鎖在那里,一動也不能動,口中喃喃道:“二小姐……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