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星月無光,遠(yuǎn)處姑蘇城內(nèi)的華燈連街盈巷,在低云密布的夜空上投下一抹暗紅。刀光閃過,早春并不寒冷的夜風(fēng)霎時吹起一陣濃重的血腥味,伴隨著的是幾滴溫?zé)嵋后w,淋在手背上。丘胤明揮刀灑去血跡,低頭朝衛(wèi)無憂那張牙眥目,滾落在一旁的頭顱瞥了一眼。
龍紹慢悠悠地騎著馬從后面踱上前來,對丘胤明道:“早知這兩個如此不濟(jì),我還不如留在城里呢。”
“嗯。”丘胤明未予評論。他也沒想到,這仇報(bào)得毫無懸念。了卻了多日來的心事,可這一絲微不足道的滿足卻遠(yuǎn)遠(yuǎn)難以填補(bǔ)心底那塊隱痛多年的空缺。他將刀收入鞘中,回頭對龍紹道:“你完全可以不用跟過來?!?p> “哼,不識好人心?!饼埥B輕輕躍下馬背,“還不是師父知道你傷勢未愈,關(guān)心你么。你雖殺了他,我看你現(xiàn)在也不好受,要我?guī)桶咽志椭闭f,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本彶缴锨埃戳艘谎坌l(wèi)無憂身首異處的尸體,又瞧了瞧不遠(yuǎn)處樹底下暈倒在地的女子,搖頭道:“要不我?guī)湍惆堰@小娘送回去?死人你自己處理吧?!?p> 丘胤明見他散漫隨意,便也不推卻,點(diǎn)頭道:“那就多謝兄弟了?!?p> 龍紹笑道:“舉手之勞?!弊哌^去將女子攔腰扛起,翻上馬背,回頭又道:“既然你親口說了,就給我記著,我可也把你當(dāng)兄弟了。”縱馬而去。
丘胤明望著那飛快淹沒在夜色中的背影,心中道:你起初是假意也好,真心也罷,早晚讓你都變真心。到時候就由不得你了。心思盤桓,雙眸中浮起一層他自己也不待見的陰鷙之色。
話說武林大會結(jié)束之后,各門各派的人悉數(shù)散去,有心的登門白府關(guān)照問劍閣解散后的艱難事宜,更多的則是黯然離去,思忖著日后有何可為。問劍閣大勢已去,數(shù)日之間人心渙散,到最后,執(zhí)意不去的弟子只剩下寥寥不過十人。白孟揚(yáng)遂讓大弟子王璉和二弟子李林悅二人留在杭州,同老管家一起著手將白府的數(shù)處房產(chǎn),地產(chǎn),以及茶園變賣,自己則攜家人和老閣主的靈柩啟程遷往汝寧府汝南縣的祖塋所在地。
春霖山莊出盡了風(fēng)頭,丘允情志高漲,又值早春方至,趁著這難得遠(yuǎn)行的機(jī)會欲在江南流連些時日。朱正瑜雖有些擔(dān)心,久離封地莫要出什么意外,但禁不住對江南秀色的向往,亦是欣欣然。而張?zhí)靸x更常在一旁妙語連珠,讓眾人游興日濃。
西海盟那晚失利,恒靖昭難以釋懷?;糁佥x數(shù)番自責(zé)請罪,加之他中了丘允一掌,傷勢頗重,倒令恒靖昭不忍對他多加責(zé)難,有意無意中更添了對丘允的憤恨。西海盟這幾日修養(yǎng)生息,按兵不動,保持著距離尾隨春霖山莊一眾,欲再造時機(jī)重新較量。
另一方面,恒靖昭也聽從了恒雨還的勸說,請祁慕田帶著恒子寧先離開這是非之地,回去整頓余部。祁慕田起初斷然放不下,可熟慮之后,心知眼下時局容不得感情用事,于是隨即啟程,不僅帶走了恒子寧和趙英夫婦,還捎上了房通寶,喬三,以及馬廉一家。走了一段,仍舊不放心,一紙書信過來說,先在大冶縣陳百生處落腳。
丘胤明自那日得知當(dāng)年仇殺的始末,哪能放過那個近在眼前的始作俑者,可在丘允面前他卻始終不想說出真正的緣由,便只說要去殺一個舊仇人。丘允正在興頭上,倒也沒有追問,叫龍紹陪他同去。于是二人暫離開了春霖山莊沿運(yùn)河北上的大船,一路尾隨一群同行的北方武林人士,衛(wèi)無憂師徒就在其中。
這些人一路朝行暮宿,直到蘇州府地界,方有了下手的機(jī)會。原來,衛(wèi)無憂和崔全皆是好色之徒,姑蘇城中多春色旖旎,二人先在城中尋歡,隨后住進(jìn)了府城北門外一個小有名氣的娼妓家,一連銷金數(shù)日,自然落了單。丘胤明獨(dú)自暗中盯住他師徒,龍紹則在城中自顧消遣,直到第四天晚上,丘胤明和他說準(zhǔn)備動手。
那天深夜,衛(wèi)無憂師徒在娼妓家酒足飯飽,正欲就寢,突然門破,闖進(jìn)來兩個蒙面騎馬的強(qiáng)盜,二話不說,擄了那娼妓便走,口中說著什么“搶去做壓寨夫人”。那衛(wèi)無憂是一派之主,怎能容得強(qiáng)盜在眼前肆虐,即刻縱馬追來。這一追就追出了十多里地,到了荒郊野外。等衛(wèi)無憂發(fā)現(xiàn)不對勁已經(jīng)來不及了,糊里糊涂就成了刀下鬼。崔全負(fù)傷逃亡,想必是找同道求助去了。丘胤明和龍紹對這等人也不會在意,收拾干凈便沿運(yùn)河一路北上。丘允先前吩咐過,在揚(yáng)州碰頭。
清明方過,二月廿八這天,鎮(zhèn)江府南門外運(yùn)河碼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一行二十來人頗為引人注目,其眾大都身著孝服,引著一口上好的陰沉木棺材,緩緩朝城里去。方才棄船登岸時,有眼尖的人看見一老一少兩名女眷,絕然大戶人家的模樣,尤其那年輕女子,身段纖秀,容色嬌美,欲再瞧一眼,兩女眷卻已坐入馬車。閑人見是喪事,猶怕晦氣沾身,也就避而遠(yuǎn)之了。
這正是白孟揚(yáng)一行。杭州至汝南,路途遙遠(yuǎn),運(yùn)送棺木本就不便,再加上司馬氏和白蕊卿連日悲傷勞累,雙雙感染風(fēng)寒,于是打算慢慢走水路先至武昌,再北行就不遠(yuǎn)了。此時走在前面的是白孟揚(yáng)和段云義翁婿二人。原本是帶著妻子回門,順便觀摩大會,如今卻是一路護(hù)送落魄丈人一家回祖塋,段云義一下子難以適從。本以為自己在江湖上也有一席之地,可近年來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見強(qiáng)手,漸漸讓他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雖不止一次地想過,安心接下叔父的家業(yè),從此衣食無憂,生兒育女地安心生活下去,也不失為一樁美事。可獨(dú)自一人時,仍難以忘懷仗劍江湖,快意恩仇的那份豪情,即使這份豪邁灑脫只是源于他一廂情愿的幻想。所謂武林豪杰,無非頂著俠義之名拉幫結(jié)派,最后還不是為名利二字。而所謂善惡之分,也遠(yuǎn)非自己當(dāng)初認(rèn)為的那么簡單。這幾日里偶爾和無為談起丘胤明,才漸漸明白,原來自己與其相比可謂幸運(yùn)太多,但這份幸運(yùn)又是那么的令人不甘接受。此刻翁婿二人各有心事,箴口前行。
緊跟在后面的是家人弟子,護(hù)在棺木兩側(cè),再后是白志杰替母親和妹妹趕著馬車。而司馬辛,無為和東方麟則牽馬行在數(shù)步之外。司馬辛和無為二人分別背著裝有《十方精要》的包裹。
將近午時,鎮(zhèn)江府城里人來貨往,交易興隆,作為運(yùn)河入江的咽喉之地,古來便是南北貿(mào)易中轉(zhuǎn)樞紐,人煙稠密,食貨豐饒。一行人穿城向北,準(zhǔn)備先在西津渡附近尋一處旅店落腳,歇息兩日,再覓舟沿江西去。
雖說問劍閣敗落,白家卻是極富裕的,須臾間,先頭派出去的家人已去包下了一間客棧,眾人好不容易穿過擁擠的街道,入內(nèi)更衣之后,聚在大堂里用飯。東方麟找了個借口說想去市集上買樣?xùn)|西,便拉了無為出來。
“哎呀。”東方麟輕舒一口氣道:“和他們整天在一處,說實(shí)話我還是不大自在?!倍宿D(zhuǎn)過街角,朝西津渡口而去。一路向北,道兩旁愈發(fā)的熱鬧,店家的幌子櫛比參差,形色繽紛。眾多江南的大商號在此地設(shè)有門堂和倉庫,間有牙行,埠頭,門庭若市。正逢飯點(diǎn),無數(shù)腳夫,車夫或聚在小店,或捧著飯碗坐在門口街邊大口扒飯。而各式各樣的食肆里飄出南北風(fēng)味混雜的香氣更催人肚中饑餓難耐。東方麟手指一間鋪?zhàn)诱f道:“以前聽說過鎮(zhèn)江的‘鍋蓋面’很是有名,那里就有,就吃他家吧?!?p> 說到吃,無為對東方麟的見識五體投地,凡是她有意挑揀的吃食總不會錯。面前是熱氣騰騰的粗陶大碗,醬湯濃鮮,面條筋而不硬,配上那碧油油的青菜,無比香滑爽口。外加一碟肴肉,蘸上本地特產(chǎn)的香醋,更令人胃口大開。本來就餓,二人風(fēng)卷殘?jiān)疲芸炀统缘猛氲壮?,這才有心情注意到后廚的師傅做面。只見長得魁梧的師傅單腿坐在手臂粗的毛竹桿上,一跳一跳,那竹竿有節(jié)奏地?cái)D壓著砧板上的面團(tuán)。
無為笑了笑,又輕嘆一聲,回過頭來看著東方麟,說道:“最近心里總是不太踏實(shí)。原本無心,卻還是攪到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江湖事當(dāng)中來??赡苁俏议e散慣了吧,一攬上事,就覺得日后好像要不太平似的?!钡皖^呷了口茶,微笑道:“興許是我庸人自擾。你呢?這些日子居無定所的,家里真的是不能再回去了么?”無為不由自主地想問她將來的打算,可卻又問不出口。模模糊糊繚繞不清的心思讓他感到緊張。
東方麟緩緩轉(zhuǎn)著手中的茶杯,垂首不語片刻,忽然抬起頭,正對上無為那溫和如水而又專注不移的目光,不敢同他對視,眨了眨眼,幾分僵硬地微微揚(yáng)起嘴角,自嘲道:“我堂堂的林大鏢頭,說到做到,這家……自是回不去了?!闭f罷,將茶杯“噗”地扣到桌上,提了口氣道:“大不了,將來到西海盟搞份差事做?!?p> 無為見她恢復(fù)了常態(tài),心中懸著的念想也隨之落下,呵呵一笑,笑得有些牽強(qiáng),不知東方麟看見沒有。窗外的陽光灑進(jìn)店堂,一連幾日都是陰絲絲的鬼天氣,好不容易老天給露了些光。
“難得天氣好,反正下午也沒事,不如去別處走走?”東方麟也在探頭看著陽光,轉(zhuǎn)臉對無為道:“不遠(yuǎn)就是金山寺。我小時候去過的,很大的寺院,整個就是一座小島,風(fēng)景不錯。走,我?guī)闳タ纯础!?p> 無為隨她出了面館。大約是吃得盡興,她此時又是往常那種興致旺盛的模樣,高昂著頭,步伐輕快中還帶著絲雀躍,腦后束帽的短帶在風(fēng)中上下晃動。通向西津渡口的大路人流噪雜,無為走在她半步之后,一肩之錯,目光自然地落在她潔白圓潤的耳朵上。帽沿邊上漏出幾屢雖細(xì)但卻彈硬的黑發(fā),不時地刮過她耳畔,頸后,那耳朵脖頸越發(fā)顯得精致好看。無為看得有些出神,連東方麟說話都沒聽見。
“我剛才說,西海盟的人應(yīng)該也在附近,不知會不會見到。”東方麟回過頭,見無為幾分神游天外的表情,問道:“你怎么了?”
無為連忙收心定神道:“沒事,我只是在想……想那件事。”亂中忽然抓住一個頭緒,舒了口氣,說道:“就是路過蘇州的時候,遇到密云堡的李堡主,說丘胤明把云門劍派的掌門殺了那事?!?p> “對了,丘兄為什么殺他?”說起這事,東方麟也很疑惑。
無為皺眉道:“那天大會之后,沒來得及見個面。若遇上,定要問清楚。他應(yīng)該不會無緣無故地去殺人,莫非……和當(dāng)年的舊仇有關(guān)?!?p> “嗯?!睎|方麟點(diǎn)頭道:“定有緣由。再說那云門劍派也不是什么好貨色。這事,我看多半會不了了之?!?p> 原來,李元秀一直留在問劍閣幫白孟揚(yáng)料理后事,待安頓得差不多了才帶著門人離開,于是便落在先頭離去的北方武林人士之后,正巧碰上負(fù)傷逃遁的崔全。崔全哭訴一番,請李元秀主持公道。李元秀自知幫不了他的忙,也不好推脫,于是只說先同回北方再從長計(jì)議,又花了幾日時間在事發(fā)地附近尋找衛(wèi)無憂的尸首,最后在一條河里找到了他的無頭尸身。如此便遇上了隨后而來的白家一行。
東方麟又道:“丘兄雖沒明說,可依我看,他如今定是一門心思想在這江湖上爭一把交椅。你也不是不清楚他的本事,這些人于他而言無關(guān)痛癢,你用不著擔(dān)心?!?p> 無為搖頭一笑:“洞察人心,屬你厲害?!辈唤?jīng)意間,又想到些往事,感慨道:“師父當(dāng)年執(zhí)意不肯收他為門徒,只以老師學(xué)生相稱,怕不是也料得有今日。師父他,終是很重清譽(yù)的。”
“是黑是白,不過表象而已。上官道長既然傾囊相授,必也是對他十分放心的?!彪p手一背,腦袋微側(cè),東方麟忽而面露俏皮之色,“最好他以后能稱霸一方,咱們將來都有靠山。嘿嘿,嘿嘿?!?p> 無為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妙想噎得哭笑不得。
不知不覺已來到渡口。風(fēng)微浪平,江上大小船只川流不息,江邊車馬喧囂,人聲鼎沸。雖說早春時節(jié)是航運(yùn)淡季,官船稀少,各種民船依舊來往不絕,有渡江的,有走長途的,載客運(yùn)貨,令人眼花繚亂。找了好半天,方在一處偏僻的渡口找到一只往金山寺去的擺渡小船,已有幾人在船上,兩人剛趕上,便開船了。
輕舟搖蕩,江上的風(fēng)比岸頭大許多,獵獵撲面,把鼻尖和耳朵都吹得冰涼。聽船家說,這刮的東北風(fēng),估摸到晚上就要下雨了。倚艙遙看金山,新綠映波,桃紅杏白點(diǎn)綴其中,山巔之上兩座玲瓏寶塔南北對峙,林間各處佛寺掩映,天然幽麗,秀美脫俗。
下得船來,西望江水滔滔,左顧西津,右瞻瓜洲,兩岸人煙可見,腳下金山坐分中流,不愧古人有贊:江南江北鏡里天。沿山路信步而上,佛殿香堂連椽接棟,屋宇借山勢而輕靈,十步一景,氣象隨江天而開闊。
東方麟將一些雜七雜八的典故,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知有多少是她信口杜撰的。無為聽著,肚中暗暗發(fā)笑,卻也不愿打斷她。聽她生動的語調(diào),看她自娛自樂的神情,實(shí)在是種享受。即便這享受就如同三春勝景一般,來不期人愿所至,去不為人意所留,無常如斯,又令人向往如斯!
空氣里飄蕩著佛堂里的檀香味,遠(yuǎn)處一聲磬響,驚起花樹中的燕子,兩道黑影倏地振翅飛起,在抖落的杏花瓣中穿梭而上,轉(zhuǎn)眼已去得遠(yuǎn)了。東方麟的眼神順著那靈動的軌跡,不經(jīng)意飛到了山坡那頭,只見寶塔之下站著兩個人。仔細(xì)一看,連忙回頭對無為道:“誒,你看,那不是丘兄和恒大小姐么。”微微一笑道,又道:“他們見一面也不容易,我們還是別去打擾了。我記得這兒附近有個法海和尚修行的山洞呢!應(yīng)該就在那里……白娘子的故事你一定聽過吧……也不知這一代高僧得罪了誰……”東方麟又笑嘻嘻地說起了典故。
方才飛去的一雙燕子在空中盤旋嬉戲了一番,落在寶塔飛檐之上,呢喃作聲。
恒雨還負(fù)手低眉若有所思,在原地轉(zhuǎn)了半圈,面帶疑惑道:“史頭領(lǐng)說,他曾和霍仲輝商量,讓手下去跟蹤春霖山莊探查的人相互間有個照應(yīng),可霍仲輝不答應(yīng),說那八卦刀向來只聽從他調(diào)遣,還是單獨(dú)行動的好?!弊灶檽u搖頭,又轉(zhuǎn)向另一邊,“他想做什么把戲……”
丘胤明這時略顯懶散地插著雙手靠墻而立,對她說的話并未怎么留意。塔檐一角斜射下來的陽光將一片灰石地照得白亮刺眼,照得林間樹葉越發(fā)光滑凝碧,山頭野花越發(fā)生機(jī)勃勃。微風(fēng)吹來,時不時卷起她輕軟的衣角,流云般的褶皺漾起一抹清透的明光,
“祁先生和子寧他們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快到武昌了吧?!彼鲱^遠(yuǎn)眺江面,“唉……都走了,我倒還有些不習(xí)慣呢?!?p> 屋檐上的鳥語頻頻鉆進(jìn)她的聲音里,甚有幾分煩人,風(fēng)里帶著一絲佛殿的香火,倒又賦得些寧靜,至于她在說什么,卻都過耳無痕。好不容易得此半日相聚,明日又該江南江北各自為營。當(dāng)日和龍紹約定,他在鎮(zhèn)江至多七日,之后便去揚(yáng)州同父親匯合,而今日就是最后一天,原以為等不到了。
說不清早先在街頭遇見西海盟行從時心里的那陣狂喜,自看到她從客店樓梯上走下來那刻起,其他雜念都不想了,只想和她在一起,哪怕是一天也好。明知離別又在際,還是不住地念想。
“……我是一定要幫他的,可又怕真到了那時候,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說著說著,終于回過頭來。
丘胤明迎上她的目光,不接她的話頭,卻直接發(fā)問:“你今天怎么這么多話?”
“有么?”恒雨還折肩側(cè)首,明眸顧盼,“分明是你不說話。”湊近前來,伸手去拉他,面容里還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乖俏,淺淺笑道:“好了,我不說了。走吧,去山頂?!?p> “不去?!彪y得見她這般嬌顏綽態(tài),更兼柔聲細(xì)語,瞬間又讓人心猿意馬起來。丘胤明反捏住她的手腕,輕拽入懷,攬住她的腰際,摩挲著說道:“這里好,沒人來打擾。”
“剛進(jìn)去兩個掃塔的和尚?!?p> “人家四大皆空?!?p> 恒雨還抿嘴而笑,身子微顫,雖隔著幾層衣衫,豐肌秀骨猶然真切,愈發(fā)生動可愛。丘胤明的手掌在她的脊背一寸寸撫過,漸漸有些不規(guī)矩起來。猛然間肋下一陣酸痛,讓他忍不住“嘶”了一聲。恒雨還松了下身子,卻也不脫開去,依舊靠在他胸前,微帶笑意道:“上次你跟二師兄動手,傷可都好了?”
方才被她暗襲之處正是當(dāng)夜被刺得較深的一處傷口,大半個月才勉強(qiáng)愈合,被她這么使力一按,雖不至于又傷著,余痛連連也是夠嗆。再見懷中之人依舊溫言戚戚,柔姿繾綣,一時里既覺得應(yīng)該安分守禮,但又極想變本加厲。
不待他有所行動,恒雨還推了他一把,又扣住他的手腕說道:“你就這么不敬佛祖的么?!辈挥煞终f,拽起他就朝山頂走。她手上力氣很大,丘胤明也不想違了她的意思。一束陽光射在他眉心,塔檐上風(fēng)鈴驟響,此時但見她回眸倩笑,情絲如蜜,春色瀲滟。
當(dāng)東方麟和無為悠閑地步上山頂時,只看見有零散的游人香客駐足遙望江景,丘胤明和恒雨還并肩坐在小石亭中閑話。意外在此地相會,四人皆十分欣喜,互通有無之后,這段時間里發(fā)生的大小事件也都水落石出。得知眾人都將沿江而上,此行或可相互照應(yīng),亦為好事。眼下雖然看似平靜,可誰也說不準(zhǔn)何時又會風(fēng)波再起。丘胤明說起日前給東方炎寫過信,多時不見,這次走水路往西,必路過南京,有心前去探望。此話一出,東方麟大加贊成,于是約了個日子,五日之后,和無為一起到南京,同去看望哥哥和爺爺。
下午過半,天色陰斂,山頭的風(fēng)也大了起來,依先頭船家所言,傍晚只怕要下雨的。四人便也不在寺中多流連,傍晚之前就搭船回到鎮(zhèn)江,在渡口附近尋了一家茶肆,又少聚一番,直到酉時將末方散。出了茶肆才發(fā)現(xiàn),門外已是細(xì)雨霏霏。
分道之后,丘胤明陪著恒雨還回客店,雨雖不大,可細(xì)細(xì)綿綿的易濕衣服,不由得令人加快腳步,幸好有許多店家尚未打烊,沿街搭著的大小棚子能遮些雨。二人行到岔路口駐足,本該道別,但又不情愿,只是站在一角屋檐下,看著過路人形色匆匆地走過。也不知立了多久,恒雨還悄悄地從袖子底下拉住丘胤明的手,方要開口說話,卻聽一旁巷子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同時有人高聲道:“大小姐!大小姐!盟主有事找你,請快回去吧!”
話音落下,來人跑步近前,是恒靖昭的兩個隨從,見了恒雨還,如釋重負(fù)道:“問劍閣的白閣主來訪,不知什么事,盟主找你和霍頭領(lǐng),等你半天了。嗐,我倆好找?!边@才朝丘胤明作了個揖道:“丘公子,叨擾?!?p> 恒雨還暗暗嘆了口氣,對二人說:“知道了,你們先回去稟告父親,我馬上就回?!?p> “大小姐,進(jìn)這巷子,過一家油坊向右轉(zhuǎn)有條小路,很近。”一人臨去時不忘回頭說了一聲。
待二人走后,丘胤明道:“我送你過去?!?p> 拐過油坊是一條狹窄的甬巷,兩頭街巷中有燈火,隱約能見濕漉漉的石板地泛起微光,雨勢在高墻遮擋下比外頭弱些,入夜之后涼意大盛,空中浮起霧氣。甬巷并不長,不多時已看得見外頭大街上的行人車馬,腳下的路也漸漸亮了起來。不知誰家在熏艾葉,氣味從后窗滲出,氤氳在一片迷蒙的煙雨里。
冰涼的雨水輕輕撫過手背,握在一起的手心里一片火熱。大街上的人聲逐漸清晰,二人好似心照不宣地放慢了腳步,在將要走出暗巷時停了下來。
丘胤明轉(zhuǎn)過身,低聲道:“這段時間必要小心謹(jǐn)慎,保護(hù)好自己?!?p> 恒雨還點(diǎn)點(diǎn)頭,欺上前來攬住他的肩膀說道:“我走了?!?p> “等等?!本驮谒齽倓偹砷_手的那一刻,丘胤明將她攔腰摟住,低頭幾乎抵著她的額頭注目了片刻,似乎想說什么,可最終沒開口。他的呼吸觸到臉上,轉(zhuǎn)眼被風(fēng)吹涼。恒雨還勾起嘴角,悄悄探頭用鼻尖輕輕觸了一下的他的嘴唇。她的眼睛是星光倒映的深潭,引人往下跳。
丘胤明毫不猶豫地吻上了她的柔軟雙唇。她的氣息變得炙熱起來,如春風(fēng)般席卷,喉間一聲隱約的嘆息落在他心頭,讓他渾然忘了身在何處。
不知不覺間,恒雨還伸手扳住了他的脖子,一面回應(yīng)著他狂熱的親吻,一面卻用另一只手將他推著向后走。用力稍猛,兩人幾乎是撞在了對面的墻上。丘胤明并未放手,恒雨還亦將他死死按著,手掌之下傳來他有力的心跳。她慢慢松開他的脖子,撫過他的臉頰,用手指抵住他的嘴,輕聲喘息著說道:“下次……嗯?”
雨越下越大,兩人都深深吸了幾口氣,混合著艾草味的冰涼水氣沉入丹田,外頭大街上的聲響又清晰了起來,一輛馬車粼粼駛過,在墻上投下昏暗的影子,她那清亮的眼眸也閃爍了一剎那。又一陣疾風(fēng)穿過甬巷,濕漉漉的衣服帶來寒意。
“下次?!彼纳ひ糨p飄飄地穿過雨霧。閉上眼睛,將額頭印上他依舊火熱的雙唇,恒雨還輕聲道了這句之后,即刻松手脫身而去??绯鱿锟跁r,差點(diǎn)和一名路人撞個滿懷。她手提裙擺幾乎跑著朝客店而去,一名方才傳信的隨從等在門口,見她來了,撐傘來迎。
駐足舒了口氣,她又回頭朝小巷口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已無人影。
“大小姐,請快進(jìn)去更衣吧?!彪S從一面說著,一面有些好奇地朝她看。
恒雨還似覺察到隨從的臉色,連忙沉氣斂容,一語不發(fā)快步進(jìn)入客店。樓梯上到一半,只見太白八卦刀的齊老大和朱老七正快步下樓。二人見她上來,站到一邊低頭行禮。恒雨還走出幾步,忽又回過頭去喊住二人,問道:“你們兩個又有任務(wù)了?不是早上剛剛從江北回來的么?!?p> 二人相視一眼,齊老大回道:“霍頭領(lǐng)讓我們明早去給史頭領(lǐng)捎個信?!?p> “什么信?”
“這個……我們也不知道?;纛^領(lǐng)寫的?!闭f罷,連忙帶著朱老七低頭告辭。
現(xiàn)在這時候也容不得她多想,只是覺得有幾分奇怪,霍仲輝怎會給史頭領(lǐng)帶信?他們倆不是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的么?史頭領(lǐng)現(xiàn)在正在揚(yáng)州密切監(jiān)視春霖山莊,已經(jīng)好兩天沒派人傳信回來了,霍仲輝的人倒是忙得馬不停蹄。尋思著個中緣由,她很快地?fù)Q了衣服,來到父親房前,叩門而入。
小客廳里燈燭高照。她剛踏進(jìn)房門,上首客座上的人即刻起身,上前來向她謙謙拱手道:“恒大小姐,久違了。當(dāng)日演武大會之上,大小姐勇阻丘允,搭救常道長,如此義舉,白某敬佩之至。”
“閣主過獎,當(dāng)不得?!焙阌赀€忙躬身回禮。
恒靖昭道:“你出去了這大半日,竟到現(xiàn)在才回來。若不是我派人去找,還不知你現(xiàn)在會在哪里呢?!闭Z氣中幾分責(zé)備的口吻,卻又好像透著些酸溜溜的擔(dān)心。恒雨還忽地窘上心頭,手足無措,只好強(qiáng)作鎮(zhèn)定,低頭對父親欠身道:“女兒失禮,讓客人久等了?!鞭D(zhuǎn)身到旁邊坐下。對面就是霍仲輝,此時正對她的窘樣暗暗嘲笑。她假裝沒看見,捧起旁邊有些涼了的茶,喝了一大口。
白孟陽自從解散門人,退出江湖之后,反倒隨和多了,如今再見,渾然一名文氣謙和的鄉(xiāng)紳。這時,聽他開口說道:“方才小姐不在,我已將來意同令尊和令師兄說了,是關(guān)于《十方精要》。”
恒雨還已然明了,忙道:“白閣主,你說的事我都知道了。早先遇到了東方小姐和上官道長,他們已經(jīng)告訴我了。”
“上官道長?”白孟揚(yáng)一臉疑惑。
恒雨還忽然意識到說漏了嘴,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這,說來話長。上官公子……的確也是道長。白閣主,還是說《十方精要》吧。玄都如今尚未有掌門?!闭f到此處,稍頓一下,先朝霍仲輝,再朝父親皆看了一眼,隨后正色道:“倘若我有幸繼任,愿意替白閣主保管此物。不知大師兄意下如何?”
霍仲輝見她出語時神情篤定,毫不避諱,不禁勾起一絲贊賞,說道:“你我想的一樣?!鞭D(zhuǎn)頭對白孟揚(yáng)道:“白閣主盡可放心。不過掌門決裁尚需些時日。至于多少時日,我和師妹會商量的。”
“不妨,不妨?!卑酌蠐P(yáng)客氣說道,“只怪我放不下這心事。三位皆是俠義之士,都是我冒昧。過意不去,過意不去。”
正事說罷,四人又岔開話題閑聊了一會兒。終此一席,恒靖昭雖然一直和氣健談,但恒雨還還是看出了他眼底的焦慮,尤其是在方才她坦然直言有心繼任掌門的時候。她知道,父親想讓她回心轉(zhuǎn)意,可這決定并非一時之念,所謂日久彌堅(jiān),這念頭早就在她心底深植,自從那日和師兄們聚會時說出口來,就再也不會回頭了。
白孟揚(yáng)告辭的時候,窗外雨勢依舊,一夜淅瀝。
次日清晨,天剛有些蒙蒙亮,西津渡口上已經(jīng)熱鬧起來。雨住風(fēng)歇,準(zhǔn)備渡江的人陸續(xù)集結(jié)到碼頭上,行腳的,推車的,趕牲口的,在石板路上留下各種聲響。有攤販在碼頭邊豎起鍋灶,幾蓬熱氣繚繞在暗昏昏流動的人群中。
丘胤明這時已經(jīng)登上一支渡船,立在船舷邊一處寬敞空位,雙手張著口布袋,黑馬正埋頭從袋子里吃著什么,不時地晃晃耳朵。方才過碼頭時,看見有人賣新鮮的豌豆,他知道馬兒喜歡吃,就買了一口袋,上船后一邊喂著馬,一邊打量著正在上船的零散客人。
快要客滿了,就在這時候,他瞥見兩個身形矯健的人牽著馬從碼頭上快步過來,剛好趕上了這支渡船。跳板收起,兩個大漢好不容易找了塊空地和馬匹擠在一處,轉(zhuǎn)眼四顧,目光落在丘胤明身上。
丘胤明自然也看清了這兩人,心中詫異,覺得面目有幾分眼熟,卻又說不上姓名,好像是西海盟的人。可那二人卻認(rèn)得他。原來他們就是八卦刀的齊老大和朱老七。丘胤明曾幾次去過不擇園,西海盟三位頭領(lǐng)的隨從們大都能認(rèn)得他,可他就不見得能將這些隨從個個認(rèn)清了。
那二人知悉他身份,但無意招惹,于是轉(zhuǎn)過頭去自顧說話。昨日已從恒雨還口中得知,史頭領(lǐng)近日一直潛伏在揚(yáng)州,而霍仲輝也派了人過去,不知這二人是誰的手下,丘胤明于是留了份心心眼。當(dāng)船到達(dá)對岸瓜洲渡的時候,他若無其事地故意落在下船民眾的后面,只見先頭二人幾次回身張望,像是在找他,頓時覺得有些蹊蹺。不動聲色,靜觀其變。可那兩人終沒什么動作,匆匆吃了些東西就上馬趕路了,看方向,正是往揚(yáng)州城去。
既然都走大路,正好光明正大地尾隨。丘胤明騎馬遠(yuǎn)遠(yuǎn)跟在那兩人的后面??斓綋P(yáng)州府城時,商鋪遮掩,人流漸密,眼看前面兩人快要進(jìn)城門了,丘胤明趕緊催馬趕上,一旦進(jìn)城,七街八巷的不留神就得把人跟丟了。
誰知剛趕到城門下,就聽有人在身后叫道:“丘公子!公子!等等,等等!”他回頭一看,兩人正朝他奔來,是朱正瑜的隨從,跑到他跟前歇了口氣道:“公子,朱莊主讓我們天天到城門口侯著,就等你來呢??偹愕搅???煺堧S我們?nèi)ヒ娎献谥靼?,他老人家老念叨你呢?!?p> 丘胤明朝城門里望去,西海盟的兩人已沒了蹤影,只好作罷,由朱正瑜的隨從帶領(lǐng),并不進(jìn)城,一路向北。
揚(yáng)州城北山丘起伏,林木秀麗,溪水溫潤,諸多唐宋舊跡星羅其中,盡顯文華氣象,不由得令人對古時盛景浮想聯(lián)翩,此地雖比不得杭州之風(fēng)姿明艷,可清麗淑秀之氣倒勝得三分。沿山道上行間,丘胤明問起這幾日春霖山莊眾人的行跡。
朱正瑜的這兩名隨從他已然熟識,原本都是夷陵郡王府的內(nèi)臣,在春霖山莊也是有頭臉的下人,一個四十來歲叫做李盛希,另一個三十多歲,名叫鐘泉。去年在開山大會時就認(rèn)得了,近來知曉了二人的來歷之后,他便有意和他們多了些客氣往來。這二人心里也明白,朱莊主對這位前巡撫大人是既忌諱又欽佩,如今他還是老宗主的公子,這便又是一層利害,二人自然也樂意同他親近。
“老宗主這兩日和張先生形影不離,先前好像還沒這么熟絡(luò)。”李盛希說道。
“聽說張先生是個極會享樂的,莫不是他帶著家父將這揚(yáng)州城里里外外都賞玩遍了?”丘胤明揣測著。這時,三人轉(zhuǎn)過一處山崖,石徑拐入一片紫竹密林中,迂回曲折,幽深雅麗,不時可見古時留下的斷墻殘?jiān)酬幪幪凵钪?,向陽地里野英勃發(fā)。
鐘泉道:“可不是嘛。今日泛舟,明日賞花,莊主們也各尋各的樂子,就留我倆……”說到此處,訕訕笑道:“公子,也沒啥,我倆也樂得清閑了幾日?!?p> 丘胤明一笑,轉(zhuǎn)而問道:“朱莊主近來可寬慰些了?依我說,這江湖營生,到底不是皇親國戚做得來的?!?p> 上次同西海盟連夜酣戰(zhàn)之后,朱正瑜好幾日才緩過神來。雖然在莊主的位置上坐了許多年,交往各方豪杰,嘗盡榮光,可卻從未曾真刀白刃地親自出馬。那日,丘允原不想讓他參與進(jìn)來,無奈對頭太強(qiáng),須竭盡全力,且抵不過他自告奮勇,于是勉強(qiáng)同意。幸好未出差錯,朱正瑜只受了一點(diǎn)皮肉擦傷,卻難免讓知曉內(nèi)情的人連連后怕。
李盛希聽他言語中實(shí)有幾分調(diào)侃之意,尷尬陪笑道:“公子明鑒。多謝公子體諒,往后還請多關(guān)照莊主。”
“怎么了?”丘胤明察覺李盛希似有難言之語,“我隨口說說,不必介意。朱莊主既是家父弟子,自能獨(dú)當(dāng)一面,且有二莊主傾心輔佐,一點(diǎn)風(fēng)浪算不了什么。”
“唉,別提了。這兩日朱莊主和二莊主不知為何鬧別扭呢。”一旁鐘泉插嘴道。
“多嘴?!崩钍⑾0琢怂谎郏诌B忙對丘胤明解釋道:“的確是鬧矛盾??晌覀z這幾日未曾一直跟隨莊主左右,到底什么事也不太清楚?!?p> “莊主這幾日是隨行家父,還是……”丘胤明有些好奇。
“好像不是。隱約聽二莊主說,他前些天都沒怎么出門?!崩钍⑾5?,“昨晚見他時,剛和二莊主吵過一架似的,脾氣差得很。唉,興許回去就好了。公子,說實(shí)話,莊主長久逗留在外總不踏實(shí),還請你有機(jī)會同老宗主說說,讓他早些回夷陵為好?!?p> 丘胤明答應(yīng)了,心里思量,不知龍紹此番所為何事。這時,走出竹林,迎面不遠(yuǎn)的坡頂是座清幽禪院。方才聽二人說,因丘允喜歡清凈,所以讓大部分人駐在城里,只留朱正瑜和龍紹二人在身邊,白日游覽,夜宿佛寺。此刻時辰尚早,想必都不在住所。入寺探看,果然如此。于是,放下行李馬匹,丘胤明即邀二人同去山下吃茶。
山下曲樓茶肆無數(shù),春風(fēng)回暖,桃李初妍的時節(jié),多的是文人閑客結(jié)伴郊游,頗為熱鬧。在大明寺畔尋得一視野開闊的茶樓,至二樓敞軒憑欄坐定,山寺勝景盡收眼底,不遠(yuǎn)處是平山堂舊跡,滿目煙柳新綠,樓下措辭文雅的彈唱聲隨風(fēng)飄來,教人心曠神怡。丘胤明將好茶款待,又幾番美言厚語,讓二人十分受用。
閑談間,李盛希和鐘泉無意間向他提起,說龍紹和朱正瑜同門情誼深厚,以往從不口角,在這之前,只曾為一樁事鬧過不和,而說起那事,就連老宗主也不知道。
那鐘泉幾分神秘道:“公子以前身居官場,必也聽說過,達(dá)官貴人之中常有服食丹藥,養(yǎng)身益壽的?”丘胤明眼露疑惑,點(diǎn)頭不語。聽鐘泉又道:“嗐,莊主對這些也有興趣。兩三年前,還曾趁著老宗主不在的時候,悄悄請過個道士來煉丹呢。被二莊主知道了,非但和他翻臉,還把那道士打成個殘廢?!?p> 丘胤明聞言,心中雖有一點(diǎn)驚訝,卻也暗自得趣,按捺住嘴邊浮起的一絲笑容,故作嚴(yán)肅道:“自古方士所謂靈丹妙藥,多是欺世盜名,更有甚者,害人于無形。二莊主倒是個明白人。朱莊主倘若在這東西上頭沉迷,的確須人來提點(diǎn)?!闭f著,忽然想起日前同龍紹,張?zhí)靸x同行時提到的藥材生意,頓時又明白了幾分,遂問道:“卻不知,此番鬧矛盾,是否又是相似的緣由?”
那二人相視片刻,李盛希道:“不瞞公子,內(nèi)情我們的確不知。只隱約聽到過爭執(zhí),似乎二莊主在莊主房里找到什么東西,又不肯還給莊主。”
起先,丘胤明還未將那藥材生意太放在心上,可得知朱正瑜和龍紹已接二連三地曾為這些東西翻臉,不禁重新思量,或許可借這事讓龍紹和張?zhí)靸x交惡更深,也未可知。再之,近來對于朱正瑜的處境,他已悉數(shù)了解,朱正瑜本是個豪爽尚義之人,陷足于這險(xiǎn)惡無忌的江湖爭鋒中,可謂身不由己,不免令他動了幾分惻隱之心。于是對李,鐘二人道:“這事說大不大,可眼下不大太平,切莫張揚(yáng)?!?p> 當(dāng)日晚間,丘胤明先后見到了朱正瑜和龍紹,或許因他在此,二人面上一切如常。當(dāng)問及丘允,二人不約而同地顯出疑惑神色。聽朱正瑜說,丘允飯時多喝了幾杯,覺得困倦,便在張?zhí)靸x處歇了。說來的確有幾分蹊蹺,這幾日,丘允曾幾次屏退左右,和張?zhí)靸x私下敘話,令龍紹頗為不滿。丘允向來與龍紹最為親密,從前何曾瞞過他什么,可這次杭州之行卻仿佛狠狠地給他一擊。先是隱瞞往事,此刻又背著他與他人不知籌劃什么。
丘胤明聽他敘說后,寬慰道:“多半說的是些經(jīng)營生計(jì)之類,朱莊主近日精神不好,你對此又不感興趣,也就和父親說了?!焙鲂纳荒?,又問:“這幾日,可曾見張?zhí)靸x有什么不軌的行跡?”
“沒看見。沒心情?!饼埥B面色依舊不快。
“要不,我今晚去城里,看看他們在干些什么?”丘胤明側(cè)目試探。
“你?”龍紹將信將疑。
“父親他并不知我已來過這里,就當(dāng)是我心血來潮想去城中找他們聚一聚,尋些樂子,有何不可。我現(xiàn)在去,到時夜色也深,總不見得攆我出來不成?!?p> 夜幕將臨,弦月東升。也不待龍紹再說什么,丘胤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就這么著。這張?zhí)靸x的把戲,我定要摸個清楚。此事,你知我知,至于朱莊主么,暫時就不去煩他了?!鞭D(zhuǎn)身前又對龍紹微微一笑,一臉心知肚明地說:“莊主的事,你勸誡得對。有機(jī)會我亦會幫你提點(diǎn)提點(diǎn)他的。還有,你這些心思別老掛到臉上,萬一被張?zhí)靸x知道,豈不落個下風(fēng)?!?p> 龍紹攢了攢拳頭,無話可說,瞪眼看著他干凈利落地走了。
入夜之后的揚(yáng)州鬧市和其他江南大鎮(zhèn)差別無多,一樣的車水馬龍,笙歌徹夜。春霖山莊余眾零散住宿在舊城東南靠近運(yùn)河的繁華街市,丘胤明在張?zhí)靸x住的同??蜅iT口下馬時,只見這客棧前夜市喧囂,對街上一排宵夜鋪?zhàn)永镎艋\炒鍋煙氣升騰,挑擔(dān)販賣茶水甜湯的來回穿行,還有修腳挖耳的,剃須篦頭的,人來人往,生意紅火。
丘胤明正暗自琢磨,這客棧如此一般,周圍又這樣的嘈雜,虧得父親愿意留宿。不防已有在門口把風(fēng)的隨從認(rèn)出他來,上前殷勤將他請入內(nèi)。
進(jìn)入客棧,仰頭四望,天井不大,二樓一圈也就十來間客房,院里倒還算清凈,一旁停放著十幾車油布遮蓋的貨物,估摸著是張?zhí)靸x的藥材,讓他不免多看幾眼。少頃,張?zhí)靸x出現(xiàn)在樓梯口,一見是他,面帶笑容迎下樓來。丘胤明心中早有盤算,隨即裝出一副精神不爽的樣子。
“丘公子,聽說你舊仇得報(bào),可喜可賀。”張?zhí)靸x大步走上前來,一面吩咐隨從:“快去準(zhǔn)備熱水,為公子洗塵。”又對丘胤明道:“可曾見了朱莊主派去接應(yīng)的你的人?”
“嗯,我讓他們先回禪院去了?!鼻鹭访骺瓷先バ牟辉谘桑瑥阶酝鶚巧献?,未登幾步,又叫住那個去要熱水的隨從,大聲道:“你回來。我還不想歇息呢,打什么水。去,給我去備桌酒菜來?!鞭D(zhuǎn)頭對張?zhí)靸x道:“張先生不嫌棄的話,多叫些人來,陪我喝幾杯。”
“我看公子今晚好像不大高興。怎么,有何不順心的事?”張?zhí)靸x言辭關(guān)切,眼光灼灼。
丘胤明一拍樓梯扶手,嘆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怎說得清楚。”垂目睇過一眼,眉間愁緒昭然,“先生不肯賞臉么?”
張?zhí)靸x微笑道:“哪里的話,公子既不嫌棄,張某奉陪便是。只不過……”踏級近前又道,“宗主他老人家在此休息,公子不知道?”
丘胤明驚訝道:“家父不是每日宿在城北山上的廟宇中么?”又嘆了口氣,“我今日的確心煩,不想去寺中拜見,這才轉(zhuǎn)道先來城里散散心的。聽說你這里寬敞,便來歇宿一宿。既然家父亦在此,那就先引我去見他老人家吧?!?p> 張?zhí)靸x道:“不急。老宗主現(xiàn)在小睡,我先陪公子說話?!睂⑶鹭访饕霕巧险龔d,隨即吩咐隨從,將住在不遠(yuǎn)的狄泰豐,杜羽等人也盡數(shù)邀來。
起先,幾個被請來陪坐的多少有些不自在,可當(dāng)丘胤明冷不丁地開始抖漏近日西海盟意欲與春霖山莊作難的一些動向,皆被勾起興趣來。丘胤明有真有假地將事先想好的話慢慢吐露,言語間頻頻對西海盟主恒靖昭頗有微詞??幢娙四樕?,甚有諷他自討苦吃的意味,正中他下懷。
當(dāng)提到西海盟派人來揚(yáng)州探查時,杜羽笑道:“早知道恒靖昭絕不肯善罷甘休,我已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蹤跡,都是史進(jìn)忠的人,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不動,他們無可奈何,我看都快把他閑出病來了?!?p> 丘胤明心想,早上那兩個也不知是誰的手下,此時不能松口,于是調(diào)轉(zhuǎn)話頭道:“下頭天井里的貨物,可是張先生的生財(cái)之寶呵?”待張?zhí)靸x朝他看來時,裝著酒后話多,微微瞇著眼,淺笑道:“張先生,聽說你有海外仙方,既能醫(yī)疑難雜癥,亦能排解憂悶,更能益壽延年??蓮奈绰犇慵?xì)說過,道聞不如親領(lǐng),不知可否拿出來讓我等見識一番?”
“丘公子,你喝多了。”張?zhí)靸x臉色微變,可已來不及阻止其余人等紛紛向他投來詢問的目光,撫須一笑道:“哪有這樣的仙方,我做些藥材生意罷了,莫要聽人訛傳。”
丘胤明卻搶話:“先生不用故弄玄虛。”站起身來,一手攀著桌子,傾下頭笑嘻嘻地注目張?zhí)靸x道:“別管二莊主怎么說,其實(shí)我也感興趣。什么時候……也送我一點(diǎn)嘗嘗?”
在座其余人等聽得一知半解,越發(fā)好奇。張?zhí)靸x冷眼掃過丘胤明半醉不醉的神情,不慍不火地對其余人說:“不錯,張某確實(shí)曾無意中得來一些養(yǎng)生妙藥,正欲著手依方調(diào)制,尚未成形,故此未曾對眾位說起?!鞭D(zhuǎn)眼笑對丘胤明道:“沒想到,公子竟有興趣?我還以為,只有那些沉迷聲色的官僚王孫才有興趣,呵呵呵?!?p> 丘胤明轉(zhuǎn)眼瞥了一眼眾人,毫不在意地笑道:“有何不可?”
傾杯談?wù)?,無意間夜已過半,其余人等早放下拘束,吃喝歡暢,而張?zhí)靸x卻似乎越來越不定心,丘胤明有所察覺,連忙使盡口才令他找不到借口離開。眼看將近二更天了,張?zhí)靸x再次請辭,丘胤明一味挽留,連一旁喝得醉醺醺的狄泰豐也扯住張?zhí)靸x的袖子,連連道:“誒,這才說到一半呢,怎就走?說完再走。”
正在張?zhí)靸x進(jìn)退兩難時,廳門忽開,眾人齊看去,只見丘允立在門中央,皺著眉,面有怒色。張?zhí)靸x即刻上前施禮道:“我等驚擾了宗師休息,罪過罪過?!?p> 丘允擺了擺手道:“罷了?!滨馍锨皝?,徑直走到丘胤明跟前。
丘胤明方才低頭側(cè)目已看見父親朝張?zhí)靸x做眼色,心下越發(fā)明了,今夜二人定有不為人知的動向,看來自己來得真是巧了!于是繼續(xù)佯裝酒意,一臉笑容散漫,朝丘允作了半個揖。
丘允眉頭擰得更深,忽將他揪著領(lǐng)子拉近身前,訓(xùn)斥道:“你來這里干什么!故意留在江南到現(xiàn)在才回來,你到底是想跟我還是想跟別人!”
一旁崔善勸道:“宗師,錯怪啦。公子探到許多西海盟的事情,方才還在同我等敘說呢?!?p> 丘允朝著被揪在他手頭,形容倦怠的丘胤明看了幾眼,嘆聲氣,將他推到一邊,吩咐眾人:“都散了吧?;厝バ菹ⅲ蚁朊魅諉⒊??!?p> 丘胤明歪歪倒倒扶門進(jìn)屋時,余光看見,張?zhí)靸x正和丘允在廊上細(xì)語。
進(jìn)屋熄燈,他假寐少頃,聽四周并無響動,飛快坐起,移到靠走廊的窗邊,開啟一條小縫,正能瞅見丘允屋子燈火尚在。心中盤算,父親那里想要去偷聽實(shí)在太難,可若不去,又沒別的門路。正拿捏間,忽見那屋門打開,張?zhí)靸x從里面走了出來,四下探看一番,輕步下樓而去。
靈光一現(xiàn),丘胤明隨即從另一面的窗戶翻出,攀上屋頂。匍匐向下望去,果然,張?zhí)靸x出了客棧。此時街上早已沒了生意人,冷火秋煙,張?zhí)靸x的身影晰然醒目。丘胤明提氣斂息,居高臨下緊隨其后。
不多時,但見街角出現(xiàn)兩個人影,朝張?zhí)靸x快步走來,夜色濃郁,看不清臉面,但定然和日前劉立豪看見的是一伙人。丘胤明頓時警醒,俯身逼視,只待他們交換信息之后,設(shè)法將那二人拿住。誰知,并無交割,二人和張?zhí)靸x簡單說了幾句,三人朝客棧方向急去。
難道……父親也……
心中突然浮現(xiàn)出各種假設(shè),可此時無暇思考,丘胤明緊握刀鞘,繼續(xù)跟隨他們回到客棧。低身潛在屋頂上,借著點(diǎn)燈光,終于看清楚了來人容貌。
正是早晨和他同船渡江的那兩人。
原來張?zhí)靸x和西海盟的來往從未斷過!丘胤明伏在屋頂,將數(shù)月以來和張?zhí)靸x有關(guān)的消息一一回想。當(dāng)初他既能策反杜羽,必非難得巧合,如今不知又搭上了誰。西海盟前番派出杜羽刺殺他不成,恒靖昭該不會就此干休,說不定還派過他人。難道張?zhí)靸x已然逃過兩劫,再施聯(lián)合之策?這次非但同西海盟持續(xù)了來往,連丘允也已參與到謀劃之中。想到此處,心頭一震,周身毛孔皆緊。有此能者,西海盟唯有一人!
丘胤明回想起那夜交戰(zhàn),霍仲輝負(fù)傷一幕,頓時疑惑重重。
眼下雖不得其解,但無論他們在謀劃什么,既然知悉那是西海盟派來的使者,今夜決不能放他們回去。丘胤明一動不動地守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