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他注意到床頭還來不及收走的茶杯,估計也不會確定佟婉在三樓樓頂。
通往樓頂?shù)哪鹃T虛掩,微微透著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久經(jīng)黑夜后終于迎來一絲破曉的光明,是欣喜、是激動、是感慨。
洱海的天氣總是很好,夏日午后,空氣里夾著湖水的清新和玫瑰的芬芳,天藍得快低下來,仿佛伸手就能觸到薄紗似的云。
佟婉坐在秋千上,閉目假寐。桌上,還放著未修剪好的玫瑰花束和廢棄的花枝。
花朵嬌艷,花枝光禿,花葉遍地。
她究竟是在糟?;?,還是在糟蹋自己。
穆瑾言薄唇緊抿,輕聲走近,俯身收起一地殘跡。
秋千上,伊人未醒。秋千旁,深情凝視。
“婉兒,果真如此不愿見我嗎?”穆瑾言聲音苦澀,卻不敢再靠近,他是怕了她眼里無可附加的恨與懼。
無人回答。
穆瑾言眼眸微斂,走到她身后,輕輕推秋千。一如多年前,佟宅梧桐樹下,她笑著大聲喊“阿言,再推高一點!”
他不說話,寵溺地加重手上力度,聽她興奮喚他“阿言,阿言……”
只是時過境遷,一切都不復(fù)從前了。
“為什么?”佟婉無力開口,今天已經(jīng)平靜許多,終究要面對的。只是她不明白,她已然避居千里,徹底退出他的生活。他為何還要尋來,擾了彼此生活的安寧。
各自安好,不好嗎?
穆瑾言身形微頓,他知道她問的是什么。只是他心里不愿放手,他……愛她……
“婉兒,回家吧。”他無法開口,“我愛你”這三個字,仿佛重萬鈞。穆瑾言一直認為,愛不是掛在嘴上的,而是身體力行,付諸行動。
“穆瑾言。”佟婉緩緩睜開眼睛,無神地看著遠處如鏡般的洱海,聲音平靜。
秋千停住,穆瑾言以為她會如那天一樣歇斯底里,卻從沒想過佟婉會這樣,如此平靜喊出他的名字。
沒聽見回答,佟婉又輕喚了一聲,“穆瑾言”。
仿佛下意識般,身后傳來沙啞的男聲。“嗯,我在?!?p> “你看見洱海里的云了嗎?”她稍作停頓,不待他回答,又輕聲開口,仿佛自言自語。
“如此平靜安寧,潔凈無瑕??墒晴R中月,水中花,從來都是可見不可及。哪怕只是微風(fēng)吹過,都能擾了一池平靜?!?p> 穆瑾言握住秋千的手微微收緊,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耳邊響起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
他想問:他的婉兒去哪里了?那個活潑大膽的佟婉去哪里了?
眼眶酸澀,是他把她弄丟了……
“穆瑾言,你是我的遙不可及?!?p> 佟婉安靜平和的話,仿佛一記重拳擊在穆瑾言的心上,心中的火花瞬間熄滅,視線模糊。她穿著素白的麻棉長裙,長發(fā)披肩,背影瘦削,陽光明媚卻在她身上泛起冰冷的光。
明明只是繞過秋千走到她身前的距離,穆瑾言卻走了五分鐘。他單膝跪地,伸出手,才發(fā)現(xiàn)手心滿是指甲印跡。
視線模糊,佟婉神色映在他眼里,安靜平和,悲喜不明。
穆瑾言拿出口袋里的紫水晶手鏈,溫柔地戴在右手。強忍住心頭痛意,他執(zhí)起她纖細的手,聲音微顫。
“物歸原主,真好!”
指尖微涼如昔,順從地貼著他溫?zé)岬恼菩摹]有反抗,更沒有調(diào)皮的小動作。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瞬間將穆瑾言的靈魂撕碎,他緊緊握住她無知覺的右手,將頭抵在她的手上,眼角有淚滑落。
他的婉兒……毀了。
濕熱的感覺從指端傳來,佟婉睫毛顫動,目光定定地看著遠處,安寧平和,沒有悲傷也不見欣喜。
崩潰的,只有穆瑾言一人。
“婉兒……”他略帶哽咽,無限深情。
佟婉輕聲回應(yīng),似有似無。
“對不起……”雖然知道這一句輕飄飄的道歉早已無濟于事。她也不需要遲來的憐惜,但終究因為他,誤盡半生。
“你走吧?!辟⊥裎⑽⒕o了緊手指,聲音平靜?!耙院?,不要再來了。”
穆瑾言眼眶微紅,抬頭。
佟婉原本清澈透亮的雙眸,如今一片死灰色,仿佛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他,是她的陌生人了。
穆瑾言心痛地閉上雙眼,不愿再看。氣氛凝滯,他仿佛能聽見自己混亂的呼吸,淺淡得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
“我不后悔,也沒有遺憾。”
“什么?”
“如果時間倒流,我只希望不再遇見你?!?p> 佟婉一句云淡風(fēng)輕的希望,擊潰了穆瑾言心里最后一道防線,他幾乎落荒而逃。踏出院門的瞬間,淚如雨下。有一種難以言明的痛,在穆瑾言體內(nèi)肆意逃竄,血氣籠罩腦海,眼前的路逐漸模糊,似乎所有的力氣也無法支撐他全部的重量。
他、無法逃離。
……
看著穆瑾言狼狽的背影,傅笙勾唇一笑,眼里滿是報復(fù)后的快感。他捧在手心的小丫頭被他糟蹋至此,素白年華受盡苦難,他穆瑾言也理應(yīng)親嘗苦痛,與她悲喜同當(dāng)。
傅笙走到三樓秋千旁,神色復(fù)雜。佟毓的呆滯木然,穆瑾言隱忍發(fā)紅的眼眶,都見證著他們曾經(jīng)的相愛情深,如今的千瘡百孔。
記得年幼時,他和佟婉坐在梧桐樹上,她認真吟誦著舒婷的《致橡樹》,童聲清脆,堅定執(zhí)著。
“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絕不學(xué)癡情的鳥兒,綠陰重復(fù)單調(diào)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長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云里。
每一陣風(fēng)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他的小姑娘,就是這樣簡單純粹,愛的深沉,也棄的徹底。傅笙走近,看到佟婉眼里死灰色的沉寂,突然明白穆瑾言的悲痛欲絕從何而來。
這世上,還有什么比所愛之人的絕望相棄更讓人心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