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鳳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在眷戀熟悉的歌聲里,看到宋程與金春攜手走著……又停住了……一個落魄女人抱著嬰兒走進蒼茫的夜色。
夜在呼嘯中搖蕩,一只伸展長翅膀的大鳥,落在老井邊的樹樁上,那靦然人面的雙眼,狷驍?shù)刈⒁曁稍诰_邊的嬰兒。月亮,象一把鐮刀,也象陰險的鉤子,與大鳥貪婪的眼神遙相輝映。只聽井里撲通一聲,眼前一片漆黑,進入地獄一般。嬰兒哇哇大哭。一嫗,顫顫微微,兩手挓開,走向水中。孤月懸空,水面蒼蒼。臉相狹長的老嫗,走呀走。溶溶的月色,溶溶的水面,輕抹慢劃,擁顧一攬,水波一蕩,似珠裂玉碎,老嫗消失了…紅鳳驀然一驚,睜開雙眼,夢中之境全無。只有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護士、媽媽…將目光投向窗外,遠方一縷長哭當歌,象一只云雀拼命飛向云端……
明鐸夢見爸爸國子蒙糧囤子,兩手差一點就夠到塑料布,很吃力卻就差一點點兒。明鐸踮腳翹首也夠不到,也差一點點……正春低頭哭喪著臉進來,楊柳霞愁眉不展跟在后邊……虹滿身風塵,面帶戚色,惶惶欲張口借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明鐸和紅風,禁不住皺眉……吃驚地看見媽媽巧云赤身裸體鉆進他的被窩,愛憐地看著兒子,身上散發(fā)著為數(shù)不多的熱氣。明鐸摸她,很干癟。觸撫下身,已無反應。明鐸懷著恥辱感和對自己的厭惡之情,乞求贖罪地看著媽媽。媽媽手攏兒子的雙腿,說:“當年你來到人世,媽就是給你這幅光溜溜的身體,你一哭啼,媽媽懸著的心就落地了;今天這樣抱你,是因為抱一天少一天,我還能活多久?我和你,都不是當初你下生的時候了,可是我還是打心眼里喜歡抱你一絲不掛的身體;你是媽媽身上的血肉,是媽媽用盡吃奶之力才降生的你,媽媽抱著你,偎著你,我的心里才安慰呀!”媽媽的影子越來越模糊,伸向他的手離得越來越遠,最后只剩一個點。他喊她,那個點兒在消失,他用盡平生之力喊—媽—媽!
嗓子眼一塊痰下去了,身子一震,終于醒了!
左右環(huán)顧,競是夢里南柯,莊生夢蝶。看到父親國子、醫(yī)生、護士都在跟前。同時與紅鳳尋覓的目光對視了,若有所思,卻不能神會心契。正是;
相承一脈幻中游
驚破后生昏沉夢
世事無常卻有常
蝴蝶黃粱說千古
許其將錢失而復得的來歷如實告訴如蘭。
雖然離婚了,卻有當初她的一份。如蘭看著兩個孩子都醒了,深感莫大的寬慰,是上天不計她以往的孽債,給予的包容與恩賜;是祖宗看到她悔過的誠意,看到了她心正行端所賞賜的最偉大的禮物;是天王老子對她最大的寬容。許其也是有功的,要不是他良心發(fā)現(xiàn),欲去她的小屋傾吐衷情,不見人,空見鎖,盡管疑心生鬼,踢門打窗,煙散屋外,驚動鄰居,發(fā)現(xiàn)尚早,才有今天的余生,今天的萬幸!今天的淚不是悲的,是幸運的,是歡喜的,是對她和他罪孽的莫大赦免。兩個孩子虎口逃生,當?shù)鶍尩倪€夫復何求?什么錢不錢的,只要有孩子,即便眼下沒錢,遲早也會掙回來的。她說:“趕快給他們送去吧,一個女人操持家務,多不容易?。?p> 許其騎車來到山麓下的一處果園。
幾間小房子,一條汪汪叫的狗,果樹葉被吹得到處都是。庫門敞著,有些破紙箱之類的,主人的屋里沒人。果樹麻壓壓兒一片,如褐云般。風在枝頭呼哨,樹隴下追過肥,翻過土。從屋后傳來咯噔的剪枝聲。來到屋后,向地里包著頭巾的女人走去。
她并沒有回頭,而用一只手剪枝,另一只袖子是空的。被剪掉的枝子落地時彈了一下,便不動了。許其覺得那真象自己,被社會,被生活給剪掉了,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女人不知何時轉過頭,用不解的目光注視著他。
“嫂子,俺是龍鳳村的許其。”
“?你買蘋果嗎?”
“不買,能坐會嗎?”
“你自己坐吧,”空袖子一甩,后背拋給了他。
“嫂子,我有事—”
“什么事?”
“我來送錢—七萬塊錢—”
她將頭巾擼了下來,雙鬢染白,滿面帶皺,從前明澈有神的眼睛,讓魚尾紋侵略得變短了,被頰腮的兩坨肉擠兌得變小了,富于彈性的眼泡萎縮了。
許其的心不寒而栗,把蓄滿濁淚的雙眼投向遠方。出乎意料,她的臉兒霞云泛光,眼睛笑一下,說:“總算回來了,我一直覺得它沒丟的!”
“你一直認為?”
她點點頭,說:“我還覺得俺家的死鬼,一直躺在山上看我,我要挺著,不能像他那樣倒下。我若不在了,這個家還算個家嗎?人活一世,哪有一帆風順的,眼長在臉上,不是叫你老往后看的,主流是向前看!”
許其盯著那空空的袖子,心里很別扭,酸楚地問怎么回事?
“哦,俺家的死鬼走了,我還得領著孩子過吧,就從別人手里接包了這片果樹。剛開始不懂技術,錢也不多,效益不好。我就去了鎮(zhèn)辦廠子的職工食堂干活。第二年,食堂對外承包,我咬牙攬下來。主食是饅頭,機器活面機器蒸。人也該這樣了,我雇的一個婦女工,那天她媽死了,幾天沒來,我尋思著就那么幾天不用找人,我多干點也就有了,誰成想,老天爺偏給個眼色看。我把面往輸送帶上擱,看到地上有水,盆上的水龍頭忘關了,水流了一地。著急呀心就慌,手和面太靠皮帶根了,袖口先進去的,接著手被慣性卷進去了,痛的哇哇大叫。多虧另只手在后抽得早。手指和腕子全攪碎了,鍋上那個從廁所回來的婦女,顧不上手上有水,忙斷了電?!?p> “老天爺真沒長眼睛,”許其百酸攪肚,“太不公平!”
“不能這麼說”她嘴角笑一下,“失去的多虧是左手,要是右面的,興許就剪不了枝?!?p> 許其心頭一震,怪不得沒被霉運擊倒,心里竟是總想好的一面!
當他離開了,再眺望果園時,縈繞的還是她那些話:人活一世,哪有一帆風順的,眼長在臉上,不是叫你老往后看的!主流是向前看的!
他快到王進風家了。
明鐸和紅風還在恢復期,每天都沿著村外小道散步,在水庫堤壩上走走,在地窖附近溜溜。眼前的,回憶的,神往的都在腦中行走,跳躍,就像河里的冰,在陽光下融化,汩汩地閃著晶瑩水花。還在正春雞場選址處瞧瞧看看,問這問那。
雞場被上面叫停,王喜國被停職。四個伙伴時兒仰天而噓,俯首而喟;時兒撫掌雀躍,開懷而笑。景浮而情生,物現(xiàn)而憂起,擊掌而歌,踏足而舞。
恢復得越來越好,他們還向村外溜達。遠景近物,活似一幅冬山寒林村居雪野圖。畫面上村民的彎腰勞作、閑扯、趕集、閑逛、相攙、相遇、道賀、問候、一笑一顰,憨拙透著閑適,塵俗洋溢著頑強的生命,生聚勞閑,平凡中的生生不息。
國子總算松了一口氣,沒有忘記清晨雙膝一跪,對著祖上,對著巧云墳墓的方向,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虔誠祈禱還有如下:上天啊,只要救得兩個孩子的性命,讓我赴湯蹈火都甘心情愿!祖上啊,我已經(jīng)舍邪歸正了,為了子孫后代,此時我意如油煎,你千萬開恩庇佑這兩個歷經(jīng)艱辛的孩子!巧云啊,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把彩鈴送人,我不是個好男人,不應該和如蘭有那個夜晚,把你推到了因暴怒失去本性而歇斯底里的浪口巔峰,使兩家出盡了丑態(tài),讓別人笑掉了大牙,也讓孩子處處難看受窘,離家撇鄉(xiāng),孤旅天涯,險困艱難,能毫發(fā)未損地回來,確是燒高香了。大人們提心懸膽不說,夜半驚醒也都過去了,好不容易盼到孩子歸來,誰也想不到,意外起于自家!禍患源于蕭薔!兩家的孩子,在外頭沖破了險阻,踏平了溝坎,千辛萬苦回到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毛窩窩時,做夢也想不到,下絆子的竟是家門。咿呀,家門??!上天啊,祖上啊,巧云啊,發(fā)發(fā)靈吧!—救救孩子吧—也讓他〔她〕的爸媽活幾天吧!我求你們啦?。∪缒茏寖蓚€孩子醒來,就是明天我被雷劈成八瓣,被閃電燒成黑灰,我也瞑目了……
國子沒忘記去醫(yī)院那天早晨做的夢。他沿著河邊找,龍鳳村都轉幾遍了。又沿著河兒往下走,確認沒有便折回。
一天,小林來了,對國子說:“小磨山那邊,有人在地里逮兔子,看到灣塘里有個人,死在冰里,你可得去看看!”
國子一聽,心被箭射中似地愴痛。距這兒十幾里路,他無論如何都去。
明鐸和紅鳳聽后,也要去,由明鐸開車。兩個年輕人已恢復得差不多了,不日就要走了。
車子一路奔馳,按照小林的指點,在小磨山北側公路上停下。離車步行,踏過冬麥田,跨過溝坎,一條窄道蜿蜒而下。一頭兒連著村子,一頭兒遠看是個土包。它下面是水塘,塘邊殘葦敗草密密麻麻,塘心還有些殘冰不斷被水浪沖蕩著。有個人欹側著,頭發(fā)一半凝固在冰里,一半飄在水里,臉面兒是浮腫模糊的蒼白。
紅鳳猛然記起了在醫(yī)院病房中的夢!就是她,讓自己驚醒了!她怎么就在自己的夢中?回來的第一天,當這個女人死死地盯著看時,不是很討厭嗎?難道要看進我的骨子嗎?又是因為不愿看到她,才和明鐸住在自家,險些葬玉埋香,陰陽兩隔!
今天,為什么記起了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