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下山,凌蕭在府內(nèi)盤桓了半月。自入國學(xué)監(jiān)以來,他甚少在家待這么久,外祖母自是喜不自勝,檀荇更是樂開了花。
杏林書院距府不遠,他以往就懶散,這幾日更是恨不得時時賴在府中。外祖母管不得他,凌蕭也念著自己不日將要遠行,一別少說要大半年的光景,便也心軟由得他去。
三月初一,大考發(fā)榜下來。凌蕭看著頭名下方那兩個并排的名字,怔了半晌,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這家伙莫不是大考當日沒趕得及用早點?
這個念頭只輕輕閃了一下,他不禁搖頭失笑。
榜單既下來了,他沒再耽擱,第二日便啟程。外祖母和梁嬤嬤自是千萬個不放心,為他置辦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包裹,衣裳點心俱全。他統(tǒng)統(tǒng)推拒了,最后只帶了幾件換洗衣裳,幾張簡單的干糧,還有少許銀錢,便仗劍騎馬上路。
本以為檀荇這邊會是一道關(guān),卻沒想到他竟比外祖母還要平靜。自從千觴節(jié)后,他雖然恢復(fù)了以往的談笑風(fēng)生,但行止上......凌蕭仔細想了下,似乎是沒有先前那般放浪無羈了。
見他收拾好行李準備上馬,檀荇也只是默默地站在不遠處的廊柱下,倚著欄桿,遙遙望著他。
院子里人來人往,呼喝聲,囑咐聲,低泣聲,一片亂糟糟的。凌蕭一時無暇,等到萬事都收拾停當了,才驀然注意到廊柱后站著個人。畏畏縮縮,探頭探腦,一雙不大的鳳眼已經(jīng)紅過了幾輪。
彼時他已經(jīng)坐上了馬背,見狀心中一動,不知為何,眼前忽然閃過將軍府前初見那日,那個哭得花貓兒一般,六神無主的小毛娃。他今時的形狀與那日莫名相似,凌蕭遠遠瞧著,心下不由軟了。
“阿荇,”他沖廊柱后面招了招手,“過來?!?p> 忽然見他注意到自己,檀荇猛地一怔,似是有些不信,又似是有些不敢。但凌蕭一直看著他,對他不斷招手,他終于長吁一口氣,把將要奪眶的眼淚死死逼了回去,然后若無其事地邁出了腳。
“表兄,一路上注意保重身體??!雖說咱們在北境時也一起打馬狩獵,有時也在林子里轉(zhuǎn)上好幾日,但畢竟比不得游學(xué)艱苦。你這一去,心里多少有個算計,莫要行得太遠,超出了歸家的時日,再讓外婆擔心。要我說,你也應(yīng)該多帶些銀錢傍身。人都說窮家富路,能用銀錢解決的事就不要鬧得大張旗鼓......”
他一路走到凌蕭的坐騎邊上,還沒等凌蕭開口,自己就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起來。沒邊沒沿地說了一車,便是健談如他也忽然沒了話題,就只仰著頭,看著凌蕭傻笑。
凌蕭也低頭望著他,透過那一雙努力鎮(zhèn)定的眼,看著他復(fù)雜糾結(jié),難以啟齒的少年心事。
“阿荇,”他帶著絲絲歉意道,“此次游學(xué)不比從前。路途遙遠,途中盡是未知。以我如今的能力,勉強只能自保,不敢保證你的安全,所以不能與你同行......”
“嗐,沒事兒,表兄!”沒想到,這次檀荇不僅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反而大方地安慰起他來,“其實就算表兄想帶我去,我也不能去呀!書院里的課程正緊,我先前落下了好多,如今要加倍努力才能補得完,哪里還敢到處撒歡呢?若是讓外公知道了,可不又得好一頓打!”
說完,他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頭,然后嘴角一提,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
這笑容稚氣得很,映著燦爛的春陽,恍惚間,一下子將凌蕭帶回了年幼時在北境的無憂歲月。
“待我回來了,定找時機再帶你回北境一趟?!彼麑μ窜粑⑽⒁恍Α?p> “好,”檀荇聞言眼睛一亮,沖凌蕭伸出了手,“一言為定!”
凌蕭無奈一笑,右手松開韁繩,在他比自己小了許多的掌心輕輕擊了一下。
“一言為定!”
于是,在眾人的淚眼婆娑中,凌蕭獨自一人上了路。穿街走巷,很快就望見了長街的盡頭。
煙花三月,春日盛景。長街兩旁的櫻樹和海棠都開了,輕粉花瓣在風(fēng)中旋轉(zhuǎn)舞蹈,帶著幽秘的馨香落在他的肩頭。他輕輕拈起一片櫻花瓣,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夢聞錄》里那個攜芳國的小王子。這么一想,這兩年的所歷所感便匆匆在他腦中滑過。
他想起國學(xué)監(jiān)內(nèi),陸靈雪從竹簾背后緩步走出,想起千觴節(jié)上,寒氏月赤著兩條麥色的小腿,在夏日艷陽下舞蹈暢飲,呼朋歡笑。
最后,他的回憶停滯在十七院里。
藍紫色的花樹下,沈青阮靜靜地坐在躺椅上,懷中抱貓,手中持卷。不時風(fēng)過,細碎花瓣落在他的肩頭。有些調(diào)皮的落到他正在讀的書頁上,他便伸出手,將其輕輕拂落。
微微一笑,他又回頭看了長街最后一眼。
巍巍城門下,長街的繁華被攏在一方拱形的天地里,構(gòu)成了他對京都最后的印象。
回過頭來,春陽下官道兩旁的樹木郁郁蔥蔥,油亮的嫩葉搖落滿路芬芳。他的心境忽然開闊了起來,用力一夾馬腹,高喝一聲,絕塵而去。
揚鞭縱馬,一下就疾馳出十幾里地。此處已是遠郊,四下寂靜了許多。
京城附近多山,月西江就在山谷中緩緩流淌。他一路沿著江水,疾馳了這些時候,覺得有些渴,便勒馬停了下來,然后坐在江邊飲了些水。
天色近午,任是春日的陽光也變得灼人起來。碎陽跌在水中,泛起的波光更是有些刺眼。他將水袋收好,打算著回身上馬,繼續(xù)趕路。
剛走到拴馬的核桃樹下,京城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他回頭一看,就見一騎絕塵,正向著他的方向馳來。馬蹄揚起的塵土有些大,他瞇眼看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馬背上的身影頗為眼熟。
待再近些,就見紀麟手握馬鞭,眉頭微蹙,一如既往地做出一副沉穩(wěn)態(tài)度來,生生把自己弄老了十幾歲。這時他也發(fā)現(xiàn)了路邊有人,遠遠看了一會兒,面上逐漸綻放出驚喜。
“噫......”一聲長嘶,駿馬揚首,在漫天沙土中停住了身形。
紀麟翻身下馬,大步走到凌蕭身前,聲如洪鐘道:“凌兄,怎么是你?日前你說要去游學(xué),就是今日出發(fā)嗎?這也太巧了!”
“在府中盤桓了半月,行程一直未定。前幾日發(fā)榜,再無理由在京中逗留,便定了今日啟程。怎么,你也正要出發(fā)向西嗎?”凌蕭道。
紀麟之前就說過,大考后他便要趕赴西境,投奔他的父親,鎮(zhèn)西大將軍紀申。
此時聽凌蕭發(fā)問,他便點點頭,道:“沒錯。不過不是直接向西,先要去一趟瀛洲,代家父拜訪一位世伯。”
“瀛洲?”凌蕭一怔,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張眉目清俊,談笑帷幄的臉來。
“不錯,”紀麟道,“我們兩家是世交,算起來,杜伯伯與父親也有十幾年未見了,我也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他一面。父親他老人家軍務(wù)繁忙,無暇抽身。正好我這次有些閑暇,瀛洲隔得又不算太遠,便順便過去拜訪拜訪他老人家。凌兄你呢?這是要往何處游歷?”
“也是往西吧,”凌蕭道,“看看路程,如果可能,想去一趟東陵?!?p> “東陵?”紀麟有些驚訝,“那可遠!據(jù)說道路艱辛,不好走呢!”
“無妨。”凌蕭道,“左右無事,這一年多的光景,慢慢消磨,走到何處便算何處。況且,東陵路途雖險,但也有那么多人走過,想來傳言大過其實?!?p> “嗯,這倒是。路途再險,就憑凌兄這身本事,也當會化險為夷。”紀麟道,忽然想起什么,道,“這東陵也在西南方向,凌兄不如與我同行,咱們先往南走一段,路過瀛洲,然后再向西。到得盡處,我向北行,投奔家父,你向南行,折道去東陵,如何?”
凌蕭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他一眼,想了想,道:“也好,我也尚未去過瀛洲?!?p> “妙極!”聽他答應(yīng),紀麟登時心情大好,忙催著他上馬,二人一路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