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俠氣，交結(jié)五都雄

　　江滿帆見曲鏡淵已酣然入夢，玄衣術(shù)士也離去，當(dāng)下不再躲藏，直推開柜門。

　　曲鏡淵夢中聽得“吱呀”一聲，瞬間又驚醒過來，睜眼卻看見江滿帆站在桌邊，驚怒道：“哪來的鄉(xiāng)瓜子！敢來擾我清夢！”

　　——原來曲鏡淵將江滿帆當(dāng)成了鹽場中的勞工，話音剛落，奮起身軀向江滿帆撲去，右手已作虎爪之勢，直朝江滿帆喉嚨。曲鏡淵不知江滿帆識得武功，只因今夜兩番被吵醒，心頭火氣正旺，下手卻仍是必死之招。

　　江滿帆見他下手絲毫不留情，對這錦衣公子更加生厭，欲向后退，避開此招，卻聞“嘭”一聲，左側(cè)衣柜中又橫沖出一人，手掌翻飛，左手點住了曲鏡淵背后的大椎、身柱穴。

　　曲鏡淵亦非等閑之輩，瞬息已知來人的意圖，隨既凌空翻身，欲將其余大穴護(hù)在身下。來人右手搶先點住其靈臺、脊中穴，卻來不及點住其命門穴。曲鏡淵很清楚若自己命門穴再被點住，便只能束手就擒。

　　——來人的點穴功夫十分普通。

　　曲鏡淵原本是俯身探爪之形，現(xiàn)在已是面朝房梁。只見他右手虎爪仍向江滿帆，雙腿卻使一招織女穿梭直向神秘人面門。

　　織女穿梭此招是多腿連環(huán)，一腿之后又一腿。此招由曲鏡淵使來如拂花穿柳，又不失凌厲，那人不敢輕敵，右手回防，護(hù)住面門，左手抽劍——

　　房中燈驟滅。

　　卻比燈滅前更亮堂。

　　小樓中，上半夜，一個太陽在房中升起。

　　他的衣衫如旌旗翻飛。

　　他的劍光如日光耀目。

　　他的眼神卻比劍光更加溫暖。

　　熱浪從長劍中不住迸涌而出。熊熊熱浪撲滅了如豆燈火，卻又點燃了江滿帆心中一團(tuán)火。

　　金光渡面，凜若秋霜，原來也是個年輕公子。

　　江滿帆卻被他的眼中那份年輕人特有的自豪與驕傲所吸引，這份自豪與驕傲比自己見過的每一個人都要濃烈。他一抽劍，江滿帆便知道來人便是鄭韜——師傅鄭顥與萬壽公主之子，授銀紫光祿大夫，字藏晦。加上這一柄水干滄海、火烈昆岡的“旌陽劍”，定是鄭韜無疑。

　　——鄭韜亮劍只為警告曲鏡淵。

　　曲鏡淵也知鄭韜并不想取其性命，否則他從柜中刺出的一劍他是萬萬躲不開的。對方不想取其性命，曲鏡淵卻不得不以命相搏——兩人伺機(jī)良久，留他性命無非是想套取機(jī)密，而這是自家?guī)椭魉荒苋萑痰摹?p>　　要么殺，要么逃。

　　曲鏡淵感覺自己的生命在消逝，他只能強(qiáng)振起全身內(nèi)力與精神，右手虎爪真氣爆振，變?yōu)橐恢笟⑾蚪瓭M帆，借腿腳一蹬之勢，力道更加一分。

　　曲鏡淵此刻已決定從江滿帆處突圍。

　　——曲鏡淵原本不知江滿帆會武功，所以只用了粗淺的一爪，這一爪只可取凡人性命，其勢亦短；現(xiàn)在所用的獨門必殺“生花一指”，又迅又猛，其勢無窮，江滿帆若不閃開，必取其性命，江滿帆若閃開，自己便有一線生機(jī)。

　　——曲鏡淵已從鄭韜的一劍知道江滿帆也不會是泛泛之輩，才用上了這壓箱底的一招。他有信心：江滿帆決不可能空手接下這一指。

　　——生花一指是曲鏡淵多年武功的結(jié)晶。飽含多年的艱辛、屈辱、榮耀，還有求生的信念。自己曾用這一指刺穿過數(shù)十江湖好手的胸膛，用一指突破錢幫數(shù)十高手的包圍，從此被鹽幫幫主賞識，成為了鹽幫的四堂主。這么多年來從沒有一個人能空手接下這一指，更何況眼前這個年輕人。

　　但江滿帆確實接下了，卻不是空手。

　　江滿帆用袖子中的一只“鐵手”接下了這一指。

　　生花一指正中萬仞劍脊，激起陣陣黯淡銀光，泛著細(xì)細(xì)龍吟之聲。

　　曲鏡淵仍突圍不得。

　　江滿帆袖中之物絕非凡鐵，曲鏡淵只能另尋出路。

　　一招織女穿梭勢已使盡，曲鏡淵一腿著地，另一腿也發(fā)出最后一腳，右手食指仍點在江滿帆萬仞劍上，他只剩一只左手可用。

　　曲鏡淵手上沒有任何武器或暗器，他行走江湖全憑雙手。

　　此時事關(guān)生死，也顧不得光彩不光彩了，左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掌心聚集真氣，揉碎拍出。

　　漫天星光濺射。

　　星光穿過旌陽劍的熱浪，直沖鄭韜雙眼。

　　曲鏡淵夾在真氣中發(fā)出去的竟是一把鹽！

　　鄭韜躲閃不及，雙目一陣酸痛難受，差點罵一聲卑鄙，想到自己先手偷襲，又以多敵少，自己手握長劍，曲鏡淵卻是徒手，念及此處，遂將這聲卑鄙生生憋了下去。

　　這一切都只發(fā)生在瞬息之間。

　　鄭韜招式一斷，曲鏡淵有了一絲喘息機(jī)會，雙腳皆落地，右手食指在江滿帆的劍上猛一借力，反弓的身體迅速彈起——

　　一指刺向鄭韜。

　　又是那一招生花一指。

　　此時鄭韜緊閉眼睛。他看不見曲鏡淵的動作，只感受到一支箭向自己射來。

　　——鄭韜已成了曲鏡淵的獵物。瞎眼的獵物如何能躲過獵人的一箭？

　　——除非獵人也是瞎子。

　　鄭韜收回了劍。

　　旌陽劍重回劍鞘。

　　房中一片漆黑。

　　曲鏡淵的箭已失去了目標(biāo)。

　　曲鏡淵只能收回他的箭。獵人的箭離弦之時，就是獵人最危險的時候！

　　曲鏡淵只能收回這一指。

　　在曲鏡淵收回他一指時，江滿帆的箭卻已命中目標(biāo)。

　　一只竹箭脫袖而出，鈍頭擊中了曲鏡淵的命門穴。

　　曲鏡淵終于“撲”一聲癱軟倒地，動彈不得。

　　鄭韜也終于長吁了一口氣，取出火折交給江滿帆重將桌上油燈點亮。

　　江滿帆取過桌上茶水為鄭韜清洗雙眼，這才看清鄭韜模樣，容貌郎朗，儀神肅肅，和他父親有七八分相像，只是剛才那燦燦如星的神情卻自己從沒有在鄭顥眼中看到過。

　　鄭韜揉揉雙眼，叉手向江滿帆問安：“有勞江兄了?！?p>　　——鄭韜從江滿帆使的小格意決就已認(rèn)出他來。

　　鄭韜撿起地上的竹箭，問道：“這是我父親教你的？”

　　——鄭韜知道鄭顥對暗器并不精通。

　　江滿帆道：“這是一個大夫教我的?！?p>　　江滿帆忽然抖了一抖袖子，瞟了一眼桌面，駭?shù)溃骸霸懔?，信不見了！?p>　　原本在桌上的書信已不見。

　　鄭韜也急道：“定是那個道士去而復(fù)返拿走了。以他的輕功，料想已追不上了?！?p>　　江滿帆道：“說不定他已去搬救兵，此地不宜久留。要不要殺了這廝？”

　　曲鏡淵心中已把那道士罵了千百回了：天殺的牛鼻子，只顧東西不顧我，真是‘搶來的媳婦——無情無義’，遲早做法引雷劈。要是他能從后面給這小子一劍，我就能逃出生天了。

　　鄭韜道：“沒時間拷問了，動手吧！”說著將手搭按在劍柄，緩緩拔劍。

　　曲鏡淵耳聽得那旌陽劍的細(xì)細(xì)低吟，心頭宛如被萬千蟲蟻噬咬，甚至感覺脊背上的雞皮正和肌肉慢慢脫開，急忙道：“慢慢慢，有時間，有時間。你們想問啥，盡管問，我知無不言?！?p>　　江滿帆和鄭韜都沒想到，這曲鏡淵身手不凡，更貴為鹽幫一堂之主，大小戰(zhàn)役無數(shù)，竟會一恐嚇就屈服了。

　　——幸好懦夫臨死前都很誠實。

　　鄭韜問道：“鹽幫招攬鹽工向來號稱是全憑自愿，你為何又擄人為奴？”

　　曲鏡淵哭訴道：“半年前，幫主突然要我們準(zhǔn)備大量錢財，我便在這新開了一個鹽場，起初是雇人干活的，只因教主催得緊，我才不得已在附近抓人做苦力。我也是被逼的啊。”

　　鄭韜又問道：“鹽幫突然要這么多錢財做何用？”

　　曲鏡淵答道：“之前‘塵教’的人來找過我們幫主，然后幫主就要我們準(zhǔn)備錢財，之后便一直是這個道士與我接頭，塵教的人我只認(rèn)識他一個，那些侏儒和大狗就是留下的，你看我一介斯文，若不是被逼無奈，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呢？至于這些錢財做什么用，我簡直是‘半夜吃黃瓜——不知頭尾’?！?p>　　鄭韜卻質(zhì)疑道：“連你這四堂主都不知？”

　　——鹽幫的五位堂主地位只在幫主之下。

　　曲鏡淵又答道：“這件事做得十分隱蔽，幫主只讓我們五個堂主抓緊屯錢，堂主以下的人一點都不知情。他的作風(fēng)鄭大夫您也是知道的，那真叫‘后娘的拳頭——毒極了’，他不說沒人敢問啊?！?p>　　鹽幫幫主陽照開的兇名鄭韜和江滿帆都有耳聞，平日雖極力滿足手下人的欲望，但對犯錯或違令者極為嚴(yán)苛，若是位高權(quán)重者則必親手用“燔炎掌”處決，中掌者五臟生煙，血竭而死，形同干尸。

　　江滿帆撇撇嘴不屑道：“得，白問。殺了?！编嶍w又將旌陽劍猛地一拔，頓時“鏘”聲大作。

　　曲鏡淵忙道：“別殺，別殺。你們點了我啞穴，把我塞進(jìn)床底下，他們找不著就以為你們把我抓走了，等我解開穴道后，再回幫中去，就說是奮力逃脫，幫主想必不會為難我，這樣大家都能活命了。反正我對你們也沒什么用處，就把我當(dāng)個屁放了吧。”

　　鄭韜與江滿帆相視一笑。

　　江滿帆道：“看來他是真的不知道?！编嶍w才將劍收回鞘中。江滿帆又從袖中取出書信，哂笑道：“你看這是什么？”

　　曲鏡淵看著書信，又是懊惱又是無奈，只能強(qiáng)擠出鼻涕眼淚，向二人求饒道：“書信讓你們拿了，幫主肯定不會放過我的?！?p>　　江滿帆俯身點了曲鏡淵啞穴，又和江滿帆合力將曲鏡淵塞進(jìn)床底下。曲鏡淵被點了啞穴，又動彈不得，一肚子的臟話罵不出，睜大了雙眼，憋得頭脹臉紅，任由二人將自己塞在床底下。

　　曲鏡淵出任鹽幫四堂主以來，何曾受過此等侮辱，不由得合上了雙眼。

　　漆黑的床底又讓他想起了自己貧困慘淡的童年、屢考不第時同伴的譏笑、青梅竹馬的玩伴嫁做人婦時的無助。。。

　　曲鏡淵投身鹽幫時只是一個寂寂無名、武功低劣的年輕人，偷學(xué)了幾十個小幫派的武功。數(shù)十次幫派廝殺中的死里逃生，磨礪了他求生向上的意志，他將這份意志和一往無前的勇氣融入指頭，就成了他無堅不摧的武器。

　　他為它取名“生花一指”。

　　那時曲鏡淵還夢想著他的文章有一天也開能出花來?？僧?dāng)他成了鹽幫四堂主，生花一指名動江湖，沒人敢再和他正面交鋒，再沒有人知道這武器是不是依然無堅不摧、勇往直前。。。他的文章也始終沒能開出花來。。。

　　對他這樣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來說，死亡本該嚇不倒他的，但在片刻之前，自己居然會向兩個毛頭小子求饒。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畏懼死亡了呢。。。他甚至懷疑自己的生花一指根本戳不死那兩個小子，畢竟他們可比自己勇敢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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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鄭二人騎馬并行在官道。他們離開小樓時，江滿帆的老馬正守在山谷外，鄭韜的寶馬“飛驄”也在。

　　江滿帆忽道：“有問題?！?p>　　鄭韜道：“確實?！?p>　　江滿帆道：“為什么曲鏡淵那么困？”

　　鄭韜道：“因為被人下了藥?！?p>　　江滿帆道：“為什么我們能這么順利得襲擊曲鏡淵，曲鏡淵出去干什么了，什么人能給他下藥？”

　　鄭韜道：“有人故意支走他，好讓我們順利偷襲。能支走曲鏡淵的人并不多，鹽幫的人嫌疑最大。給他下藥的人大概率是個女人。這個女人很可能就是支走他那個人安插在他身邊的?！?p>　　江滿帆道：“為什么是個女人？”

　　鄭韜道：“曲鏡淵是有名的酒鬼，只有女人才有充足的理由不讓他再喝下去；否則曲鏡淵來不了小樓就會睡著的?！?p>　　江滿帆道：“是誰讓你到這里來的？”

　　鄭韜道：“京兆府尹，溫璋。昨夜七夕宴會后，他找到我，說他在暗中追查近一個月來的村民失蹤案，已經(jīng)確定是鹽幫所為，卻又不肯透露消息來源。他擔(dān)心朝中多人與鹽幫勾結(jié)，所以沒有上報。他告訴我鹽池和小樓的位置，要我格殺勿論。曲鏡淵私開鹽場，已經(jīng)是妥妥的死罪，京兆府本有格殺之權(quán)，我當(dāng)時也沒在意?！?p>　　江滿帆道：“透露消息的人極可能是鹽幫的人。只怕溫璋現(xiàn)在也很危險?！?p>　　鄭韜道：“溫璋自去年上任京兆尹，嫉惡如仇，執(zhí)法如山，江湖幫派和朝中都多人看他不順眼。不會有人計較他是怎么死的。若是他死后，替任的是個貪官，倒也稱了鹽幫的心意。”

　　江滿帆道：“只是鹽幫的人為什么要殺曲鏡淵呢？”

　　鄭韜道：“還能有什么原因。無非為了是權(quán)與錢，想殺曲鏡淵的人多著呢?！?p>　　江滿帆道：“那你呢，為什么答應(yīng)溫璋來殺曲鏡淵？”

　　鄭韜道：“他在我面前說鹽工如何凄涼，我一時不忍便答應(yīng)他了。是不是很蠢？”

　　江滿帆道：“你這樣的身份為一群鹽工殺人確實很蠢，倒也難得。還有那封書信，你怎么看。”

　　鄭韜道：“我只知道那個送信的道士叫何太苦，是塵教教主座下“六合仙人”之一，號“御鬼孤鴻”，輕功極高，還會煉制些丹藥，想必那些侏儒和大狗便是吃了他的邪藥，才變得這般妖異。至于那書信用密文所寫，我看不懂，但曲鏡淵弄丟了密信，依然難逃一死。只是塵教和鹽幫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江滿帆道：“還不知道。咱們這是進(jìn)城還里上山呢？”

　　鄭韜道：“當(dāng)然是進(jìn)城。我請你喝酒?！?p>　　江滿帆道：“等我們到城里，只怕酒肆都關(guān)門了?！?p>　　鄭韜道：“現(xiàn)在這個時候，只有兩個地方有酒喝。一處是我家，另一處便是平康坊。不過我母親在家，不準(zhǔn)我喝太多酒，咱們?nèi)テ娇捣??！?p>　　江滿帆道：“平康坊的店鋪晚上不關(guān)門，不怕進(jìn)了賊嗎？”

　　鄭韜笑道：“盜賊進(jìn)了平康坊，就不會想錢了。”

　　江滿帆道：“你既請喝酒，那我就請你沐浴好了。”

　　鄭韜道：“也好。在柜子悶了許久，正想換身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