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安遙在日光邊，思君不見令人老

　　馬蹄磕在青石板上，如振金玉。

　　石凈無塵，江滿帆卻心亂如麻。

　　花折風(fēng)是不是真的被毒倒了。。。

　　和姑為什么不殺了花折風(fēng)？是因為不忍心？還是她真的和花折風(fēng)串通好了。。。

　　何太苦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他是回到塵教中復(fù)命還是偷偷跟在身后？他為什么還不出手？他在等什么？

　　楊柳煙會以怎樣的面容出現(xiàn)在鄭韜面前？是不是已經(jīng)拿到了書信？

　　鄭韜現(xiàn)在的處境如何？鄭韜很善良，但是絕不笨。

　　如果是鄭韜，現(xiàn)在會怎么做？

　　江滿帆夾住馬腹，示意馬停下。

　　“怎么了？”

　　“和姑，你為什么要背叛花折風(fēng)？”

　　“你懷疑我？”和姑回頭看著江滿帆。

　　江滿帆沒有說話，沒有動作。

　　江滿帆只是愧疚。他怕自己的猜忌會傷了女孩的心。

　　和姑也沒有說話。右手揭開左邊衣領(lǐng)，露出細(xì)肩上的兩個咬痕，如玉璧上的瑕疵。

　　“這是小姐留下的。其中一個是她想起以前那個男人，想到發(fā)瘋的時候咬的。。。

　　“另一個是你昨晚走后，小姐恨你恨得發(fā)瘋的時候咬的。。。

　　“當(dāng)她第一次咬我的時候，我就狠狠愛上了她。。。

　　“我明明妒忌你，卻又不得不依賴你。。。

　　“我只恨自己不是你。。。”

　　和姑的淚水已打濕了桃花。

　　江滿帆更加愧疚。

　　——和姑若是解了江滿帆的心結(jié)，自己的心結(jié)可能一輩子也解不開了。

　　“我們回綴春樓去?！?p>　　——————

　　江滿帆又回到房間中。

　　他已知道花折風(fēng)的計劃。

　　花折風(fēng)能被稱為斷腸靈犀，悄無聲息的給別人下毒，靠的就是自己的真話。只說一半的真話比假話更能使別人焦慮，卻不會使自己愧疚。

　　所以他才能那么坦蕩自若。

　　楊柳煙扮成江滿帆的模樣去找鄭韜，原因只有一個——他太趕時間。如果假扮成陌生人接近鄭韜，雖然更保險，卻要花更多時間，如此便來不及回來執(zhí)行花折風(fēng)的另一項計劃。

　　花折風(fēng)的另一項計劃的目的便是終南山中能解毒的人——神醫(yī)畢九折。

　　這就是花折風(fēng)讓江滿帆活著的另一個原因——讓他去找畢九折。

　　這也是何太苦遲遲沒有出現(xiàn)的原因。

　　何太苦只能獨自跟在江滿帆身后，多一個人都可能會引起江滿帆的警覺。等到何太苦找到畢九折住處，楊柳煙和花折風(fēng)便可憑借何太苦沿途留下的記號尋來。

　　為什么花折風(fēng)要找畢九折——因為綴春樓的主人歸太華病了。

　　為什么花折風(fēng)知道跟著江滿帆可以找到畢九折——因為江滿帆的暗器。

　　——江滿帆的暗器功夫并非來自鄭顥，而是來自畢九折的“抽絲針法”。

　　——花折風(fēng)又從哪里見到江滿帆的暗器功夫？

　　——竹箭！

　　——初八晚，江滿帆在韋保衡宴席上射出兩枝竹箭，南歌卻只找到了一枝。

　　——另一枝就在花折風(fēng)手中！

　　花折風(fēng)確實要放江滿帆走，他已準(zhǔn)備好裝死，只是他實在沒想到江滿帆會用毒來對付自己。

　　——在江滿帆出手前，花折風(fēng)一直看著江滿帆的袖子，足以說明花折風(fēng)知道江滿帆的暗器手法。用袖子發(fā)暗器，江湖上只有一家。

　　——江湖中雖不乏人使袖箭，卻從沒有用袖箭發(fā)射竹箭的。

　　——韋保衡遇刺后，必定會叫來綴春樓的負(fù)責(zé)人。歸太華生病，這個負(fù)責(zé)人很可能就是花折風(fēng)。他只要稍一盤問萬來風(fēng)和李靄靄，便不難猜到江滿帆用的是抽絲針法。

　　——抽絲針法是畢九折的獨門密技，江滿帆既會抽絲針法，定與畢九折關(guān)系匪淺。

　　畢九折隱居在終南山已近十年。江滿帆不能讓人找到他。

　　所以江滿帆只能回到綴春樓等鄭韜回來。

　　——只要鄭韜識破楊柳煙的偽裝，便知道江滿帆出事了，自然會想到來綴春樓找他。

　　花折風(fēng)的計劃有兩個漏洞：鄭韜識破楊柳煙；江滿帆發(fā)覺何太苦。

　　但他不得不這樣做：不去追鄭韜，若鄭韜走遠(yuǎn)則密信難以追回；若楊柳煙不能及時參戰(zhàn)，僅憑花折風(fēng)和何太苦未必能將畢九折帶走，歸太華隨時會死。

　　——————

　　江滿帆與和姑又坐下。

　　和姑疑問道：“咱們?yōu)槭裁催€要回來？”

　　江滿帆道：“因為我學(xué)會了倚靠別人?！?p>　　和姑道：“難道你以前就不倚靠別人？”

　　江滿帆道：“只是花折風(fēng)使我忘記了?！?p>　　和姑道：“你先等下，我去拿回鈴鐺?！?p>　　江滿帆如今的倚靠只有鄭韜。

　　他從未將自己的生命寄托在別人身上，感覺有些焦慮，又有些慶幸。鄭韜確實是個可以倚靠的朋友。

　　不過回來的并不只鄭韜，還有同昌公主李傷。

　　和姑也已回來。

　　江滿帆問道：“楊柳煙呢？”

　　同昌公主道：“你怎么知道楊柳煙去找過我們？”

　　江滿帆道：“他現(xiàn)在人呢？”

　　同昌公主道：“在后面?！?p>　　——鄭韜和同昌公主一發(fā)現(xiàn)江滿帆是假的，便策馬回到城中。楊柳煙為了裝得更像一些，也找了一匹老馬，自然追不上鄭韜和同昌公主。

　　江滿帆道：“有沒有看見何太苦？”

　　鄭韜道：“沒有?！?p>　　江滿帆道：“我中了紅燭賞殘花之毒?！?p>　　鄭韜道：“誰能解？”

　　江滿帆道：“畢九折，在終南山中?！?p>　　鄭韜道：“現(xiàn)在就去?！?p>　　江滿帆道：“不行。何太苦會跟在背后。他們想找畢九折給歸太華治病?！?p>　　鄭韜道：“那好辦。你我換了衣服。我和這位小姑娘先把何太苦引開，你和表姐去找畢九折?！?p>　　江滿帆道：“這倒是個辦法。只是不好甩開他。你可將他引到宗圣宮中去，我解了毒再去找你。他們想找的是畢九折，只要我解了毒，何太苦便不會再跟著了?！?p>　　鄭韜道：“要快些。楊柳煙恐怕也要追來了?！?p>　　——————

　　酉時，紅日將沒。

　　兩匹駿馬穿過叢林、溪澗，終于來到終南山一處極隱蔽的山谷。

　　繁花紛亂，擁塞谷口。

　　這是谷中主人阻攔訪客的第一道屏障。

　　江滿帆輕扯韁繩，將馬引入小徑。

　　同昌公主忽道：“那個神醫(yī)會不會不在？”同昌有些擔(dān)心。

　　江滿帆道：“不會。他每月中下旬下山贈醫(yī)施藥，其余時間都在這沉疴谷中?！?p>　　同昌公主已聞到花香中夾雜著的藥材香氣。

　　花香催人入睡，同昌公主的眼睛竟有些溟溟蒙蒙。

　　這是沉疴谷的第二道屏障。日落后才開放的花，花香能使人困乏。

　　穿過花林，畢九折的醫(yī)廬已在眼前。

　　畢九折的黃犬見是江滿帆來，已奔入醫(yī)廬報信。

　　畢九折迎了出來，在江滿帆身上扎了幾針，又拍了幾下，江滿帆便吐出一口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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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末，江滿帆四人三馬來到天池。

　　今日初十，江滿帆下山時是初七。

　　僅是三天，江滿帆已覺過了半生。

　　月已東升，鄭顥仍坐在舟中。

　　仿佛三天來都沒有動過。

　　鄭顥終于動了。

　　耳動。心也跟著動。

　　銀鈴聲琤琤讓他的雙眼又蒙上一層云霧。

　　和姑就騎在江滿帆的馬上。

　　江滿帆施禮道：“事出突然，我把他們?nèi)齻€也帶上山來了?！?p>　　鄭顥道：“沒事，快去做飯?！?p>　　——————

　　飯后，和姑在收拾碗筷。

　　鄭顥把江滿帆和鄭韜都叫到小舟上。

　　江滿帆和鄭韜本想?yún)R報一下這幾天的怪事，鄭顥卻先開口問道：“那個小姑娘叫什么？”

　　江滿帆道：“和姑。”

　　鄭顥又問：“她母親呢？”

　　江滿帆道：“花折風(fēng)說和姑還未滿一歲時，和姑的父母就被他殺了，之后和姑一直生養(yǎng)在綴春樓中。花折風(fēng)似乎對她還不錯?！?p>　　鄭顥只是“嗯”一聲，又問道：“邊關(guān)可有消息？”

　　鄭韜道：“本月并無戰(zhàn)事，只有六月時李師望自負(fù)才能，為擁權(quán)自重，上書稱巂州遠(yuǎn)離成都，難以節(jié)制，請建定邊軍，以邛州為治所，屯兵巂州。朝廷信以為然，命其為巂州刺史，充定邊軍節(jié)度使。”

　　鄭顥道：“朝中有無大事？”

　　鄭韜道：“沒有?！?p>　　鄭顥道：“江湖上呢？”

　　鄭韜道：“陽照開死了。”

　　鄭顥道：“怎么死的？”

　　鄭韜道：“陽照開原來有個兄弟，后來給他殺了。他兄弟的兒子改名叫商欲暮，昨天找到我倆，要我們把他報仇。這個商欲暮早已在劍芒谷埋下無數(shù)火藥，將劍芒谷炸成了平地，要不是我倆跑得快，怕也回不來了?！?p>　　鄭顥道：“無數(shù)是多少？”

　　鄭韜道：“我哪知道?！?p>　　鄭顥道：“這個商欲暮哪來這么多火藥？”

　　鄭韜道：“我哪知道?！?p>　　鄭顥道：“只有神策軍才會有?！?p>　　鄭韜道：“我想起來了。韋保衡和商欲暮認(rèn)識，神策中尉王宗實曾把手下五劍令借給韋保衡，說明他們關(guān)系都不一般?！?p>　　鄭顥道：“王宗實可沒有那么慷慨，這個商欲暮又能給他什么好處呢？”

　　鄭韜道：“你可不能小看了這商欲暮。他今年才二十八歲，不僅練得一身渾綿的內(nèi)力，手上居然還有苗疆芃芃教的天風(fēng)一披拂?！?p>　　鄭顥道：“芃芃教三寶之一。。。三寶另有‘千補百衲藏形法’能增內(nèi)力，‘員丘赤露’能生斷肢?！?p>　　鄭韜道：“所以王宗實想要商欲暮手上的員丘赤露用來醫(yī)治他的小寵物？所以王宗實才舍得那些火藥和三個手下?！?p>　　鄭顥道：“而且神策軍的人就算有火藥，未必能將山谷炸平。還要將火藥隱藏得隱蔽，不引起陽照開的警覺。”

　　鄭韜道：“只有三個門派的人能做到：齊魯墨門、荊襄班門、蜀中唐門?！?p>　　鄭顥道：“都有可能。陽照開死便死了，其他門派可有事發(fā)生？”

　　鄭韜道：“另有錢幫中忽流出消息稱江寧有‘隋朝寶藏’出世，說是陳后主留下的，只有隋朝楊家后人知曉，現(xiàn)在已被找到，要借各門派之力取出。錢幫和各門派都派人去了?！?p>　　鄭顥道：“此事我早年亦有耳聞。當(dāng)年楊政道之孫楊慎矜開罪了宰相李林甫，兄弟三人皆被賜自盡，數(shù)十族被流放嶺南，有人便說此事因?qū)毑囟?。若楊家后人真的找到了寶藏，免不了又是一場廝殺?！?p>　　江滿帆道：“還有一件事。綴春樓原來是塵教在長安的據(jù)點。”

　　鄭顥道：“你這幾天都住在綴春樓？”

　　江滿帆道：“是的。”

　　鄭顥道：“你愛上了那里的姑娘？”

　　江滿帆道：“你怎么知道？”

　　鄭顥道：“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被遺棄的小狗嗎？”

　　江滿帆：“。。?！?p>　　鄭顥道：“那個姑娘人呢？”

　　江滿帆道：“不知道?！?p>　　鄭顥道：“快去找到她。我受不了你現(xiàn)在的樣子?！?p>　　江滿帆：“。。?！?p>　　鄭韜道：“看來你在這山中變了很多?！?p>　　鄭顥道：“這本是很簡單的道理，我卻現(xiàn)在才明白?！?p>　　鄭韜道：“明白什么？”

　　鄭顥道：“別離，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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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滿帆終于從竹林中走出來。

　　鄭韜端坐，瀟瀟月下，大青石上。

　　寒光如水，涼風(fēng)如水，薄云如水。

　　單衣如水。堅石如水。知交如水。

　　鄭韜先開口：“你知道她在哪里了？”

　　江滿帆道；“王宗實的宅邸中?！?p>　　鄭韜道：“要是五劍令都在，這事可不好辦了?！?p>　　江滿帆道；“所以我不想讓你去?！?p>　　鄭韜道：“我假裝去刺殺王宗實，你帶她出來?！?p>　　江滿帆道；“有沒有人能從五劍令手下逃脫？”

　　鄭韜道：“從來沒有。”

　　江滿帆道：“那還不如不去。”

　　鄭韜道：“那你干嘛還要去？”

　　江滿帆道：“我想當(dāng)一只快樂的小狗?！?p>　　鄭韜道：“沒了她你就活不下去了？你和陽照開、王宗實又有什么區(qū)別？”

　　江滿帆道：“或許沒有?！?p>　　鄭韜道：“說不定他們比你快樂?！?p>　　江滿帆道：“所以你要不要我去？”

　　鄭韜道：“你要去，我陪你去；你不去，我也不會讓你當(dāng)一只被遺棄的小狗。”

　　江滿帆道：“那我要去?！?p>　　鄭韜：“?。俊?p>　　江滿帆道：“我有辦法對付他們?！?p>　　鄭韜：“？！”

　　江滿帆道：“你還記得你提起過的燕歸亭、龍吟瑞和關(guān)山夢嗎？”

　　——燕歸亭是刺客，龍吟瑞是解劍山莊莊主，關(guān)山夢是個俠士。

　　鄭韜：“跟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

　　江滿帆道：“燕歸亭就是中午茶館中那四個趴在桌子上的人之一?！?p>　　——其中有一個是何太苦。不過燕歸亭是真的在睡覺。

　　鄭韜道：“我知道。”

　　——桌下的寒氣就是伏光劍所發(fā)出。

　　江滿帆道：“一個刺客白天趴在桌子上睡覺，只有一個原因。”

　　鄭韜道：“他今晚要殺人！”

　　。。。：“不過又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江滿帆道：“他要殺的人就是王宗實！”

　　鄭韜道：“你憑什么確定他要殺的人就是王宗實？又是誰叫他殺王宗實的呢？”

　　江滿帆道：“燕歸亭明明有很多地方可以睡覺，卻偏偏要在布泉茶館睡，因為他就是散布隋朝寶藏消息那個的人，也是他將長安散勇聚集到布泉茶館，他要借長安散勇打探王宗實有沒有派人出城去。而錢幫則是和燕歸亭串通好的，假意派出大隊人馬，其實只是為了讓王宗實更相信傳言。”

　　鄭韜道：“商欲暮曾說過燕歸亭手上有一筆生意，燕歸亭收價不菲，長安值得燕歸亭出手的，甚至要讓他等上幾天才能動手的，也不過陽照開、錢幫幫主、當(dāng)今皇帝、王宗實、西門季玄、冠隨君等幾人而已。寶藏傳言是借錢幫之口流出，燕歸亭要殺的自然不是錢幫幫主，西門季玄、冠隨君不需要靠別人來保護，皇宮的守衛(wèi)是不可能被引走的。確實只有對王宗實才有效。不過如果他要殺王宗實，初八晚上五劍令有三個在綴春樓，那應(yīng)該是絕好的時機，他為什么不出手呢？”

　　江滿帆道：“因為商欲暮騙了他。商欲暮知道五劍令有三個在韋保衡身邊，可他卻需要神策軍來布置火藥，所以不能讓燕歸亭這么快殺了王宗實。其實并不是商欲暮找到了燕歸亭，而是燕歸亭在跟蹤王宗實的時候，看到王宗實和燕歸亭的交易，所以主動找到了商欲暮。否則燕歸亭不想接生意，十個商欲暮也找不到他。燕歸亭一找到商欲暮，商欲暮便知道燕歸亭是沖著王宗實來的?！?p>　　鄭韜道：“初八晚上下過一場雨。。。劍芒谷中的泥土卻比其他地方更加干松一些，神策軍確實是初九那天才埋下了火藥。能夠出得起錢同時收買燕歸亭和錢幫的，又能把故事講得那么動人，也只有隋朝楊家后人了。。。你等我一下，我把書信交給父親?！?p>　　鄭韜原來是不舍得讓他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