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來到王宗實宅邸的時候,燕歸亭已經(jīng)來了,甚至準備走了。他實在沒想到五劍令一個都沒有離開。
——王宗實本來確實要派萬來風、李靄靄、黃毋波前去江寧的。只是燕歸亭砸破腦袋也不會想到王宗實竟然得到了商欲暮的秘藥,為了安穩(wěn)地享受秘藥帶來的極致歡樂,王宗實甚至放棄了寶藏,只派了一些尋常的軍士去江寧。
燕歸亭甚至有些同情王宗實。這本是很平常的事情,王宗實卻要付出這么多的努力。在殺了王宗實之后,燕歸亭也一定會殺了商欲暮的。
“商欲暮可真是個閘總!”
“燕先生請留步!”
“嗯?”
——————
王宗實把自己平坦的身材毫無保留地展示在一面巨大的銅鏡之前。這是他之前不敢想象的事情。凈身三十年來,王宗實都不敢這樣面對自己,甚至不敢觸摸那一道疤。
這一刀實在傷得他太深。
好在現(xiàn)在傷口已經(jīng)完全不見。
新生的小寵物白白凈凈,靦腆地、一點點探出頭來。
王宗實簡直感動到想哭。
他原來十分恐懼死亡,害怕死后什么也不能留下,現(xiàn)在卻期盼時間能過得快些。
——房間里的情景實在是有些荒唐。
——可又有什么荒唐的?這東西本來就該長在他身上。
——荒唐的不是它長出來了,而是它被割掉過。
房間外。五劍令坐在石階上,坐在月明中。
今夜,好涼。
清風是涼的,涼的卻不止是清風。夏夜偶然泛起的涼意,總不知是誰帶來,又去往哪里。是鳴蟲還是棲鳥?
五人的心就是涼的。
五人以面當風。清風卻送來了一個人。
金牌刺客燕歸亭。沒有蒙面的燕歸亭。
一身黑衣燕歸亭。無聲無息的燕歸亭。
燕歸亭確實像一只燕子。不光是他的外形,還有他的輕功。
“你終于來了?!?p> “誰是白日曛?”燕歸亭問。
“說話的是白日曛。”白日曛回答道。
“你不愧是白日曛。”燕歸亭贊嘆道。
——五人出手前只有白日曛可以說話。因為白日曛在五人中最強,其他四人在面對燕歸亭這樣的對手前還需要調整狀態(tài)。
燕歸亭道:“‘萬里黃云白日曛’的名號不比什么‘五劍令’好聽多了,為什么要給王宗實當手下呢?多好的夜啊。。。”
——“萬里黃云白日曛”是五個人的名號:萬來風、李靄靄、黃毋波、何行云、白日曛。
白日曛道:“因為江湖上已經(jīng)沒有人敢打‘萬里黃云白日曛’的主意了,所以才要給王宗實這種爛人當手下,所以今晚才能遇到你。確實是美好的一夜。。?!?p> 燕歸亭道:“不過我不是一個人來的?!?p> 白日曛道:“三個人恐怕不行?!?p> 樹影密成一團,兩人就從這片黛色之中走了出來,與燕歸亭站到一塊。
五劍令的呼吸已經(jīng)一致,已經(jīng)同心一樣涼。
白日曛一站起,其余四人已如鵲落,列開陣勢。
////////白日曛/////
何李/////燕/////黃
行靄///江鄭///毋
云靄/萬來風/波
黃毋波舞動鏈劍,仍是右手,只不過鏈劍劍柄是裝在手腕上的。黃毋波見到江滿帆,并沒有什么情緒上的波動——他已經(jīng)吃過一次虧了。一招“半江瑟瑟”逼向鄭韜,急速掠動的劍刃在月光下熠熠奪目,浮光躍金。
何行云在李靄靄身后,伸出纖纖如玉的左手,纏纏綿綿的劍,不是劍!而是一柄拂塵!李靄靄的細劍刺點,密如牛毛,細如牛毛。拂塵的綿綿云霧裹挾著細劍的潺潺細雨,劍氣呼號,一招“墨云拖雨”向江滿帆。
萬來風未動。只有風,潛流在他的身體兩寸位置。
白日曛沒有拔劍,他的劍一直在手。
手就是劍。
是真的劍。
氣與意皆在。
白日曛抬手指向燕歸亭。
這一劍奇慢,也是變化無窮的一劍!
這樣慢的一劍,氣勢卻沒有絲毫衰減。
燕歸亭、江滿帆、鄭韜皆心道,這五劍令果然有門道,五人列陣的威力足以扼殺一切生靈。
凌厲劍氣中,江滿帆與鄭韜身影晃動,二人瞬間交換了對手。
——三人雖被圍在陣中,但也這有一個好處。
江滿帆左手持一金針,對上了黃毋波的鏈劍。黃毋波的鏈劍雖可以纏住他人的兵刃,卻萬萬纏不住如此纖細的一根金針。
金針亦有劍氣,一瞬劍氣足以刺破這漫漫江水。黃毋波的鏈劍劍氣已衰竭,萬來風終于來救!赫赫劍風又帶起了浪花!
——五人劍陣的奧妙就在此處。萬來風的巨劍雖不能揮砍入陣中,卻是李靄靄、黃毋波、何行云的堅強后盾。萬來風本就是五人中年紀最大,內力最猛的人。
江滿帆左手金針與銀浪一時又難解難分,右手卻向后一伸?。繛槭裁??
同時,另一側,鄭韜左手長劍瞬發(fā),“鐺”,劍尖在萬千雨點中抵住了李靄靄的細劍,雨已停,云還未散,拂塵銀絲矯矯飛散,又忽的裹住了旌陽劍身。銀絲柔韌,如云蔽日,細雨又來。
李靄靄已竄近,鄭韜危險!
“鐺”!
“一劍射金闕”
白日曛的無形劍對上了鄭韜右手的劍。
鄭韜竟拿著萬仞劍。這是他剎那之前從江滿帆右邊袖子中取出的。
沒有人看到鄭韜右手出劍,白日曛卻在一瞬間擋下這一劍,否則萬仞劍就要將李靄靄細劍挑飛。白日曛一劍救了李靄靄,也使李靄靄稍稍停了一下。
——白日曛是在用心感受,感受陣中每個人的氣息。他才是這個陣的靈魂!
燕歸亭還未出劍,因為白日曛的那一劍還未到。
——白日曛用左手發(fā)出極快的一劍,救下了李靄靄,右手那極慢的一劍仍在和燕歸亭對峙。白日曛的劍術究竟到了何種境界?
——不過這已不重要。
江滿帆右手一空出來,便猛地伸入了黃毋波的鏈劍旋渦之中。
——黃毋波的鏈劍共有十節(jié),每節(jié)皆帶雙刃,眼看便要將江滿帆的右手攪碎。
——但并沒有。燕歸亭已將蒼髯白甲交給了江滿帆。
萬來風的身形微晃。
浪已不得再作。因為風已停。
燕歸亭劍鞘向后一戳,萬來風的風就停了。
五劍令已死了四個。
燕歸亭劍鞘向后一戳,萬來風的胸膛開洞。
——萬來風是白日曛唯一不能救的人。也是白日曛最放心的人。
萬來風一死,鄭韜萬仞劍遞到燕歸亭左手,劍飛出,黃毋波也死了。
黃毋波一死,江滿帆金針向后一發(fā),何行云也死了。
何行云一死,旌陽劍一帶,李靄靄也死了。
一時間,風止,波平,云開,雨霽。
只有白日曛右手一劍還未到。
燕歸亭右手劍也未出鞘。。。
這場刺殺已變成劍客之間的對決。
江滿帆和鄭韜轉身離開。
劍氣充盈天地,七月的庭院里已刮起秋風。
滿樹梧桐葉在秋風中翻涌、轉黃,又絲絲飄落。
秋風凄涼,殺氣彌漫,黃葉如浪,驚鳳嘯唳。
劍指白日曛,燕歸亭也在向白日曛靠近,可他的劍卻仿佛凝滯在劍鞘中。
白日曛的劍勢已有幾十次看不見的變化,卻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種能格殺燕歸亭的劍勢。燕歸亭仿佛就是一柄劍,白日曛可以感覺到燕歸亭衣服下的肌肉正隨著自己劍勢變化而舒張收縮。燕歸亭手按在劍柄上,就已經(jīng)是最佳的防御。
一變接著一變,又是十次變化。
白日曛的劍就是手,劍勢變化之快、變化之靈活,已遠遠超出一般劍客的想象。
只是再快、再靈活的變化,總是有間隙,白日曛的變化間終于出現(xiàn)一絲不可查覺的停頓。
最后一片葉子落下,白日曛已到燕歸亭身前一丈。
燕歸亭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右手拔出了劍。
伏光劍一出,月光便黯淡,落葉都不再喧鬧。
燕歸亭一撩一刺,切入了白日曛變化的軌跡,劍尖瞬時已到白日曛喉結前半寸。
——————
瑞腦金獸,紅燈暗帳。
王宗實為了紀念自己的第一次,竟將房間布置成了婚房。
南歌也實在搞不懂這樣的排場。
她雖然見過不少太監(jiān)偷偷去綴春樓,卻不知道為什么一個太監(jiān)要把她從綴春樓帶出來?甚至要花折風保密,連和姑也不能知道。
為什么要把這里布置成婚房?
為什么半夜了,還沒人來?
江滿帆以命相搏才來到這里,現(xiàn)在卻不知要不要推開門。
“快進來吧。笨蛋?!?p> 江滿帆于是推開了門。
紅光融融,花燭暖暖。
南歌一身紅裝側坐在象牙床沿,珠圍翠繞。
江滿帆遠遠望著錦華深處那顛倒眾生的容顏,一時癡迷。
南歌笑道:“這可不是給你準備的?!?p> 江滿帆道:“你還討厭我嗎?”
南歌道:“你跑這么大老遠來找我,我還好意思討厭你嗎?”
江滿帆道:“和姑已經(jīng)和花折風決裂。你還要回綴春樓嗎。。。”
南歌道:“。。。難道你有地方讓我住?”
江滿帆道:“我的父母就住在終南山下。”
南歌道:“不行,我要你在城里買房?!?p> 江滿帆道:“沒錢?!?p> 南歌道:“我有辦法讓你賺錢。你過來?!?p> 江滿帆走進,問道:“咋賺?”南歌卻向后仰躺在床上,把雙腿一勾,江滿帆便倒在一團豐軟滾燙的溫柔中,眼前是無盡的溫香。南歌貼在江滿帆耳邊膩聲道:“陪我睡一覺,我就把錢給你?!?p> 江滿帆搖了搖頭,眼中充滿了歉意。
南歌道:“你生我的氣?”
江滿帆道:“沒有。”
南歌道:“那你干嘛?”
江滿帆道:“我殺了人。殺了何行云?!?p> 南歌道:“那又怎么了?你不殺她,她就要殺了你?!?p> 江滿帆道:“不,何行云并不是非死不可。我本可以用金針制住她的。。。”
南歌道:“那你兄弟呢?”
江滿帆道:“他也殺了人。殺了李靄靄。李靄靄的劍術絕不是他的對手。他本可以一招就將她的劍挑飛的。。。他現(xiàn)在一個人上街去了,一定也在自責?!?p> 南歌道:“她們都是給人當保鏢的,早該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人殺死。她們的命已賣給了王宗實。”
江滿帆道:“五劍令只是想借王宗實的名號吸引高手來挑戰(zhàn)自己。”
南歌道:“那也是他們與王宗實達成的交易,王宗實可不會找一群不舍得命的人來當自己的保鏢。他們自己都不在乎,你干嘛還啰里啰嗦的。”
江滿帆嘆道:“希望真的是這樣。”
——江滿帆知道不會是這樣的,只是這么想會讓自己好受一些。
江滿帆道:“咱們去找藏晦,我想他現(xiàn)在也需要別人陪伴。而且我擔心他會遇到塵教的人?!?p> 南歌總不能不答應。
——————
劍客的對決,情人的相偎,鄭韜不管在哪里都是多余的。
雖然他現(xiàn)在也需要別人陪伴。
鄭韜在街上走,走啊走,終于停下。
明月漸盈,青石峭冷,坊墻嚴壘。
鄭韜獨立,列墻影中,有些落寞。
高高的墻,白白的墻,冷冷的墻。
一列列的墻仿佛沒有盡頭。
鄭韜站在晉昌坊外的墻影下,突然想在墻上開個洞,看一看墻內人的夢境都是什么樣子,有誰夢到了他呢?
鄭韜想得出神,一只手在他肩上一拍,鄭韜差點被嚇得叫出聲來。
鄭韜回頭道:“這么快?”
江滿帆道:“什么都沒有發(fā)生?!?p> 鄭韜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p> 江滿帆道:“你說過你弟弟就在傳圣書院中?!?p> 鄭韜道:“那你又怎么確定我會來找我弟弟呢?”
江滿帆道:“你真的要我說?”
鄭韜道:“那你還是別說了?!?p> ——鄭韜并不想讓人知道他現(xiàn)在的窘?jīng)r:自己白天廣交群雄、出入青樓都是因為自己太寂寞。鄭韜的父親被困在終南山上,一個月才能進城一兩次,又不許他上山;母親對他的教育十分嚴厲,簡直是要他喘不過氣;前兩年,鄭韜的弟弟鄭光也被送入傳圣書院。
——除了江滿帆,鄭韜現(xiàn)在也只能來找鄭光,雖然不一定會進去。
鄭韜道:“你剛才真的想殺了何行云?”
江滿帆道:“我只感覺到一股極強的殺氣,一時恍惚就。。。”
鄭韜道:“這股殺氣并不是來自燕歸亭。”
江滿帆道:“燕歸亭身上一點殺氣都沒有,甚至在他殺人的時候也沒有。燕歸亭完全不像一個刺客。而白日曛身上的殺氣卻濃得像麝香。”
鄭韜道:“燕歸亭就像一個夢。”
江滿帆道:“什么夢?”
鄭韜道:“關山夢。”
江滿帆道:“燕歸亭是個刺客。”
鄭韜道:“關山夢是個游俠?!?p> 江滿帆道:“刺客和游俠本來就是一路人?!?p> 鄭韜道:“而且有一個門派的刺客和游俠特別出名。”
江滿帆道:“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