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只有一所中學(xué),高中部只有一個班。
剛搬來的時候,班級里有三十九個學(xué)生,加上我正好湊夠四十人,父親對此很滿意。半個月前有個倒霉蛋在回家的路上被車撞死了,從此我就失去了上學(xué)的權(quán)力。
父親認為這是為我好,他繼承了母親的怪癖,并發(fā)揚光大。
母親有個堅守了一輩子的經(jīng)典理論:物理學(xué)家都在胡扯,三角形其實最不穩(wěn)定。比如兩個人談話的流暢程度永遠最高,再摻和進一個,就會大打折扣。想解決這種情況,要么等第四個人出現(xiàn),湊夠雙雙互聊的局面,要么就請多余的那位離開。
同理,一群人加起來如果是偶數(shù),才能符合成雙成對的條件,否則總會有一個人是多余的,處處受排擠。
“你不覺得自己單獨坐一張課桌非常尷尬嗎?”父親說,“還是在家自習(xí)吧?!?p> 無所謂,我本來是重點高中的尖子生,自己看書本比老師反復(fù)講解基礎(chǔ)知識更有效率。
父親決定搬家,是在妹妹離家出走后。
那丫頭比我小一歲,心理年齡卻成熟得異乎尋常。初中三年,她離家出走的次數(shù)用手指已經(jīng)算不過來,但每次都超不過兩周,直到中考落榜后才開始玩真的。
她留了封信,聲稱是追隨真愛,奔向幸福。
父親沒有報警,等了四個月,決定搬家。母親的失蹤給他造成巨大傷痛之余,也增加了免疫力。我反對他這么做,但毫無效果。
他雇了輛卡車,載上全部家當(dāng),從市區(qū)出發(fā),翻山越嶺開了五個多小時,來到這處窮鄉(xiāng)僻壤。指著黑色平原上像是倉庫般的大木屋。
中間的二層樓有七八米高,靠北的屋頂有一間凸起的閣樓,兩間碩大的倉庫立在正房左右。木屋四周環(huán)繞著柵欄,附近別說住戶,連棵樹都沒有。
這是祖父以前住過的地方,可是我覺得這個地方冷冰冰的,毫無親近感。
我似乎應(yīng)該反抗,或是效仿妹妹離家出走,但我沒有。因為犯不著在高考前夕鬧獨立,反正父親已經(jīng)承諾,只要我考上大學(xué),隨便去哪里都可以。
父親的承諾并非信口開河。憑借木工手藝賺的錢足夠吃喝,他還利用閑暇,在兩側(cè)的倉庫里養(yǎng)了很多肉雞,還算有些額外收入。
這所木屋是完全對稱的,里邊所有的設(shè)備全都是偶數(shù):臥室廚房廁所倉庫全都是兩間,客廳也被劈成兩半。
飯碗和菜碟被父親用鉚釘結(jié)合起來,這給端飯碗增加了難度,所以我經(jīng)常把飯菜拌在一起吃。
我正在吃的是雞肉,今早它的一個伙伴被野狗咬傷,驚慌失措地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父親拎著斧子出去了很久,回來后告訴我,他收拾了那條野狗。遍尋不到失蹤的雞,便又殺了一只,雞還是偶數(shù)。
父親用線把兩條雞腿縫在了一起,被水煮過后緊緊粘連,像是個外星物種。不過我早已習(xí)慣了,毫無顧忌地咬下去。
他向來不愿意和我同時吃飯,因為就算雞可以切成兩半,但我的胃口沒他那么好,總會剩下些,比如一個翅膀,一個爪子,于是他索性把所有成雙的東西湊成對,訂下了自助餐般的規(guī)矩:量力而行,不許剩下。
我勉強吃掉它們,吐出骨頭。骨頭被我啃得很干凈,在白熾燈下散發(fā)出青色的光芒。我盯著這對左右對稱的玩意,想到了母親的一個理論。
她認為人類本身就是由偶數(shù)組成的:二百零六塊骨骼,二十八到三十二顆牙齒,兩只眼睛,兩個耳朵,鼻子雖然只有一個,卻有兩個洞。
心肺胃脾腎要么成雙成對,要么左右對稱,這種理論雖然比較強詞奪理,但也沒法徹底否認。
“嘴怎么算?”我問?
“人人都有兩張嘴。”她回答,“一張說真話,一張說假話?!?p> 我想到了妹妹。她是母親的影子,從小寸步不離。母親失蹤后,她變得魂不守舍,對我和父親,總是刻意保持距離。父親對她越好,她的脾氣越糟。
兒子跟隨父親,女兒陪伴母親,這種常見的家庭關(guān)系模式,在沒有了母親的情況下陡然失衡,偶數(shù)變成了奇數(shù)。她顯得很孤單,卻又拒絕向我們靠近,對任何人都非??量?,包括她自己。
她想尋找一個同伴,找到后,便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我嘆了口氣,收拾好餐具,外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這時有人敲門。
一個女孩穿了件閃閃發(fā)亮的黑色雨衣,低頭站在那里,向我展開一只手掌。
“偶數(shù)!”她大聲說。
“什么?”我困惑地問,“你找誰?”
她抬起頭,露出一張憔悴的臉,不過還沒有憔悴到讓我認不出她?!笆悄悖俊蔽殷@訝的瞪大眼。
“偶——數(shù)!”妹妹重復(fù)道,露出白癡般的笑容,開始數(shù)手指,“一、二、三、四,五……五?!”
當(dāng)時父親讀完她的告別信,用火燒掉,告訴我妹妹遲早會回來,瘋瘋癲癲的回來。我以為這是詛咒,絕沒想到成了真。
我想把她拉進來,她拼命反抗,“五五五”地重復(fù)個沒完沒了,聲音凄厲,宛如鬼哭狼嚎。我聽得發(fā)瘆,粗聲粗氣地吼了一嗓子:“還有另一只手呢!”
她恍然大悟,用另一只手攥住小指,使勁向后一掰。
我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她疼得滿頭大汗,卻笑靨如花:“一、二、三,四……偶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