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憩時候,相思安靜的右臥在床上,沒有樓鳳池和東來真君擔心的輾轉(zhuǎn)難安,眼睛幾乎是立時就合了起來。
這半日經(jīng)歷好似經(jīng)年,她太困太累。只是總覺著睡的不實,明明乏得眼皮也撩不開,卻又好像外面一切都明明白白,就是不能好好入夢。
燃上安神香,風神各秀的一行三人魚貫而入。
為首的男子劍眉深目,高鼻豐唇。剛毅之氣撲面而來。揮手拉開床幔的法術卻精準細致,不帶一絲風起。
拍著床上小人兒的手勢也格外自然柔緩??粗∪藘核孟闾?,他臉上肅色稍緩。
眼中卻露出憂色,并不回頭,只看著小人兒的臉,慢慢開口,“當初為畢一役而入華清,除了我和兩位閉關沖境的長老,祖父幾乎帶領夏家傾巢而出,赭陽靈脈騷亂異獸全剿。
可夏家一百八十多人,最后活著回來的,只有六叔公、和十七叔?!?p> 似乎是心頭的巨石太重,他抬頭瞧了一眼床邊站著的,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男子,“當時,祉弟你也才四歲。”
他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十七叔回來的時候,勉強只有一個人形了,強撐著到聽到夏家嫡系從此遷入華清的消息,就閉了眼。死前只有一句留言,就是他在翁村的凡妻當年已有身孕?!?p> 似乎是往事太過凄涼,他抬眼盯了床頂九宮排列的南珠幾息,才又慢慢道,“十七叔自幼孤苦,襁褓里就被心懷怨懟的仆婦抱走,九叔公幾經(jīng)波折找回他時,已經(jīng)是二十余歲的鄉(xiāng)村鈴醫(yī)。
也虧得是知道一些凡間的醫(yī)理,那些結(jié)丹甚至元嬰都因異獸的毒氣暴斃,他一個練氣七層還能撐一口氣回來。”
“我和外門的執(zhí)事去找到那村子時,霜妹已經(jīng)十三歲了,在咱們修士看來,十三歲娃娃一個,我當時也是這么想的,況且十七叔在村里長到二十余歲,半路回來不也很好。
可是沒想到,凡人村落里,女孩子比男孩兒早熟的多,十三歲已經(jīng)是準備嫁娶的大姑娘了,她那時什么都曉得了。
進了華清,夏家這一輩,只剩我們?nèi)齻€,她又是唯一的女孩子,雙靈根,在我們家看來,已經(jīng)是非常不錯的了,幾個長輩難免格外寵愛些。
我年長他們太多,說來慚愧,當日名利心太勝,只想早日進入內(nèi)門,日夜修行,從沒盡過兄長的管教之責。待到結(jié)嬰,剛懂得幾分世情的時候,祉弟還好,自小清心寡欲,霜妹卻已經(jīng)闖出了那‘烈火紅蓮’的名頭?!?p> 在場的人沒人提防五歲的孩子,并沒人用神識去探查她是否真的睡熟。
相思雖然知道是阿爹和兩位舅父來看了自己,可夏家主的話,她半醒半夢間聽得并不連貫,又抵不過那拍打的節(jié)奏,迷迷糊糊徹底睡了過去。
一覺終于好夢,難得夢到終于筑基之后當了唯二的一件法器,和小青去飯莊子飽餐了一頓,雖然基本都是小青在吃,她在傻樂。
從來好夢容易醒,日光西斜,相思已經(jīng)坐起。
從床頭斗廚,翻出一件灰色葛藤織小短打換上,這是母親要求她平時穿戴的。
相思整理了一下大舅父先時拍著她說的話,八九分都連得上了。
總算知道那一時候一世不解的,那些人稱呼母親的,所謂“卑賤村姑”,是什么意思了。
那一世到了最后幾年,相思只覺得母親多數(shù)行事未免有些孩子氣。
那時候相思只覺前路無望,整日的光陰都消磨在做那些當不得大用的花哨擺件兒上,唯一能賺些零用,可以多少拉拔下幾個有緣的孩子。
和孩子們在一起玩兒的多了,心也就越來越寬了,她有時想著,母親會走得那樣偏,大約只是族里寵愛太過,沒吃過自己這樣一生的苦。
原來,每個人的苦真都是有數(shù)的,母親在比自己還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遍嘗世間冷暖了。那
樣長大的女孩子,又要強成那樣子,哪里有一分真的豁達?不過是不肯服輸罷了。
母親那心里是得有多苦?從小那樣對自己,恐怕是連親生的女兒都妒忌了吧。那么寶愛長姐,恐怕,也并不一定是愛慘了那位姬家公子,而是因為長姐幼年身份也同樣尷尬吧。
自己羨慕到死不得的“愛”,原來不過是同病相憐嗎?
拿山泉水凈了面,相思搖了搖頭,那些委屈抱怨,在她親手喂庶女喝第一口羊奶的時候,就已經(jīng)淡了一半了。何況現(xiàn)在幾百年都過去了。
看得再分明,理得再清楚,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就是張在手背上的肉。可相思這心里,也還是不是滋味。無論怎樣,那是生身的娘親呵。
她一直都是個俗人,生生世世得母親她顧不過來,也沒那么大的孝心去時刻念著。
可如果,這一生,只這一個將自己帶來這世上的人,都沒法為自己喜悅、念自己憂苦,這慢慢長生,就算求得,又有什么滋味?
“唉,真沒味兒!”突兀的清甜聲音脆生生沖入耳膜,“哎,我說你呢,小矮子,你家廚子也忒水了吧,這做的都是什么垃圾!”
尋聲回頭,相思掛著滿臉的水珠,呆愣愣的望著房間正中,尾巴圈著七八盤熱碟的小青蛇。
相思覺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不對,是太好了,好過頭了,她的小青回來了!
——
兩百八十年過去了,翁村本就寥落的人口早已凋零,一行八人,身著白衣,背負寶劍,胸前左領邊黑白雙魚游動的少年修士行色匆匆,在殘垣斷瓦間細細尋覓。
冰面澄澈,照見,翁村此時空中十仞、地下百丈。
“夏家氣數(shù)早盡,你又何必太過執(zhí)著?”
四十七萬年了,殷兄,只為恩人這一點虛無縹緲的骨血,你已經(jīng)盡力。
“你若肯忘,我也便放手?!?p> 阿玉勸了你多少年,昆侖靈種已經(jīng)生出七條新脈,司徒兄,那輪回歸來的,又哪里還會是同一個人?
還會是同一個人嗎?昆山皚皚的白雪下,無人回答——
報恩不易,忘情更難。
“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