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自殺
程念沈情緒失控那天,是Pro. Edward 第三次來家里的時候。
“Get out!”
房間傳出她的大叫和玻璃杯摔碎的動靜。
周紹連忙沖進房間,念沈怒氣沖沖,胸口劇烈起伏,碎了一地的玻璃和鎮(zhèn)靜如常的Pro. Edward。
安撫好她的情緒后,周紹下樓找Pro. Edward。
Pro. Edward是美國著名的心理咨詢師,尤擅長抑郁,焦慮等神經(jīng)癥。
“她很敏銳,察覺我的目的后,整個人異常防備,對抑郁一概不提,甚至要求我馬上離開?!?p> 周紹懊悔,他不應(yīng)該騙念沈Pro. Edward是普通的家庭醫(yī)生。
兩人用英文交流。
“是我的錯,我應(yīng)該告訴她真相?!?p> Pro. Edward不認同,“如果你告訴她,她不會答應(yīng)。因為她非常排斥精神交流,當(dāng)我設(shè)法引導(dǎo)她談?wù)摯嗽掝},她巧妙的避開了,我只能通過別的話題去了解她,她的童年,學(xué)校生活,最好的朋友,戀愛經(jīng)歷……雖然她的戒備心依然很重,但我還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據(jù)我多年的經(jīng)驗來看,她的抑郁狀態(tài)應(yīng)該持續(xù)了非常長的一段時間,至少是十年?!?p> 周紹十分震驚,這怎么可能?從他第一次遇到她,她還在上大學(xué),說話時眼里總是帶著笑,失意惆悵時,她總是用她的笑話引導(dǎo),鼓勵對方。無論多愁悶,只要和她呆上一分鐘,氣氛漸漸變得歡愉。
她怎么會長期抑郁呢?
Pro. Edward慢慢解釋:“抑郁根據(jù)其癥狀分了很多類,有一類人我們稱之微笑抑郁者,他們外表看起來甚至比別人更加積極,樂觀,但實際上,那是抑郁的偽裝,他們并不快樂。在社會對這類心理疾病沒有充分了解的前提下,多數(shù)人很難保持同情,理解。誤解,質(zhì)疑和缺少關(guān)懷使抑郁患者感到更加孤獨,他們常常對自己和世界產(chǎn)生懷疑,否定自己的價值,認為自己對他人而言是負擔(dān),是累贅。雖然同樣是疾病,但和癌癥相比,抑郁很難得到重視?!?p> 周紹擔(dān)憂:“以她目前的狀況來看,治療之后會好轉(zhuǎn)嗎?”
Pro. Edward沉默,隨后搖頭。
“這非常艱難,網(wǎng)絡(luò)暴力對她的打擊委實很大,一旦失控,極有可能發(fā)展成自殺?!?p> 自殺!
這猶如給周紹當(dāng)頭一棒。
為什么等待她的是一次次苦痛?
念沈受傷住進ICU那次,簽了三次病危通知書,他沒日沒夜的守著她,和她講很多故事,他知道她聽得見,聽到他的聲音,她就不舍得離開了。他每天都盼望著她快快醒過來,看著手術(shù)后渾身插滿管子的她,他發(fā)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她。念沈失蹤的那段時間,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他發(fā)覺自己快要瘋了。他實在是太害怕,害怕失去她。他不止一次自責(zé),當(dāng)時為什么他不在她身邊陪她一起熬過去,如果他在,至少她還有依靠。她一個人,又能扛得了多久?
周紹就是在此刻恨上自己的,恨自己離開她,如果五年前就在一起,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他更恨自己對她的不好,分手之后,對她的脆弱視若無睹,讓她傷心,讓她流淚,哭到肝腸寸斷。如果早知道會有今天的苦痛,他一定會保護好她,不讓她收到一丁點傷害。
愛到最深處是什么,是恨和心疼。
門被輕輕推開。
臥室里面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坐在椅子上的程念沈面無表情。
她仿佛看著窗外,又好像是沒有。
“你也覺得我有問題嗎?”
周紹蹲在她的腳邊,雙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生得小巧,他一手就能握住。
他的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摩挲,是最堅定的安慰。
她那顆因怒氣而橫沖直撞的心霎時安靜下來。
“我希望他能幫幫你。”
她怎么不清楚自己的狀態(tài)呢?她只是不愿承認。不承認有那樣的過去,不承認自己聲名盡失,不承認自己江郎才盡。
她與自己為敵,絕不屈服。
程念沈細細打量眼前這個她深深愛著的男人,她很久沒有這樣認真的看過他了。
她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場景,是那雙深邃的眼睛。
“桃花潭水還只是三千尺
他卻無底,
無窮無盡,
無晨無昏?!?p> 那時的他猶如流光溢彩的銀河,璀璨無比。
可這樣的他什么時候收斂了光芒呢?
“我知道我的情緒出了問題,我曾經(jīng)也有這樣的時刻,但都沒有這次糟糕。我不喜歡那些眼神,可憐我,又標(biāo)榜我是異類的眼神。我不是怪物,不是不正常,我不是需要你們施舍同情心為生的可憐蟲,求求你,別像關(guān)照病人一樣關(guān)照我好不好?我不想去醫(yī)院,我不想吃藥!我會好起來的,我會好的!”
她像小孩一樣胡亂發(fā)脾氣,她太渴望被正常對待。
周紹這次卻不能由著她來,Pro. Edward的警告還在耳邊縈繞。
念沈必須要接受正規(guī)的心理治療。
“念沈,沒有人當(dāng)你是異類,我們很擔(dān)心你,怕你承受不了這一切。Pro. Edward是這方面的權(quán)威專家,他成功治療過很多人,我們要相信他?!?p> 程念沈連連搖頭,不愿意。
“念沈,那我呢?”
終于,他看到她有所松動。
程念沈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她可以等,可以耗下,可以把余生都搭進去。
可是阿紹呢,他要付盡一生嗎?
為了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結(jié)局。
阿紹等不起的。
那張凄楚的小臉有了應(yīng)允。
那一刻,周紹覺得自己無恥,他竟然強迫她。
程念沈在治療期間更加痛苦,以前她只是專心和抑郁做斗爭?,F(xiàn)在她一面被抑郁牽扯著,一面被一股外在力量拖拽著,她聽見兩種不同的聲音,要她這樣又要她那樣,喋喋不休,胸口被沉悶的東西死死壓制住,幾乎快喘不上氣來。
她壓制著,強忍著,可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說不要不要。
程念沈在深夜撥通程妍的號碼。
“喂?!?p> “你還沒睡嗎?”
那端程妍重重的鼻音。
“你感冒了?”
“嗯,昨天夜班著涼了?!?p> 兩姐妹在電話里聊起近況。
“既然是權(quán)威專家,你就好好配合人家,早點治療完就沒那么痛苦了?!?p> “爸媽不知道吧?”
“不知道,知道還得了!你媽肯定連夜飛過來給你做思想指導(dǎo),什么你就是想太多,閑出來的毛病,有這想的工夫還不如多拖兩遍地吧啦吧啦的。你媽不來你還能殘喘兩天,你媽一來你當(dāng)場暴斃?!?p> 同齡人都不能理解的抑郁,老一輩又怎么會理解呢?
“網(wǎng)上的事情呢?”
“慶幸是個小城,你爸媽根本不關(guān)注娛樂新聞。你的筆名換了那么多,他們哪記得???”
“對不起?!?p> 程妍不以為然,認為她又陷入抑郁情緒。
“還擔(dān)心我們呢,還不如早點調(diào)整好自己,你不知道給你打掩護有多累?!?p> 程念沈低著頭,艱難的開口:“給你和家里添麻煩了?!?p> 她的存在就是麻煩。沒有她,就沒有麻煩。
聽出低落的程妍換了語氣:“要跳樓趕緊跳,一命嗚呼倒還好,別摔個半死不活終身癱瘓,我可沒有工夫管你。還有跳之前買個意外保險,死也要死的有價值?!?p> 程妍一如既往的毒舌。
對于程念沈的玻璃心,程妍一直都是打壓式教育,幸好程念沈受用。
從小到大,她沒少讓程妍操心。小學(xué)時她被班上的男生欺負了,是程妍用一耳刮子狠狠教訓(xùn)了那個男生。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程念沈被一輛人力三輪車撞到了,雖然沒有大礙,但等待程妍的卻是爸爸責(zé)罵,你這個姐姐是怎么當(dāng)?shù)?,怎么連妹妹都照看不好……爸爸伸出手指抵在程妍的腦門上,一下又一下的呵斥,力道大了,程妍的頭有時還撞到了藍白相間的墻面。
程念沈當(dāng)時還小,她不敢說是她自己不小心走到馬路中央去的,不關(guān)姐姐的事。
她不敢,她一向懦弱膽小。
還有一次是和鄰居家的小朋友一起玩耍后,他們從家后面的山坡下來,程念沈走在最前面,不知道誰推了她一把,她差點從山坡上滾下去?;仡^一看,程妍早就揪住一個小男孩的衣領(lǐng),氣勢洶洶。
當(dāng)時她只想程妍放手,別惹事。
事情最后傳到爸爸耳朵里,變成了程妍以大欺小,還在飯桌上爸爸就不分青紅皂白的的扇了程妍一巴掌。
程妍為此很長一段時間沒叫過爸爸。
后來她才知道,那個小男孩就是故意的,為了好玩,可以讓她頭破血流。
因為她,程妍沒少挨打挨罵。
她們兩姐妹拌嘴打架是常有的事情,程念沈每次都打不過,還被迫寫過保證書。她氣不過,趁程妍不在家翻出她的書,憤憤地踩上兩腳以此解氣。
可即使這樣,每當(dāng)有危險來臨之時,也是程妍勇敢擋在她身前,不讓別人欺負她。
她天生懦弱,如同綠蘿攀附在姐姐的堅強之上。
有程妍在,她就心安。
淚水奪眶而出,程念沈壓著哭腔,深呼吸一下才敢對著電話講:“姐姐,對不起?!?p> 程妍還想寬慰兩句,護士叫她,有個病人暈倒了。
她三言兩語:“你現(xiàn)在什么都別想,越想越亂。得空我就來看你啊?!?p> 程念沈望著屋頂空洞的天,一股股淚水流滿她的臉頰。
來不及了。
周紹從Pro. Edward住處離開,驅(qū)車返回郊外。
回憶起Pro. Edward剛剛說的那個新式治療法,或許對念沈真的有效,他心中突然有了希望。
車子很快開到大門外,那幢復(fù)式別墅沉默隱在靜謐的林海里,像她不說話的眼睛。
偌大的客廳沒有她的氣息,沙發(fā)上是疊好的毯子。
和他剛剛離開時一樣的擺放。
Pro. Edward的電話打來時,念沈已經(jīng)睡下。他沒有驚醒她,獨自驅(qū)車去找Pro. Edward住所。
他擰開臥室的門把,躡手躡腳走向床邊。
他半夜醒了總是習(xí)慣來看看她。
床上沒有人,他開燈尋她。
“念沈,念沈。”
沒有應(yīng)答。
他三步并作兩步,浴室里也沒有她。
他著急地跑出臥室,邊喊邊找,每個房間里里外外都沒有遺漏。
一樓的次臥從里面被反鎖了。
“念沈,你在里面嗎?念沈聽得到我說話嗎?”
他用力拍打臥室的門,里面沒有任何反應(yīng)。
他心急如焚,來不及找什么鑰匙,他趕緊往后退兩步,長腿用力一踹。
原來愛情有輪回。
血是從浴缸流到了門口的。
周紹的腿猶如灌了鉛一樣,他簡直不能相信眼前的這一幕。
念沈泡在浴缸里睡著了,紅玫瑰鮮艷的在水面浮動著,有的漂到她的手邊,纖細白皙的手腕無力的垂下,正向外流著血,一滴一滴淌在光潔的地板上,開成了一朵嬌艷欲滴的紅玫瑰。
他艱難而緩慢的移動著,仿佛那雙腿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了,他渾身哆嗦著,伸出顫抖的雙手。
他雙手捧著她濕漉漉的臉,想叫她的名字,發(fā)現(xiàn)聲音已經(jīng)喑啞。
“念沈?”
“念沈。”
“念沈!”
他把她抱在懷里,悲痛的呼喚。
“別這樣念沈,別拋下我……”
他大聲呼救,可這個房子只有他和念沈兩個人,誰聽到來自郊外的呼救聲呢?
誰能救救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