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沉淪
阿紹，我們都被困在這里了。
躺在病床上的程念沈緩緩舉起右手，白紗布裹了厚厚的一層。
她到底流了多少血？
“別看了，吃飯。”
程妍端上食盒，舀了一碗清粥放在桌上。
周紹強打起十二分精神，“我來吧?！?p> 他一口一口喂她，靜默是此時的心聲。
“對不起。”
她對著他的背影說。
收拾碗筷的周紹搖頭，“我不想聽你說抱歉?！?p> 程念沈喃喃自語：“可是除了抱歉，我什么也做不了。”
她就是這么糟糕，只會拖累他人入深淵。
窗外烏沉沉的天，籠罩著掙脫不了的迷霧。
不管多努力，仍深陷其中。
逃不出去的。
“阿紹，我們被困在這里了。”
她哭的時候，周紹也跟著落淚。
他用盡全力把她圈在懷里，聲音沙啞。
“別逼瘋我，念沈?！?p> 她割腕自殺，幾乎把周紹嚇壞了。
“我有時候在想，時間如果真的能撫平一切傷痛，那么時間把我的念沈帶去哪里了？”
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肯定——她成了他惟一的軟肋。
程妍冷靜的看完U盤里的整段視頻，她這才明白妹妹的難處。程念沈從未向家人提及過這段過往，沒想到一向怯弱的妹妹竟然堅強的熬過來了。
從那天起，周紹對程念沈不再有任何要求。
抽屜里的煙，櫥柜里的酒，在避開他的角落里，一次次的散發(fā)著萎靡頹喪的氣息。
書桌上凌亂的擺放著蘇逸軒送給她的畫冊。大約五六厘米的厚度，她絲毫沒有翻開的念頭。
她對著畫板發(fā)呆，紅橙黃綠青藍(lán)紫，哪一種顏色值得潑在畫板上呢？
春意盎然的綠色，觸目蒼翠，安安靜靜的房間里沒有一丁點聲音，除了自己的心跳。
不知為何，程念沈渾身不自在，她害怕，害怕這干干凈凈，靜寂無聲的片刻祥和。
她需要與熱鬧為伍，她生怕被落下。
臺灣
蘇逸軒收到程念沈的第一封信件，選擇這種傳統(tǒng)的方式來交換彼此的生活軌跡，是程念沈再次提筆的惟一初衷。
信的內(nèi)容簡短，她說畫作已經(jīng)收到了，因為最近在搬家，收件地址還沒來得及更新，為了取快遞還折騰了一番，最后再次表達(dá)了謝意，并附上幾張江南的美景。
她在江南，蘇逸軒記得她說過最喜歡江南的水鄉(xiāng)，吳儂軟語。
那幅肖像畫是蘇逸軒送給她的禮物，上次走的匆忙，沒來得及當(dāng)面給她。畫里是一位捧著百合花的少女，盈盈而笑，薄薄的日光照在她的臉上，額間的汗珠俏皮的捉迷藏，像樹枝上垂著的一嘟?；鸺t的果實，她迎著青春開懷大笑，是夏日里最燦爛的一抹笑容，
那是一幅具有強大感染力的作品，畫中的少女正是程念沈。
但愿江南的煙雨朦朧能輕輕托起她那顆破碎的心，織出溫柔的網(wǎng)。
有人在等著她，等著她走出那片陰影。
程念沈開始沉溺于燈火酒綠的夜生活。
她瘋狂的愛上紅色，鮮艷，奪目，一發(fā)不可收拾。今夜她倚在墻上，點上一支煙，妖嬈的紅，渾身透著風(fēng)情，眼神朝沸騰的舞池望去。
頭一次，周紹從她身上看到了媚和冷。
以前她像芙蓉，清麗。現(xiàn)在她像更一朵罌粟，危險，充滿誘惑。
他只能看著她在男人堆里放縱，那些炙熱目光，纏在她腰上的手……都讓他心煩。
他們立下約定，除非程念沈要求，否則周紹不能干涉她的生活。
“阿紹，我放棄了，我所有的一切，愛和欲望，靈感和夢，我都不要了?！?p> 她再次抬眸，神色未變，那雙沒有光澤的眼里甚至帶著淡淡的笑。
笑容又有什么用呢？
她一夜之間枯萎了。
現(xiàn)在，一切歸零。
這次，她五體投地，屈體稱臣，讓那近似放縱的，無邊無際的欲海剝奪她，吞噬她。
什么江南，什么美夢，都死無葬身之地。
既然向陽處得不到救贖，那就墜入無底深淵吧。
喝的酩酊大醉的程念沈趴在馬桶上大吐，心肝脾胃都差點吐了出來。
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次了。
她醒了醒神，搖搖晃晃地走出來。
洗手池的水開到最大，她撐著半個身子假寐。
酒精能催眠，果然說的沒錯。這不困意就來了，可惜衛(wèi)生間沒有床，要是有張床就好了。
她瞇著眼睛張望，鏡子里有張陌生的臉，直直地看著她，嚇得程念沈連連后退。
驚慌中她再次抬頭，那個女人也同她一樣震驚，居然是她自己！
她懷著質(zhì)疑再一次抬頭，仔細(xì)的觀察，驚恐地像一只受傷的幼獸。
那個人……還是她嗎？
那張臉明明還是她的，明艷不可方物，可那雙眼里分明藏著一深潭的冰，就那樣冷冷的打量著她，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你知道，你是誰嗎？”
她木然的回答，“程念沈?！?p> “程念沈是誰？”
她反問自己。
“程念沈是誰？”
她機械的重復(fù)。
“我不知道?！?p> 她睜大眼睛，此時此刻不是虛幻，而是真實的現(xiàn)狀。
得知這一事實的她絕望地跌坐在地上，她失去了所有情緒的開關(guān)，不會哭，不會笑，不會感動，更不會懊悔。
她像一臺沒有感情的機器，麻木了。
愛是什么感覺？
她搖搖頭，不知道。
正如她寫下的那首詩一樣
你看他年輕
其實他早就行將就木
初生的火紅
正殘喘不已
等一場
鋪天蓋地
她盼望死亡，如同盼望來年的春。
凌晨三四點的風(fēng)帶著些許涼意，夜和星空一樣是最好的傾聽者。
程念沈行尸走肉般的在街上游蕩，周紹跟在她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
高跟鞋在靜寂的街道發(fā)出尖銳的聲響，那條紅裙子鮮艷奪目，在霓虹燈下顯得更應(yīng)景。
她走著走著就累了，坐在樹下的長椅上。
一切都太安靜，安靜到她無法適從，喧鬧停止，她聽到內(nèi)心的許多聲音，責(zé)備的，放縱的，正義的，邪惡的，樂觀的，悲觀的……
包括身體極致的歡愉時，她也聽得見。
“念沈，這不是你想要的。”
“你要的是無盡的快感嗎？你必須對自己坦誠?！?p> “你最怕誰？”
“我自己。”
她失魂般哭訴，一遍又一遍。
“阿紹，我惡心我自己，我討厭這樣的我，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要做什么……”
每當(dāng)看到這樣的她，周紹心中的無力感無比強烈。
在愛人的救贖上，他惟一能做的，就是陪伴。
他捧著她的臉安慰：“沒事的，沒事的，我們只是生病了，生病了我們好好休息，不要在意別人怎么說怎么想，我們只做我們想做的事情，去看海，那片你最喜歡的海域，看日出，等日落，你養(yǎng)一只寵物，我給你做你最愛吃的菜，我們在太陽底下沐浴，當(dāng)陽光照進(jìn)我們心里，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p> 她撲在他懷里痛哭，“對不起對不起……”
她記得，高潮時她緊緊的抱住他，在他耳邊呢喃：“阿紹，放棄我吧?！?p> 周紹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淚水，附身擁抱赤裸的她，沒有猶豫，沒有顧慮。
“是地獄我也陪你一起下?！?p> 他們兩個人一個好比在深幽，一個在明堂。
縱然你在千層之下又如何，我亦想伸出雙手，抓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