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道:“我本以為樓秦女子豪邁,今日見你舞劍,果真與我陳朝女郎不同,倒是大有些巾幗女英雄的風范吶?!?p> “陛下謬贊,妾身愧不敢當?!?p> 又聽得有人說道:“云良娣這姿態(tài)真是英姿颯爽,這劍本是男子才舞的,雖剛強有力,卻不如女子柔中有強,進退有度?!?p> 我聞聲看去,那人我并不認識,但以前家宴上也見過他幾回,便回道:“殿下過獎了?!?p> 待退了場,我已大汗淋漓,急忙去了偏殿換了一身襦裙,染娘卻將披風披在我身上,叮囑道:“良娣剛剛流了汗,要是換了衣服,會感染風寒的?!?p> 她說的有道理,我就將披風披上了,才往席上去,半路遇見了在席上見到的那個男子,才知道他是皇帝的第七子安王殿下。
他在我身邊略停了片刻,對我說道:“早就聽聞云良娣才藝出眾,今日一見果真不假?!?p> 我不知道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只能微笑回道:“殿下過獎了。”
他又說了聲:“告辭”。
我才往前走,走了幾步覺得他有些奇怪,又回頭再看,卻看到他身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個身穿白衣的男子,我與那人隔得太遠,沒有看清楚,卻總覺得那人的身影很熟悉。
筵席散后,我回到東宮,阿西合早在門口等我了,見到太子時仍臉色繃得很緊,可見到我后又立馬笑起來了。
我看她笑得像個孩童,就像小時候她經(jīng)常在我面前笑時一樣,她一笑,我也就開心起來了。
她將我迎進屋內(nèi),就要侍奉我洗漱更衣,我不想睡得太早,還未來得及換衣服,就纏著阿西合陪我去屋外看月亮。
即便中原的月亮又小又冷,可今夜中秋時仍是滿月,月光雖不比日光刺眼,卻比日光叫人歡喜。
那月亮掛在黑夜中,晶瑩剔透的不像話,比夜明珠還好看萬分,簡直美得不像話,月亮邊緣泛著一層光暈,淺淺的,淡淡的,叫我想起巴克草原的月亮來,草原上的月亮仿佛永遠都可以伸手觸及,雖然我連一次都沒有真正碰到過。
我不常喝酒,也從不會拿起酒壇子大口大口的喝酒,在家里時,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會舉辦宴會,眾人才會把酒言歡,那些筵席我素來不喜歡,因為每回都要宴請許多親戚,那些人當中我只和阿翁親近,幾個舅舅和舅母并表兄弟表姐妹我雖然都認得,但我和他們不親,每回見了他們都覺得拘束,更不必提那些遠房親戚了。
我的幾位哥哥可不像我這樣,尤其是我的大哥哥,他見到一個人,都會很親切很準確地問候那人,從來不會亂了輩分,他似乎認識所有人,又或者說,天底下就沒有他不認得的人,為此我很佩服他。
每回阿爹阿娘要我問候別人時,我只會躲在阿爹阿娘身邊弱弱地問候來人一聲。
阿爹倒是會當場和來人說笑道:“你看看這孩子,膽子這么小,她在家里可不是這樣,整日折騰來折騰去,全然不像個小姑娘,這時見到你了,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p> 阿娘這時雖會陪著阿爹向那人笑,可事后定要教訓我一頓,或者拿嫡出公主的身份挖苦我,或者直接劈頭蓋臉將我訓一頓。
訓誡完后,她叮囑我下回見了客人一定要大大方方問候人家,可直到我長大,見到陌生的客人來王宮時,仍覺得別扭。
我并非不愿問候那人,只是話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來了。
我叫染娘為我和阿西合端來一壺酒,又叫阿西合帶我到房頂去吹風賞月,我們喝著中原的酒,看著中原的月,心里想著巴克草原的一切。
這里的酒不濃,我只喝了幾口就覺得沒意思,便不喝了。
我又想了想,也許是因為我想家了,所以才會覺得這里的一切都不如巴克草原好。
我將頭枕在阿西合肩膀上,對她說:“我好想回家啊,也不知這時阿爹阿娘有沒有對著月亮,像我想念他們一樣想念我?!?p> 阿西合不說話,我聽到她吸鼻子的聲音,抬頭看時,阿西合默默的哭了。
她一哭,我就更想家了。
她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我心里急了,連忙安慰她道:“別哭別哭,還有我呢,我們兩個雖然回不去了,但只要我們都好好的,平安無事,就算見不到他們,也沒事的,別難過了,阿西合,別哭了?!?p> 阿西合委屈地將我看著,又低下頭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她終于長長的吐了口氣,用水潤潤的眼睛將我看著,對我笑了起來。
我聽到院中有腳步聲,與阿西合同時向下看時,卻是太子來了。
不知為何,阿西合看到太子時就會像羊見著了狼一樣害怕起來,不知道鐘明鶴那日將她帶走后對她做了什么,她回來時身上并沒有新增的傷口,想必鐘明鶴是沒有動刑了,既然沒有動刑,難不成他輕薄了阿西合?可是也不對啊,阿西合有武功傍身,一般的人怎么可能傷的了她?
排除了這兩種可能性,就只有一種結果,即阿西合流落在外時受過傷,被壞人欺負過,所以見到臉色兇惡的人就會害怕。
每回想到這里時,我都氣憤的想將那些人捉來嚴刑拷打一番,為阿西合報仇,可是我無權無勢無財無人,憑我想收拾他們,真是難上加難。
太子看到我二人在屋頂,厲聲道:“還不快下來!”
阿西合被他嚇得一動也不敢動,鐘明鶴催促我道:“快點下來?!?p> 我就拉著阿西合準備下去,鐘明鶴卻道:“阿西合站著別動,你下來?!?p> 阿西合果然站著不動了,我為難道:“這里太高了,我下不來?!?p> “你怎么上去的就怎么下來?!蔽一仡^看了一眼阿西合,她的臉色在月光下更是蒼白,我只得硬著頭皮道:“能找個梯子嗎?”
“不能?!?p> “你?”我正要說他不講理,卻見他臉色陰沉,只得將話收回去,回頭對阿西合道:“你別怕他,他不會傷害你,我先跳下去,你再下來。”
阿西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公主您會被摔壞了的?!?p> “我又不是瓷器,怎么會摔壞呢?要是我快要摔到地上了,你就接住我啊?!?p> 阿西合又點頭。
我再看鐘明鶴時,他卻抬起頭,對我伸出了雙手,他說道:“不準阿西合接你,我在這里接著,你跳下來?!?p> 我遲疑道:“看你弱不禁風的,能行嗎?”
鐘明鶴道:“少啰嗦,再不下來我叫你一直待在上面,讓你待個夠?!?p> “若我跳下來,你沒有接住我,我豈不是要摔成肉泥了,若我跳下來,你接住我了,可我也會將你壓成肉泥的?!?p> “你到底下不下來?”
“我下來,我當然下來?!?p> 我怕鐘明鶴沒了耐心,將我和阿西合困在屋頂,叫我們受冷風吹襲,只好閉著眼睛跳下去,一陣冷風襲來,我只覺得身體重重地下墜,片刻后卻被鐘明鶴接住了。
他將我放在地上,呵斥道:“下回再爬那么高的地方,我叫你再下不來?!?p> 說著又斥責染娘道:“你怎么看護她的?”
染娘急忙伏地認錯道:“是婢子粗心大意了,還望殿下恕罪,婢子今后一定盡心盡力看好良娣。”
我聞言急忙解釋道:“不關她的事情,是我執(zhí)意要上去的,她們都不知情,你別生氣啊?!?p> 鐘明鶴道:“再有下次,你就離開東宮,去別處當差。”
說著又指著我罵道:“還有你,你是我東宮的良娣,怎可整日給我添亂?”
我被他說了一頓,心里愧疚,只好向他道歉。
他不理睬我,進了屋,吩咐左右道:“今夜你們不用侍奉了,叫良娣一個人來伺候?!?p> 他撤走了那群替他端水換衣的侍女,又叫我道:“還不進來服侍本宮洗漱休息?站在那里等什么呢?真是越發(fā)不將我放在眼里了?!?p> 我再看了屋頂一眼,示意阿西合回房間休息,就急匆匆跑進屋里要伺候他歇息,哪知鐘明鶴見了我,又嫌棄道:“一身的汗味,你別碰我了,自己去洗漱?!?p> 我只好去屏風后脫了衣裳泡澡。
也許是熱水叫我全身放松了,我只覺得渾身不再沉重,再不去想什么人什么事,只靜靜待在水中,不知不覺就瞇上了眼睛。
仿佛只一瞬間,我聽到有人喊我,那人喊了兩三聲,就不喊了,我睜開眼正要回答他,卻聽見匆忙的腳步聲傳來,下一刻鐘明鶴就沖到我面前了。
他本來神色緊張,看到我后忽然又像是松了口氣。
我萬萬沒想到他會在這時跑進來,慌忙問他:“你干什么?快出去?!?p> 鐘明鶴說道:“你還要在里面待多久?我方才喊你,你沒出聲,我還以為你出事了?!?p> “我能出什么事???你快出去?!?p> “你急什么?你的樣子我又不是沒見過。”
“我……”
“還是你這是欲擒故縱,嘴里說叫我快走開,其實心里想著要我靠近你?”
“才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嗎?”
鐘明鶴像是故意惹我生氣一樣向前走了一步,我這時卻是驚恐遠遠超過生氣的,他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就將我從水中拽起來,我頓時窘迫不已,他將干凈的衣衫披到我身上,就拉我出了浴桶,將我拽到床上,我聽見紗帳上的鈴鐺嘩啦啦響起來,心想真是奇怪了,我以前明明很反感他碰觸我,這時他和我親熱,我居然沒有反抗?
鐘明鶴以前每回都這樣,當我筋疲力盡時他就會收手,今晚卻與以往不同,我喊疼時他仍然不理睬我,像是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一般。我推了他好幾回,才將他推開。
他告訴我,他就要迎娶太子妃了,我才明白他是可憐我,才會對我這么好。
他其實并不喜歡我,他只是憐憫我而已。
只要想到他以后再不會對我這么好,我心里就會很難過,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離不開他了,從前他厭惡我時,我整日盼著他快些娶個太子妃回來,現(xiàn)在他仍然不喜歡我,可我卻不希望他的太子妃與他舉案齊眉了。
我又覺得自己很壞,為什么自己得不到的人,也不愿別人得到他呢?他原本與李映月兩情相悅,我不過是他的良娣,有什么可嫉妒的?
我小時候經(jīng)常聽阿娘說世間女子善妒,尤其為了心愛的男子,更是斗得死去活來,那時我還不相信,我總覺得許多個女人圍著一個男人團團轉,為了那個男人辜負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實在不值得,心中還暗暗嘲笑那些女子愚笨頑固,卻不知何時,我竟然也成了那些曾經(jīng)被我嘲笑過的女子了。
鐘明鶴離開后,我便不經(jīng)常見他了。
我仍然每日待在自己的住處,也不愿意出去走動,阿西合與染娘整日陪著我,阿西合更是想盡了法子叫我開心,我雖會被她逗笑,可我不會一直笑下去。
我覺得自己變得好奇怪,不像以前的自己了,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我的心變壞了的緣故,我想問阿娘,想問阿瑪,想從她們口中得到答案,可是阿娘不在,阿瑪也不在,我又不好在染娘面前開口,至于阿西合,她不過比我長一歲,想必也是不知道這些的。
我就給阿娘寫信,叫染娘和阿西合幫我將書信送去驛站,我不常給家里寫信,因為家里人從不會給我寫回信。
有時我以為我那些家書都在送去樓秦的路上丟失了,可有時我又覺得阿娘她們收到我的書信。
我寫了幾封書信后,意識到我不能太自私,不能總將自己的煩惱事說給阿爹阿娘聽,叫他們遠在樓秦還要為我操心,因此除了報平安之外,漸漸的就不再往家里送書信了。
可是這一回我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叫我變得這樣小氣,若我真的變壞了,那我一定要及時改正過來,不能一錯再錯,不能放任自己變成個惡魔。
將書信送走后,我雖期待阿娘的回信,卻隱約覺得那份信也會像以前的書信一樣消失,即便如此,將心事寫到紙上,再將書信送走了,像是將我的心事也送走了一般,我漸漸的不再慌亂,亦不再自責,心情倒是輕快起來了。
太子迎娶太子妃那日,我隱隱聽到了鑼鼓號角的聲響,那聲音又叫我心里煩躁起來,我想起嫁給鐘明鶴的那日,他對我的所作所為,又想起他對李映月的溫情,一時有些難過,再仔細想了想,卻不再那么難過了。
我想,終究是我太過自私,太子已經(jīng)對我很好了,連大婚都按照迎娶太子妃的禮儀,盡管那也許是皇帝的安排,他雖在眾人面前使我難堪過,但更多時候他還是對我很好,好到有時候我甚至想,假若有一日有人要殺他,我一定會護在他面前,替他去死,只要能叫他平安無事,我就是死了也無所謂。
我一開始看他并不順眼,我篤定他見到我的第一面時和我所想的一樣,可是現(xiàn)在我想將自己最好的東西全都給他時,才發(fā)現(xiàn)他看我還是不順眼。
不過這也無所謂了,我想了想,我能有什么好東西送給他呢?他的府上什么都不缺,定是看不上我送的東西的。
他始終是同情我罷了,不過是我一廂情愿,偏要相信他會真心待我。
那晚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心煩意亂,想了想又起身,摸黑走到窗前,欲打開窗戶透透氣,只是我沒想到當我打開窗戶的那一瞬間,面前居然出現(xiàn)了一個白衣人。
他背著光靜靜站在我窗前,我頓時嚇得不知所措,失聲尖叫起來,連那人的臉都沒看清,慌忙關上窗戶,手忙腳亂地往床上跑,好不容易才鉆到被子里,我用被子將全身都裹緊了,大氣都不敢出,只靜靜聽四周的聲音,可是四下里靜悄悄的,那人也沒有破窗而入。
我才沉下心來,仔細想了想,懷疑剛才站在窗前的是一只鬼。
我想起小時候阿瑪向我講過的各種關于鬼怪的故事,最可怕的莫過于披頭散發(fā)、七竅流血的鬼怪了。
可是轉念一想,我從未害人性命,那鬼就算索命來,也不該索我的命,我慌張不過是因為怕死。
這樣想想,我又不怕了,就從被子里鉆出來,聽到阿西合的喊聲,心知定是方才被我驚叫聲所驚擾,她才會匆忙趕來。
阿西合緊張道:“出什么事了公主?”
我就將在窗邊見到那道白影的事情告訴了她。
她安慰我道:“沒事的公主,我在這里,不怕。”
我說道:“剛看到時著實被嚇到了,我都嚇得鉆到被子里了,就怕那鬼鉆進屋子里,可是我又想了想,我生平從不害人,就是那鬼來了,我也有道理可講的,于是又不怕了?!?p> 阿西合哈哈笑起來,我也笑了起來,守夜的幾個侍女這時也聞聲趕來,見我二人哈哈直笑,都迷惑不已,她們走后,阿西合就在我床邊陪我,要我安心睡覺,我又搖了一會兒鈴鐺,才有了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