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是唐玄宗李隆基的最后一個年號天寶十五載,同樣也是唐肅宗李亨的第一個年號至德元載。此時,安史之亂已爆發(fā)半年多時間。安祿山率領的虎狼之師已于去年十二月攻陷洛陽,并在這一年年初于洛陽稱大燕皇帝,改元圣武。
北方?jīng)坝康能婈牴?,也讓即使遠在都城長安的氛圍變得凝重起來??粗芈返奶栖娮钃舯话驳撋降能婈犚粋€個的擊破,朝廷中不少本來自信滿滿,聲稱能夠迅速平亂的大臣也露出悔意。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兩百多斤的臃腫胖子跳起胡旋舞時,在大唐疆土上刮起的旋風威力。
只是好在,在洛陽和長安之間,除了一望無際的關中平原,唐帝國還有最后一道屏障。
潼關。
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唐玄宗在洛陽失守之后,聽信宦官監(jiān)軍邊令誠的讒言,殺大將封常清、高仙芝,起用病廢在家的隴右節(jié)度使哥舒翰為兵馬副元帥,令其率軍20萬,鎮(zhèn)守潼關。潼關地形險要,易守難攻。哥舒翰進駐潼關后,立即加固城防,深溝高壘,閉關固守。天寶十五載正月,安祿山命其子安慶緒率兵攻潼關,被哥舒翰擊退。安軍主力被阻于潼關數(shù)月,不能西進。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轉眼時間已是五月。
這一天,打長安城門口,走進來了一個破衣爛衫的乞丐。乞丐身材高大,但并不健碩,身體瘦骨嶙峋的樣子,雙目無神。他就這樣佝僂著背走著,行將就木的好像一具即將入棺材的骷髏架子。
在那乞丐行走的一路上,行人大多面帶厭惡的躲閃繞行,不愿和那乞丐有所接觸。隨著安祿山的攻勢,北方淪陷區(qū)逃出來的百姓都在從不同方向不斷涌入長安,本就擁擠的長安也變得更加混亂。行走在街上維護秩序的軍士也越來越多,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便負責將這些新來者安置在臨時修建的難民營地里。當然,安置是個好聽的說法。實際上,所謂的安置營地不過是在地上劃出的一片區(qū)域。城衛(wèi)軍會不斷巡邏,不允許這些逃難者進入長安的重要場所擾亂治安,任其于此自生自滅。
于是,很快,那個孑孑獨行的乞丐便被一個軍士攔了下來,要將他帶到安置場所去。不過,出乎那軍士意料的是,在聽到他的命令后,那乞丐并未順從的跟隨離開。而是對著他傻笑了一下,露出一雙慘白的眼睛,就要繼續(xù)前行。
“真晦氣,這怕不是個瘋子。”見此情形,軍士心中暗罵一聲,右手扣向了身后的軍棍。在這個非常時期,所有律令都變得嚴苛起來。對于違抗安置條例的逃難者,他完全可以使用暴力手段將其帶到目的地,期間所造成的傷害則無需負責。
然而,當他就要抬起軍棍,抵著那乞丐的脖子,將他帶走時,卻感覺到手腕被輕輕握住了。
軍士心中頓時一怒,回頭就要喝道:“何人敢阻擋城衛(wèi)軍執(zhí)...”
然而,話剛出口一半,就硬生生停在了那里。
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背著樸素竹箱的老者,此刻正微笑的望著他。一身粗布衣裳,慈眉善目,看上去不過一個普通的老人而已。
然而看清老者面貌后,軍士卻急忙改過了口吻。對著老者一抱拳,畢恭畢敬的道:“原來是蘇菩薩,剛才實在冒犯?!?p> “冒犯是沒有的,真正要說冒犯的,應該是老朽,打擾到了你行使公務?!崩险邠嶂L髯笑道。
“那...不知蘇菩薩有何貴干?”
老者的目光落在那乞子的臉上,緩緩道:“老朽想厚著臉,請您在執(zhí)行公務時,不要涉及他?!?p> “這是哪里的話,幾個月來,您活人無數(shù),這么說真是折煞我了。不過這個時期的話...”聽到老者的聲音,軍士急忙欠身回答道。只是聽清了老者的請求,他的臉上還是帶上了一抹難為情的神色。
“老朽明白,只是這乞子是我一故人,不知為何變成了這副摸樣,于是想請您行個方便。好讓我與他說上兩句,知曉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p> “既然是故人,那我就不叨擾了。但還是希望蘇菩薩盡快給他換一身行頭,這樣在長安才好行走。”得了老者給的這個臺階,那軍士也不再糾結于此,爽快答應的同時,也不忘恭敬的囑托。
“那是自然,老朽便在此謝過了。”老者聞言,微笑的點了點頭。直到目送著那軍士遠去后,方才轉過頭看向了身旁的那個乞丐。
“還不想醒來嗎?”
乞丐傻笑的看過來,打量了兩下老者,又移開了目光。對老者的問話恍若未覺,就要繼續(xù)向前自顧自的走去。不料方才走出兩步,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輕嘆,聲音很小,帶著微微的戲謔,卻讓乞丐瞬間停下了向前的步伐。
“她死了?”
幾乎是瞬間,周圍路過的行人,就看見那個乞丐陡然轉過身,一個箭步?jīng)_到了老者的面前。抓住了他的衣襟,一雙慘白的眼睛變得通紅,緊盯著老者,眼中翻騰起戾氣。
不過老者卻并不惱,也沒有掙扎,就這樣任乞丐抓著自己的衣襟,平靜的望著他。仿佛不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能讓他有所情緒激變。
乞丐的憤怒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在周圍行人準備呼喊巡街衙役之前,他已頹然的放下了雙手,眼中的戾氣也逐漸褪去。所有的動作最終只化作一聲喟嘆。
自從張心陶墜崖后,他就封閉了內(nèi)心,一路瘋瘋癲癲的行走,不知何處是終點。只能依靠疲憊的身體來抵抗腦中不斷涌起的幻象。他想自殺,卻又覺得這會讓她的犧牲失去意義??苫钪?,又是一遍遍的煎熬,于是只能用這種方式不去回憶。一路走來,幾個月的時間,他以為他已經(jīng)做到了在瘋癲中遺忘,可老者的一句話,那些深藏著的記憶一瞬間便已被全部喚醒。
“何必叫醒我?!秉S三沒有去看老者,眼睛撇著地面道,聽不出是遺憾還是感懷。
“盛唐都快醒了,你也該醒了?!崩险呖吭趬叄抗庥朴频耐爝叺母≡?,語氣就好像兩年前兩人在樹下對話一樣,不過換個地點罷了。
他指著墻邊一戶人家的院落,院子一角的陰影里,正亭亭盛放著一株山茶,重瓣淡紅色的花朵輕垂,散發(fā)著馥郁的芬芳。
“山茶開花,往往團團簇簇,競相怒放,一片爛漫,可‘曾將傾國比名花’,因此,被人們譽為富麗堂皇的象征?!崩险哒f著:“等到那花謝時,大唐的國祚也快到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