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世紀末以來,“死之可畏”與“生之艱難”兩者構(gòu)成了長此以后,暗淡人生的灰色交響曲。
相比永恒的時間和歷史,生命太短暫了。自然給予人類的“生”是那么偶然,而給予的“死”卻是那么必然。這是個體生命最大的不平?!读凶訔钪臁菲裕骸胺采y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熟念哉!”憤憤不平而至于恣意逞快,亦即如此。死是對個體意志的最大違背,它中斷了生活,中斷了夢想,奪走了人費盡心機得來的一切,還中斷了生活中無限的可能性。這種“死之可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絕對無法補救的缺憾,且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因為人不得不離開所熟識的一切,所留戀所熱愛的一切,去那陌生的不知道有什么等待著他的無何有之鄉(xiāng)。冰冷黑暗的地下墓穴使得人天然的對這無何有之鄉(xiāng)產(chǎn)生不寒而栗的可怕想象。
至于“生之艱難”,則痛苦的原因在于外在世界的不完美,甚至黑暗殘忍,這種現(xiàn)實苦難——包括直接影響生命存在的各種暴力,總是容易讓人產(chǎn)生厭世傾向。很明顯,當生命的存在只是體驗現(xiàn)實的苦難而不能保有自身的尊嚴,或者,只能恐懼的等待不期而至的暴力來結(jié)束生命的時候,生命本身既已無可留戀。生命不能以生命自身的生物性存在為目的,不能以生命自身的安全為唯一關(guān)注對象,即便是動物,其生命的存在也還賦有傳遞物種繁衍后代的使命?!吧仨殞ο蠡簿褪钦f,生命必須找到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渠道。然后把自己體現(xiàn)在對象——諸如事功、名聲、成就——上?!滨U鵬山說。這是生命自身的“欲望”,也是它不能剝奪的權(quán)利,一旦這種權(quán)力被剝奪,弱小的生命就會匍匐而墮落,而那些強大的生命則會感受到無法忍受的痛苦。
張心陶并不清楚自己的生命到底是弱小的,還是強大的。她既是幸運的,又是不幸的。她曾以為自己幸運的在這個世界獲得了“生”,卻又不幸的失去了原初的“生”的意義。
當她終于迫使自己去站在原地,靜靜的看待那道處于她和她的師傅在這一世的鴻溝時,她才開始去對那些以前從來沒有思索過的東西展開探知。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看過的帝王將相的白骨與販夫走卒的沒有任何差別,這讓她對那些吸引凡人的功名利祿沒有了興趣;喪失靈根,無法修煉的現(xiàn)實,又讓她無法再次尋覓那些得道升仙,天地同壽的真言。
因此,與其說,她是站在原地痛苦,倒不如說她是站在原地彳亍。踟躕著是否要與那個熟悉的修真界做個了結(jié)。
踟躕的結(jié)果是故作輕快的離開,離開那個熟悉的過往。她的膽子不算大,還不敢死,只能在凡人的世界里尋求新的意義。
而就這樣放棄了可能是生命中唯一一個與修真界有牽連的機會,任性的走出那條深巷的結(jié)果,則是坐在晃晃悠悠的囚車上,裹了裹身上不算厚實的布衣,以抵御透過囚車的柵欄穿過來的刺骨寒風。
古代的世界,對女性并不算友好,甚至可以說是殘酷。張心陶好沒來得及把那張撕碎了的身份證明粘好,找到一個能活下去的工作,就被當作乞丐轟上了囚車。北地這兩年的戰(zhàn)事忽地緊了,邊境需要大量的民夫、罪囚、贅婿、逃奴修筑防御工事。
她一邊被驅(qū)趕著,一邊在那個破包袱里去翻那張身份證明,那上面有寫明了,“他”是一名從京城途徑這里辦事的大家族仆役。這是夫人臨走前對她的饋贈。
她掙扎著,過了好一會,才在擁擠的人群中,從包袱中摸出那幾片碎紙顫抖的攥住,壓著嗓子,用中性化的腔調(diào)喊著:“等等!你們抓錯人了,我是...”
看見遠處驅(qū)趕著人的衙役往這里看了一眼,張心陶的心中一喜,正欲說完,就被一個高大的男子撞過了側(cè)肩。手頭的碎紙里,也有一張沒抓牢,飄了出去。
她來不及去看撞她的人的模樣,沒有任何猶豫的向著那片碎紙飄落的方向撲過去。
碎紙被路過匆促行走的路人踩了一腳,張心陶趕緊撿起來,好在上面的字跡還能辨識。
心里稍稍送了一口氣,她剛準備站起身,手上卻多了一條鞭痕,吃痛之下,手上的碎紙再次落在地上。
“干什么呢?瞎跑什么!”一個衙役暴躁的聲音在張心陶耳畔爆炸般的想起來,但她卻恍若未聞,低頭慌亂的撿著地面上的碎紙片。
“一片...兩片...三片,還剩最后一片,那片上有我的名字...”她在心里默數(shù)著,正準備將那最后一片撿起來,卻發(fā)現(xiàn)一只皮靴踩在了上面。
“這是什么玩意兒!一張破紙就追著到處跑。讓你趕緊進車,別給我在這撿這東西?!?p> “這是我的身份證明!”張心陶抬起頭,對著衙役大聲喊道。
“什么東西?你一個乞丐還有身份證明了?”面前身材高大的衙役撇撇嘴,不屑一顧。
“我不是乞丐,我從京城來的,有要事在身,你不能抓我。不信你看那上面寫的。”
衙役愣了下,遲疑了一下,抬起腳,將腳底下的紙片撿起來,擦擦上面的灰塵,低頭讀了起來。
可望著衙役的動作,張心陶的心卻逐漸的涼了下來。
這個衙役,看的認真,但拿的卻是反的。
他根本就不識字。
張心陶剛想說話,卻陡然看見衙役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見沒有什么同行看向這里,就眼里閃過一絲厲色,猛地將手中的紙片撕得粉碎,直到?jīng)]有一個字能分辨出來時,才將那碎紙往天空中一拋。
“別想蒙我!就你這個樣子,還能會是有要事在身的?”說罷,便不由分說地將面前的這個乞丐模樣的人抬起來扔進了囚車。
見那個人摔在地上,用力了兩次想坐起來,都被周圍人擠倒后,才呼出一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走掉了。
“媽的,有要事在身,還被我抽了一鞭子,如果到時候真的不是什么乞丐,來找我麻煩我可兜不住,干脆送到邊疆讓他自生自滅得了。好在周圍沒什么人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