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心陶竭力從摔落推擠的一陣陣眩暈感恢復過來時,那個身材高大的衙役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她的那個小包袱也不知在紛亂的人群里被裹挾去了哪里。
沒有工夫流淚,她對于這樣的痛苦已經(jīng)快要習慣了。深吸了一口氣,將身子蜷縮好,小心的靠在了囚車的一角。
囚車外忙忙碌碌的衙役,在更高一級的官吏的指揮之下來回走動,一遍遍的挑揀,用最簡單的體型為依據(jù),將囚車里的人們分為三六九等后,再重新分配囚車。張心陶覺得他們根本不是在劃分人,而是在完成一場精細化的放牧。此刻,坐在囚車里的人,不過是一頭頭養(yǎng)在畜欄里待宰的公豬而已。
生命如同草芥,無論在哪一個時代,無論是太平盛世還是戰(zhàn)亂世間,翻開歷史,只能看見那些蒼白的以千記、以萬記的死亡統(tǒng)計數(shù)字時,張心陶并沒法切實的感受到那是一種什么樣子的狀態(tài)。
反倒是在一個擁擠的都是活人的囚車上,她卻嗅到了死亡的氣息。邊關苦寒,漫天的冰雪灑下,即使是有靈力修為的修真者,也不愿意在外界多待,何況是衣服都塞不滿棉絮的普通人。此去邊關,死者十之八九已是必然之事。
在那些人的眼睛里,張心陶看見了恐懼、空洞、卻幾乎看不見任何光芒的閃爍。
囚車晃悠悠的被拉出城,除了衙役罵罵咧咧的趕車聲,突然出現(xiàn)的隨行軍士的冷哼聲,木頭摩擦產(chǎn)生的吱呀聲以外,張心陶聽不見任何別的聲音。
一陣冷風倏忽吹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這一輩子,這么快就要結束了嗎?”
張心陶的眼簾垂的更深了,整個人進入了一種半假寐的狀態(tài)。甚至不止是她,囚車里的所有人,幾乎都在這一刻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后,便低下頭,進入了緘默。
這是人身體本能的行為,也是當他們作為生物的生存性開始受到挑戰(zhàn)時,目前為止唯一能做的事情。
時間,也便在這寒風和寂靜行走的車隊中逐漸過去了。
一天,兩天,張心陶再次有稍微清醒一點的意識時,周圍的場景已經(jīng)截然不同了。城池、鄉(xiāng)村和夯土大路,變成了樹林、山野和四五丈寬的山間行路。
車隊進山了。
因為有些囚車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病死或者餓死的人,所以為了保證囚車里的人數(shù)均等,張心陶被從一個囚車拎出來,扔進了另一個囚車。
負責押送的人員也不知何時完全變成了束甲的軍士,每日的食物配給倒是沒有什么變化,一個白饃而已。
每人一個白饃,自然是不夠吃的。如果沒有那些軍士的管束,囚車里頭的人恐怕就已經(jīng)因為爭奪食物而死傷殆盡了。
“軍爺,行行好吧,我要餓死了?!币粋€胖胖的軍士路過,張心陶所在的囚車里就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軍士的衣角。
“滾開?!避娛繘]有理會,這樣的要求他每天都會遇到很多,冷冷的回了一句后,便要繼續(xù)往前走。
沒想到,那只抓住他衣角的手突然迸發(fā)出一陣大力氣,就這樣揪的死死地。隨之而來的,還有更加慘烈的哭號。
“我真的要餓死了。我真的要餓死了?!?p> “少跟我說這些,你們這群家伙,只要吃飽了,就想著怎么逃跑?!避娛堪着值哪樌淞讼聛?,語氣隱隱發(fā)寒,一只手也按在了腰間的橫刀上。
只是,那拽住他衣角的人大抵是太饑餓了,對軍士語氣的變化恍若未聞,企圖用更加悲慘的哀求來獲取同情、表表達忠心:“那都是那些殺千刀的罪犯干的事情,我就是一個乞丐,怎么會...??!我的手指!”
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那人抓住軍士衣角的幾根手指被橫刀瞬間切斷。
“食物配給,該多少就是多少,別做這些無謂的事情?!避娛繉⒌都獾孽r血抹去,緩緩收起刀后,才繼續(xù)向前走去。
被切斷手指的人還在慘叫,只不過慘叫的聲音越來越小,當他的血流干,在囚車的木柵欄上凝固起來的時候,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囚車里的其他人卻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后,便繼續(xù)低下頭,閉上了眼睛。他們的精力太少了,沒有任何多余的精力來為一個陌生人悲傷。
只有張心陶一個人睜大了眼睛,怔怔地望著不遠處。
就在剛才,就在那軍士被拽住衣角,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乞丐身上時,還有一只手不知不覺的從囚車的側面伸了出來,在那軍士的腰間晃過了一下時,一個白色的影子已經(jīng)落入了那人的懷里。
“饃!”她的眼睛熱了一下,頭舍不得低下來。
她的狀態(tài)比起那個還有力氣拽軍士的乞丐還要差上三分,胃皺縮在了一起,一遍遍的痛苦刺痛著她的神經(jīng)。
食物,她需要食物。不論這個食物是怎么得來的。
或許是感受到了有人在盯著自己,那個身影回過頭來,望向囚車里的其他人。
張心陶趕緊避過了視線。只是眼睛余光最后一刻看到的東西,讓她忽地頓在了那里。
好亮的光芒。
不過,這光芒并非是那個懵懂的侍女心兒那樣純凈潔白,反倒是多了很多陰戾的黑色混雜其中。
“這個人...好奇怪。不過,不管怎樣,也只好試試了。”
她的心里想著,身體開始一點點小心的挪動,向著那個人靠了過去。
近了,近了。
張心陶用力的伸出手,將手按在了那人身側稍微鼓起來的位置。
而這個動作也終于驚動了那個人,他沒有做可能招來禍患的大喊,只是同樣將手放在了張心陶的手上,想將她的手掰開。
“不行,不行,不行!”張心陶在心里吶喊著,爆發(fā)出了更大的力氣,手依舊倔強的按在了那個位置。
緊接著,又是一番僵持,猛烈的用力,讓她的眼前一陣陣發(fā)黑。但即便如此,她仍舊咬緊了牙,硬生生地在這幾次角力中撐了下來。
那人或許是也沒有了力氣,又用力了三五次后,力量終于弱了下去。
“他要放棄了嗎?”張心陶在心里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