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里的光芒晃蕩,映照著文攸之的臉龐。
在靈昌逗留了小半年的時間,與蘇冉告別后的他在一個深秋,踏上了南下的路程。
現在是一個初冬的夜晚,他坐在睢陽城里的一個客棧里,整理著一路而來聽見看見的故事。
“咚咚咚?!鄙砗笥休p輕的敲門聲傳來。
“請進?!蔽呢當R住筆,轉過身看去。
門被小心的打開,一位二十多歲的男子從門口走了進來。他看上去模樣樸實,站在那里憨態(tài)可掬又顯得有些拘謹。
文攸之認識他,他是這家經營狀況良好的客棧主人,名叫于蛋。
于蛋指了指房間一角放的一個木椅,看見文攸之點頭后,便走過去,坐了下來。
他坐的很輕。
“敢問深夜拜訪,有何貴干?”
“嗯...請問,您是一位說書人嗎?”于蛋試探性的問道。
“哦?為何你會有這樣的印象?”
“嗯,我看您每天出門的時侯,都會帶上些紙筆,去和人聊天說話,隨時記錄。晚上回到客棧后,又會亮燈許久。我猜,您應該是在整理素材,好設計一些故事橋段?!?p> “看的挺對的。事實上,我或許就算是一個說書人吧?!蔽呢c了點頭,算是應了下來。
“那...請問能麻煩您一件事情嗎?”于蛋的臉上閃過一抹激動之色,聲音有些顫抖的問道。
“何事?”
“請先生教我識字。我,我愿意為您免去在客棧的所有費用?!彼嵵氐卣f道。
或許是這個要求很突兀,文攸之并沒有立刻回應。
“這樣不可以嗎,那先生還想要什么,您說出來,我可以盡力去爭取?!庇诘翱粗萑肓顺聊奈呢?,連忙補充道。
“這倒不是不可以?!蔽呢畵u搖頭:“我方才只是下意識地在心里猜想你想要識字的原因而已,是因為想要識了字好做賬嗎?”
“不是?!?p> “那能說說是因為什么嗎?”
于蛋猶豫了一下,似乎是在糾結是否要說出來。
“如果不方便的話,就不必了。我在這里待的時間挺長的,你拿同樣的價格,去找一個人來教你識字,或許能找到一個對這些不好奇的人。”文攸之做了一個臺階。
沒想到,這句話反倒是讓于蛋下定了決心。
“不必了。我說原因。識字的事情,我還去找過一些人,讀書人,帳房先生都有。但他們要么認為我是一個低賤的商人,要么對自己的知識遮遮掩掩,要么就只認識一個范圍內的字詞,與之無關的文字就不認識了?!?p> 他抬起頭看向文攸之:“您沒有直接拒絕,已經對我來說是一個幸運了?!?p> 深吸了一口氣,他的眼中露出半回憶的神情,說道:“其實,我的生活中,并不需要辨識文字。我經營的客棧不算大,我夫人也會打算盤,管理客棧不是什么問題。想要識字,源于幾年前那場叛亂時發(fā)生的一件事...”
“...叛軍圍城,城內水米斷絕,百姓和士兵開始以人肉為食...”
“...我昏迷后,以為我們都要死去了。但沒想到,我們竟然還有醒來的一天...”
“...伴隨著我醒來時,我發(fā)現,我的腦海里不知何時有了一段印書的記憶。只要將每個字都用木頭或者膠泥雕刻出來,就能夠飛快地組合成一面面的文章,印染起來就會非常方便。那時的我忙于在災難后的生計,便暫時沒有管它?,F在生活平穩(wěn)下來后,便想著什么時候能否把這個不知何時出現的想法實現一下...”
“那個印書的方法,是不是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活字印刷術?”文攸之忽地出聲打斷道。
然后,他便看見了于蛋見鬼了一樣的表情。
“欸,我沒跟別人說過這個啊,難道...”他驚訝的張了張嘴:“...難道這樣的方式已經出現了嗎?”
“并沒有,距離活字印刷術的第一次面世,還有近三百年時間?!蔽呢谛睦锲懔讼聲r間,肯定的回答道。
不過,這樣的回答,只是讓于蛋的神情更加困惑了:“為什么你會知道這些?”
“你就當我是猜的吧。不過,這個識字的理由我能接受了。但是,我并不需要你幫我解決住宿的費用。我只想細細聽聽你過往的故事?!?p> “這...我的故事挺普通的??峙虏⒉恢档梅艞?..”
“任何故事,拉到幾十年的長度中,都覺得普通。生命的大多數時侯都是在平庸中度過。但呈現在紙面上時,卻總是將那些生命中火焰倏忽閃爍的一下記錄下來。這樣,才是一個波瀾壯闊的故事?!蔽呢⑿Φ鼗卮鸬溃骸吧踔?,從你的敘述中,猜到那個神奇的活字印刷術來自于何處,對我來說,也未嘗不可。”
火盆里的光焰微斜,于蛋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時間一晃便是三月,當窗外的柳樹抽出第一縷嫩芽,文攸之收拾好行裝,準備離開這個伴隨了他一個冬天的客棧。
于蛋牽著他肚子大起來的夫人來和文攸之告別。
“先生教給我的拼音和那些算學知識,我不會忘記的。”于蛋鞠躬道。
這三個月來,他真實的感覺到了這位年輕人的神奇教授方式。比起先前遇到的那些教過他幾個字的帳房先生,文攸之提出來的拼音和阿拉伯數字都讓學習的過程得到了極大程度的簡化?,F在的他,甚至感覺自己能夠解決一兩道《九章算術》上的問題了。
“無妨,本就是一場交換而已,我同樣有了頗豐的收獲。如果你不介意,我授予你的這些知識,你同樣可以傳播給周圍的人。這樣不論對于你我,都是一件功德?!蔽呢肮笆?。
在了解了于蛋的過去后,他也大致對于蛋如何會在腦中產生活字印刷術的原因有了猜測。盡管循著那樣的猜想繼續(xù)推導下去,他可能這輩子都不可能找到,那個曾經藏在于蛋腦海里又不知為何突然消失的穿越者。
但這仍舊是一個激勵人的發(fā)現:他再次找到了一個只有他才能看懂的印痕。
“對了,先生?!睋]手作別的當口,于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對著文攸之道。
文攸之回過頭。
“嗯,先生,您看,我的孩子就快要出生了,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但我還沒有給他取名字??煞?..”他牽過了夫人小柒的手,這個在古代顯得很是親昵的行為讓女子的臉頰微紅。
“名字是嗎?這還是我第一次給別人取名字。我想一想。”
文攸之閉上眼睛,思慮了半刻鐘后,終于睜開了眼睛。
“不如,也叫于旦吧。不過,不是你名字里雞蛋的蛋,而是《尚書》里旦復旦兮的旦,取其自強不息的意思?!?p> “于旦,旦復旦兮的旦...咦,為什么總覺得這句話在哪里聽過?”于蛋皺著眉頭想了想,卻一時間找不到相關的記憶。不過,這個名字卻像是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般,讓他一瞬間竟產生了一絲莫名的親切感。
“這是一個好名字。謝謝先生?!彼麑χ呢钌罹瞎?。
然后,揮別了走上馬車,向遠方離去的文攸之,于旦轉過身,雙目與小柒對視:“我們的孩子,以后,就叫于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