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的太子爺,喜怒不形于色,隨時謙和有禮,萬事付諸一笑——至少表面如此,如今已經(jīng)生了幾天的悶氣。
不需解語花去瞧,單憑太子爺守在寧華公主屋外的時候,甚至遷怒于給自己送飯的侍從就知道,太子爺是真的不高興了。
蘭公子來之前,太子爺不高興,蘭公子來之后,太子爺甩臉色;不讓蘭公子看公主的時候,太子爺誰也不搭理,允許蘭公子進去的時候,太子爺還是生悶氣。
從穆輕眉房中出來,承蘭被一路領(lǐng)到穆青和那兒,便見太子爺冷著臉,道:“坐?!?p> 簡簡單單一個字,似乎再多說半個字就是屈服了一樣。
“我妹妹落水后,回了太子府,與我說了一句話:兄長,承蘭說他的過去,就像溺水一樣?!?p> 威儀什么的,還是不要了。為了自己的妹妹,婆婆媽媽些也沒什么的。
穆青和的臉還是冷著,卻開始念叨:
“她那日,本沒什么事,只是回來就蔫蔫的:落水的感覺好像被她放大了。
“她是真的想感同你的身受,所以自己難受了一次,就總怕你也受過那樣的苦。
“我的妹妹,不是敏感多情的人,如今卻因為落了一次水,便想著你那句話,硬生生把自己憋出病了,接連兩三天,高燒不止……承蘭,你知道我何以見到你不高興了嗎?”
他看都不看承蘭,似乎并沒有交流的欲望,只是想替妹妹把埋在心里的話說出來:
“你保留著你的神秘性,在她面前什么也不說,她卻愿意竭盡全力理解你至此,承蘭,你得好好待她。”
“送客?!?p> 等了一夜多,典章終于看著蘭公子出來了——紅著眼眶,神情郁郁的蘭公子。
典章瞇著眼使勁看,終于被迫承認(rèn):這人就是蘭公子。
他湊上去,趕緊扶住承蘭,很是熱情,很是心憂地問:“那位公主對不住公子了?”
誰知承蘭搖搖頭,只低聲答:“是我對不住她?!?p> 馬車吱嘎響著,越行越遠(yuǎn),太子府終于消失在了重重疊疊的屋檐之中,消失于喧鬧繁忙的市井。
承蘭放下簾子,狠狠吐出壓在心里的郁氣,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唇邊呼之欲出,他闔著眸子,在無邊的黑暗里一遍遍勾勒那女子的身影,似乎生怕隨著馬車的駛離,記憶也要消散了似的。
終于,那心思劃破了寂靜,他啟唇輕言,原是一句“阿眉”。
似乎每個離開京城的人,記憶里都會承載一段風(fēng)月。
載著許多情,就這樣一步一步駛離靈魂的歸屬。
離開之時,昔日的工部尚書被斬首于東市。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寧華公主落水。當(dāng)然,后來事情便越鬧越大:御船有問題,乃是工部受賄,蒙蔽圣上,圣上追究下去,又說他有意弒君。
罪名到了這個程度,似乎沒誅九族已經(jīng)是仁慈了。死個工部尚書,都成了理所當(dāng)然。
誠然最初不過是一個公主落了水。
這簡單的近乎不講道理的緣由,讓整個京城大街小巷的話題都集中在了寧華公主身上。
眾人的一言一語里,無外乎是這位公主究竟有多驕縱任性,霸道蠻橫。言語夸張犀利,與昔日痛罵義順伯程栩,沒什么差別。
承蘭忽然想起自己在公主府剛醒那日,穆輕眉給自己讀的那本《桃花庵》。
書里,有個清閑自在的公主,也有個風(fēng)流多情的公子,沒皮沒臉住進公主的桃花庵,一住就是一輩子。
他不合時宜地笑起來,思緒是翩翩然的,又想起他的姑娘讀了這控訴她揮霍無度的書后,氣鼓鼓地咬著毛筆的模樣,活靈活現(xiàn),像塞了滿嘴吃食的兔子。
原來從那時候,自己就這樣細(xì)致地觀察著她了。
他過了會兒,才隨口說:“王氏只怕要怪怨寧華了?!?p> 在自己的下屬面前,他還是說著穆輕眉的尊號。
“落個水,就得死個尚書,不怨也怪了?!?p> 承蘭不以為意瞥一眼典章,又恢復(fù)了無波無瀾的神情,和云淡風(fēng)輕的語氣:“太子遇刺全城搜捕那夜,工部侍郎帶兵堵在公主府門口,是越職辦事。他哪有權(quán)力調(diào)動官兵,不過是領(lǐng)了工部尚書的命罷了。
“至于那工部尚書,乃是王家的乘龍快婿。天子腳下,動用兵力竟易如反掌,早引來猜忌了。
“北晉的這位皇帝,能忍,又圖自己的虛名,用自己的女兒做由頭,大張旗鼓懲治了王家的人?!?p> 他眨眨眼,與典章鄭重道:“如今我有一重要的事,只有交給你才放心?!?p> 典章隨著承蘭的認(rèn)真,神色肅穆起來:“公子有什么事?交給典章即可!”
“幫我照顧好寧華。隱在暗處即可?!?p> 典章才剛火一樣燃起來的眸子又熄滅了,滿臉的苦色:“公子……那位公主不缺人……”
“典章,”,承蘭開始了自己的忽悠:“你以為我只是要你保護一個女子這么簡單么?寧華乃是北晉的公主,是太子嫡親的妹子,你保護她,便是了解整個北晉的風(fēng)云啊!”
“我明白了!那公子!我用不用每日給你寫情報?!”
“不用了,”,承蘭清了清嗓子,他可沒有那離了心上人,便要時時刻刻知道人家一舉一動的惡癖:“你護好寧華就是。你也看到了,她落個水,就得死一個尚書;萬一她又出什么事,影響到咱們怎么辦?你說是不是?”
一副受教的模樣,典章興沖沖下了馬車,抱拳朗聲道:“公子只管放心,典章會看好整個北晉的風(fēng)云的?!?p> 落個水就能在京城傳出病重消息的病秧子公主,好得倒是快,只是典章不太明白,何以病秧子公主都已經(jīng)好了,還非要繼續(xù)裝病。
在工部尚書的事沸沸騰騰在朝堂鬧了五六日后,晉帝來了太子府。
他確實指使人將御船弄出了毛病,也計劃了讓寧華落水,可同樣,也安排了人及時救寧華,似乎在他的預(yù)想里,寧華只是落一下水的事,可過了這些天,眼見著太醫(yī)匯報的寧華病情皆是:“高熱不止,夢魘纏身”,他終于覺得心驚,后悔自己不該拿寧華的性命冒險。
穆輕眉的病已經(jīng)好了大半,下床玩上幾天,也就能又生龍活虎了,只是被她有意拖著,就為了能讓圣上再愧疚點——她又不是傻子,好好的御船第一次下水就能出事,這不是鬧著玩嗎?
一屋的藥味撲鼻而來,晉帝皺了皺眉,快步過來,卻見屋里服侍的人寥寥無幾,僅有個太子良媛并一個看藥的仆婦,當(dāng)即大罵:“人呢!主子病了,伺候的人都沒幾個!成何體統(tǒng)?!”
“不……不怪她們的……咳咳咳,”,穆輕眉強撐著自己要坐起來,使了半天勁兒硬是沒坐起來,當(dāng)即便紅了眼眶:“是女兒不孝,害得您還得出來這一趟。您來了,禮數(shù)都行不周全?!?p> 她滿頭是汗,看著就虛弱,嘴又白得沒半點血色,此時正顫顫巍巍要起身。晉帝忙快步行過去,心疼得要哭出來似的,一個勁兒念叨:“吾兒。”
站在門口的穆青和抽抽嘴角,僵硬著看面前兩位一個演慈父、一個演孝女,當(dāng)真是一出好戲。
過了會兒,便聽穆輕眉道:“我想和爹爹說會兒體己話?!?p> 穆青和不置可否,領(lǐng)著一眾人出來,太子良媛楚朝歌似是有憂慮,問他:“叫公主戳穿心里的謀劃,圣上不會惱嗎?”
何止不會惱,那日回宮,圣上枯坐大殿內(nèi),撫摸著那把先后留下的寶劍,良久,只說了一句話:“吾女似吾妻?!?p> 然而,這話卻傳到了王皇后的耳朵里。
好一個“吾妻”,她做了這人十幾年的皇后,這人心里竟從沒把自己當(dāng)作他的妻子,哪個女子不會心寒?
只是,那人是皇帝,她的怒火,她的委屈,統(tǒng)統(tǒng)無處宣泄,轉(zhuǎn)而只能轉(zhuǎn)移到這個“吾女”身上。
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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