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下了幾場大雨,街巷的磚瓦都煥然一新,雜草像按不回被窩的調皮小童,倔強地從磚縫冒出頭。
穆青和走在這路上,鼻尖是清新的泥土味兒,眼前是綠意盎然的草木,心情也像被洗滌一清似的。
他停在一扇老舊木門前,門上,兩位門神已經褪了色,卻還瞪著眼看穆青和。
從荷包里找出把鑰匙,他邊開鎖,邊帶著些隱秘的得意,想:“誰都不知道我是這戶人家的男主人呢?!?p> 前院的打鐵聲還錚錚地響著,后院一排菜已經有不少熟了。穆青和邊挽起了褲腳,將那大袖子外袍脫了,把錦靴換成了布鞋,進了小小的菜園子。
兩排茄子,三排黃瓜,還有一片玉米,最邊上臨近墻的架子上,還爬著密密麻麻的瓜藤,一只只肥碩的南瓜倭瓜被線牽著,不至于掉下去……
穆青和看了一圈,再出來的時候,懷里已經抱了幾根玉米與兩根黃瓜。
他把菜放在一邊,又去瓜架下看了看,摘下兩只倭瓜,一并抱進了灶房。
葉夢君取了把好劍,又和來買劍的顧客爭了半天價,將何人何時買了那把劍清清楚楚地登記好后,才發(fā)現灶房已經升起了炊煙。
臉上浮現出笑意,她將新打好的劍掛在墻上,小跑進灶房,果然看見穆青和正圍著自己的圍裙,拿著個大鍋鏟子,揮舞著。
穆家這兩個兄妹,按理說都是吃慣了宮里精致菜品的,不知道怎的,做起飯來卻只會一招:“爆炒”,甭管是什么菜,都公平對待,切了塊,往鍋里一放,便大搖大擺炒起來。
穆青和把一盤南瓜入了鍋,忽然感覺腰間一緊,葉夢君靠在他背上,聲音里都是笑意:“不是說最近忙嗎?”
“忙也還是忍不住想你,”,撒了把鹽,穆輕眉揮著鏟子,分神揉揉葉夢君的臉:“嗯,不錯,沒瘦?!?p> 葉夢君松開了手,問他:“吃個什么涼菜?”
“家里有蘿卜嗎?”
“沒了,五彩拉皮是做不成了,”,類似的對話已經進行了許多次,兩人早已習慣。
葉夢君看了一圈灶房里還有的菜,決定了:“就涼拌黃瓜吧?!?,她麻利地把黃瓜拍了,刀砸在案板上,發(fā)出沉重響亮的聲音。察覺到穆青和瞧自己,舉舉刀,一副循循善誘的模樣:“穆家男兒,不可多情,記住了?”
“記得呢,”,穆青和笑,下了把蔥姜蒜,仍舊大幅度地翻著菜:“我若濫情,斷子絕孫?!?p> 他每每想起這話,都覺得好笑:“你當時才十五六吧?怎么就能想得出斷子絕孫這樣陰損的招來?”
葉夢君切菜的動做都帶著幾分颯氣,答:“我可是形意門獨寵的女兒,什么不知道?!”
她是形意門的獨女,會舞一手好劍,能耍一把寶刀,性情豪爽干脆,若不是遇見穆青和,應是最最瀟灑快意的俠女,將來做最最風光的女掌門。
可她遇到了穆青和,戀上了穆青和,于是做出了取舍——她選擇了離開家鄉(xiāng),選擇了放棄游俠生活,選擇了等待,等待有朝一日,穆青和能理直氣壯地娶一位江湖女子為妻。
一國儲君,將來便是一國帝王,卻以江湖女子為后,這真是無稽之談。
然而葉夢君選擇了相信他,便也時刻得準備著命運的打擊。
他們不想這么多。
他們珍惜著每一刻,竭盡全力地享受彼此帶來的快活。
兩人將菜端到園里的石桌上,一盤叫不上名字的大雜燴炒菜,一小碟涼拌黃瓜,并一人一碗倭瓜粥,竟也覺得幸福。
穆青和與葉夢君講科舉的落實狀況、講近來從寒門子弟中擇出了什么可用之人、講廬江郡的暗流洶涌、講到后來,終于忍不住講到了自己的妹子:
“承蘭離京后,日日派人送信,也不知究竟有怎樣的財力人力;我不放心,便派人去查,怎知什么也查不到……
“然則我瞧輕眉,每每展信,總帶著期盼欣喜、也不知等了多久……
“我那時顧及承蘭身份,總覺得他們難以圓滿,可這段時間瞧著輕眉讀信的模樣,竟覺得不想計較了……
“這世上,能牽動輕眉情緒的人,也沒幾個了?!?p> 滿枝繁花落于過境東風,恰似多情敗給寡情。
屬下與承蘭說這番話的時候,是用了極大的勇氣與孤注一擲的決心,一股腦地說出來的。
承蘭蘸了墨,知道屬下是將穆輕眉比作了“東風”,“寡情”。他沒什么脾氣地繼續(xù)寫信,只答:“你不知道她,她是最謹慎守規(guī)矩的,從最開始,越界的人就是我?!?p> “公子被她照顧,感激是常有的事,將來有的是方式報答她?!薄槐厝绱藢⒁活w心也贈給這女子。
承蘭一時沉默,心想,自己還真是被高估了。
他也曾逼迫自己理智,甚至想過如太子要求一般,做到與穆輕眉從此陌路。
可他做不到。那樣的人在他面前笑鬧,理智根本就不管用。
可是他的屬下卞正不懂,也永遠也不會懂……只有在提筆給穆輕眉寫信的時候,承蘭才能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他早已喪失了對于生活的興趣,平平淡淡下著他的棋,日復一日如看戲般旁觀棋局的風云變化,卻在寫下“阿眉親啟”時,品嘗到那撓得他心癢的情緒。
那心情,如同孩童在大人眼皮底下偷果子,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終于將果子攥在手里后,便有了雀躍、僥幸與得意;再謹慎躲到無人處,不舍珍惜地放到自己嘴里,甜得讓他心頭直顫。
他等著信上墨跡晾干,疊好,封上,交給卞正:“去吧?!?p> 一只信箋輕飄飄的,承載著主人說不出口的情思,越過千重山,涉過萬重水,落在他心上人的手中,鴻雁羽毛一樣,明明看著不算什么,卻能撓得人心癢。
打開信,四五片花鈿掉在桌上,穆輕眉撿起來,笑,便聽送信人道:“這幾個花鈿是公子瞧著南方姑娘們用的,他瞧著樣式和京城的不一樣,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歡,就先連同信一起送來了?!?p> “還有這個,”,送信人掏出個錦布,恭恭敬敬地呈給穆輕眉:“公子說,這簪花樣式精巧,便也讓小人一塊兒送來了?!?p> 穆輕眉接過來,見那簪花是個桃花枝的模樣,凹凸不平的花枝與輕柔靈動的花瓣做得精巧細致,風過便能飄香似的。
更精巧的,是桃花枝上停了只蝴蝶,翅膀鏤空雕著花,還鑲嵌著小巧的紅瑪瑙,微微搖動,翅膀便跟著輕顫。
穆輕眉努力想象承蘭挑女子首飾的模樣,越想越覺得滑稽有趣,送那人離開,自己卻坐在了銅鏡前,歪著腦袋拿著那簪花放在鬢邊比劃,不由帶出了俏皮的笑意,問若云:“好看嗎?”
若云懶得理她,反正穆輕眉這時候也沒心思和自己聊天。
信里講的都是些瑣碎無聊的小事,可被承蘭一說,卻讓穆輕眉神色都放柔了。
“廬江有種早點,名喚三鮮豆片的,色澤金黃透亮,口感皮脆餡軟,滋味鮮美,餡料豐富。多用蝦仁香菇做餡,或有鮮筍鮮肉……”
——“誰要知道你這些瑣事?!?p> “還有面食,比之京城的面,味道濃厚些,口感也有嚼勁,吃到嘴里,蔥油的香味伴著醬料的味道氤氳開來,再加上那極佳的口感,真真是欲罷不能……”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在那兒開了食肆呢!”
“我竟如今才知廬江百姓多稱歷史上那位息夫人為桃花夫人,言談之間,便有視她為禍水之意,不由感慨。想那息夫人何等謀略見識,忍辱負重,果敢卓絕,卻被此處眾人視為禍水,大抵只因她身為女子之故?!?p> ——“于息夫人,后世毀譽如何,只怕皆是過眼煙云?!?p> ……
將信件看一遍,穆輕眉收回匣子,落了鎖,交給若云讓她收好,卻忍不住帶著幾分若隱若現的笑,望著屋外的烈日,自言自語般問:“你說,廬江現在是什么天氣?”
正是梅雨時節(jié),廬江的雨像是解凍的水,怎么也流不盡。從外面回來,卞正將蓑衣、雨傘交給守在門口的仆役,叩響了那扇緊閉的雕花大門,聲音恭敬道:“公子,是我,卞正?!?p> 直到聽到里面的聲音,卞正才推門而入,看著被厚重被子蓋著的人,忙招呼醫(yī)者。
承蘭燒得牙都打起了擺子,看向卞正的眼神還帶著幾分迷離,蒼白而干得起了皮的嘴勾了勾唇,帶著幾分嫌棄對方小題大做似的笑意:“每逢雨季都有這么一遭,喝什么藥我都能記下來了,何苦讓他們來?!?p> “總歸還是得小心點?!?,卞正站在離床三米外,說完又忍不住相勸:“如今局勢漸穩(wěn),王家曄王都亂了陣腳,只等他們自掘墳墓,公子也該歇一歇,好好將養(yǎng)自個兒身子。”
承蘭帶笑應了,灌了藥汁,便聽卞正道:“那京城來的陸閔得這些時日與廬江總督處得很是不錯。”
“他來這兒一遭,為的不就是這個?”,承蘭無所謂地挑眉,只是隨口道:“按他的辦事能力,沒準過段時間就能查到,承蘭這個身份是假的,承蘭這個人,原本也是不存在的?!?p>
漾合
昨天拔智齒去了 寫的時候狀態(tài)也不在 今天一看,好幾個錯字,趕緊改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