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小村落里,沒有出海的村民各自忙碌著,沒有任何人能夠察覺到海上的異樣。海中的巨妖仿佛另有圖謀,隱藏著巨大的身形,慢慢的靠近。
一太郎昨天踩了狗屎運(yùn),得了大人物的賞錢,今天就給自己放了個假,沒有出海。
木頭搖椅的很多連接處已經(jīng)有些腐朽,骨瘦如柴的一太郎躺在上面,它也發(fā)出吱吱呀呀的叫聲。
賞錢揣在懷里,一太郎時不時的就伸手進(jìn)去摸一摸,每摸一次,一太郎滿是褶子的臉上就顯出幾分愉悅的神情。
他好像有些記不起,多少年沒有摸過新的官鑄的銅錢了,每天辛辛苦苦打魚,打來的魚大部分就換了糧食,剩下的只敢換些鹽巴,多的可就換不起了,剩下的一點(diǎn)點(diǎn)沒有人要的小魚死魚,老頭子一太郎就開開心心的拿回家自己吃了。
也許是今天的太陽很好,一太郎躺在搖椅上,晃晃悠悠的就有些迷糊。
他老了,已經(jīng)有些記不住事情了,很多往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是今天竟然想起了一部分,是很久遠(yuǎn)的記憶,久遠(yuǎn)到,他這個老頭子那時候還穿開襠褲子呢。
那時候,他們還不住在海邊,是住在山里的一個小村子里。他的父母可比他這個糟老頭子強(qiáng)多了,他們識字的,雖然不多,但是在整個村子里面,除了他的父母,就再也沒有識字的了。
可是他沒本事,又笨又好玩,讓他的母親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他還記得自己母親高高舉起巴掌時臉上的表情,可每次,她又輕輕放下,只是抱著自己,生著她的氣。
他當(dāng)時無所畏懼,因?yàn)樗?,森林里的神明大人一直在庇佑著他們,他是每一縷環(huán)繞村落的清風(fēng),是檐角下風(fēng)鈴的輕響,是田地上麥苗的起伏。
想不起來啦!一太郎拍拍自己的腦袋,有些懊悔,再多想起一些,就又能在記憶里看見父母的身影了。
既然想不起來,一太郎就干脆不想了,躺在搖椅上挪了挪屁股,正對著陽光的臉上露出舒適的笑容。
想不起來就不想,看不下去就不看。一太郎活了快七十年了,秉承著那條他從父親那學(xué)到的道理,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著。
只是偶爾,他還是會想念曾經(jīng)村子里無處不在的縷縷清風(fēng)。
“快了,快了??斓酱遄恿??!彼擅髋吭谝粔K浮在海面上的木板上,神經(jīng)質(zhì)似的嘀咕著,他手腳并用的劃著木板,時不時的回頭看著身后,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追趕自己。
直到雙腳踏上海岸,松明才驚叫出聲,他在海灘上狂奔,像是在被什么看不見的妖怪追捕,三十歲的男人,鼻涕眼淚橫飛。
“妖怪,好大的妖怪,騙子,都是騙子,騙我們?nèi)ニ?,害我們?!彼灰粔K石頭絆倒,嚇得跪在地上雙手抱頭,渾身抑制不住的顫抖,嘴里喃喃的說道。
很快就有村子里的人發(fā)現(xiàn)了沙灘上亂跑的松明,只是沒人敢靠近明顯有些瘋癲的他,漸漸的,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幾個年輕的男人壯著膽子上前,一起抓住了發(fā)瘋的松明。
被繩子捆住的松明像是被扔上岸的魚一樣扭動,濕透的衣服沾滿了泥沙,但是他渾然不管,糊滿鼻涕眼淚的臉上充斥著難言的恐懼之色。
“妖怪,妖怪啊?!彼粗鴩谋娙?,神色慌張,身體不停的顫抖。
恐懼是會傳染的,尤其是這種未知的恐懼,同村的漁民只是因?yàn)槌隽艘淮魏?,就被這個未知的妖怪嚇成這樣,周圍的人群你看我我看你的逐漸沉默下來。
“要不,我們請神子大人來看看?”有個瘦高的漁民小聲的提議著。
圍觀的村民似乎是找到了主心骨,紛紛應(yīng)和起來,然后他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就被在地上蠕動的松明嚇到了。
乍一聽到神子兩個字,被死死捆住的松明就劇烈的掙扎起來,他原本倒在地上,竟然直接彈了起來,徑直撞向那個提議的男人。
“神子,騙子,他是騙子,他是妖怪,他要吃了我們所有人?!闭l都不知道為什么一個被捆成那樣的人,怎么還能站起來,瘦高的漁民被他直接撞倒,蓬頭垢面的松明張嘴就要咬向他的脖子,嘴里含混不清。
圍觀的人連忙上前把他拉開,死死的鉗制住。動彈不得的松明用一種極度仇恨的眼神看著那個提議的漁民,仿佛要把他生吃了一般。
平太被突然發(fā)瘋的松明嚇了一跳,松明被拉開以后,平太十分后怕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一股怒火騰地竄了起來。
鬼知道這個瘋子經(jīng)歷了什么,他那一口是真的奔著咬斷自己脖子來的。
暴怒的平太狠狠一拳砸向松明的臉,他正值壯年,一拳下去可想而知。渾渾噩噩的松明被直接打斷兩顆牙齒,兩顆發(fā)黑的牙齒劃過一道肉眼可見的弧度,掉落在沙灘上。
一拳打下,平太先慌了,有點(diǎn)怕把他打死。
但是松明仿佛突然清醒過來了,不再大吵大鬧,只是雙目無神的看著大海。圍觀的漁民有些納悶,有幾個沒事做的,也隨著他的視線望去。
恐怖猙獰的妖怪在極遠(yuǎn)處的海面上顯出身形,如山岳般磅礴的恐怖怨念仿佛連接著天和海,無數(shù)的冤魂在怨念中猙獰狂笑,就算是隔著那么遠(yuǎn)的海面,在海岸上的漁民們似乎還是可以聽見那些亡魂的私語。
粗大的閃電洞穿下來,沿途無數(shù)的亡魂湮滅,留下蜿蜒的巨大空白,然而更多的亡魂在一瞬間補(bǔ)上,彼此相融,重新化作灰色的如同霧氣一樣的壁障。
“妖怪??!”有些漁民直接尖叫出聲,然而更多的是直接嚇傻了,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沒人控制松明,手腳被捆的松明直接摔倒在地,他直勾勾的盯著遠(yuǎn)處海面上的巨大妖怪,嘿嘿直笑,這個不知道怎么逃回來的漁民,嘴角掛著口水,像條待宰的魚一樣。
酣睡的一太郎沒有察覺到村子里漸漸混亂的動靜,這個接近古稀的老人猶自沉浸在自己的睡夢之中。
忽然間,他仿佛感受到一縷微風(fēng)圍著自己打圈,他睜開眼睛,渾濁的眼中突然流出淚來,他跌跌撞撞的翻下?lián)u椅,跪了下來。
“神明大人,你終于回來啦!”這一刻這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仿佛又回到小時候,牽著父母的手,隨著父母穿過安靜茂密的森林,走過長長的參道,路旁的石燈籠里傳來燈油的香氣。
溫柔的神明大人會站在神社的門口,為所有來參拜的信徒解去疲勞,信徒們來到神社前,會第一眼看見那位笑的很溫柔的神明,就像神明大人也會在信徒來時,早早的等候,只為第一眼就可以看見他的信徒。
只是那場洪水以后,他不僅失去了自己的父母,還失去了一直信奉的神明大人,他不知道為什么神明大人不再現(xiàn)身了,但是他一直在等著。
后來一直得不到庇佑的村民開始懷疑,開始放棄自己的信仰。他們遷移了村子,從深山搬到了海邊,祖輩耕種的村民們開始習(xí)慣于早上出海晚上回家的生活。
一太郎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跟著村民走,從深山走到海邊,從幼小走到衰老。
但是,在他的心里還是一直記得那個溫柔淺笑的神明,從未忘記。
一目連看著這個年紀(jì)古稀的老人哭的像個孩子,伸出手拂過他的頭。
“是?。∥一貋砹?。”
老人從大聲的哭泣,漸漸變成低聲的抽泣,最后慢慢的沒了聲息。
一目連垂著眼眸,僅剩的獨(dú)眼無悲無喜。
和荒那種天生神明相比,他這種神明真的只是一只無名的野神而已,信徒的信仰造就了他,但是也限制了他,當(dāng)信徒消失,他這種神明也就走到了末路,這些年來,眼前這個老人的虔誠信仰吊住了他的最后一絲存在,所以無論何時,他也會保佑著他。
有微風(fēng)吹起,逼開空氣中越發(fā)濃郁的怨念,老人的尸體在風(fēng)中漸漸消散,融入那無處不在的微風(fēng)之中,最后鉆入一目連空洞的右眼。
“謝謝啦,安平一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