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臭的水汽鉆進了這個小小的院子,身形巨大的海妖從水汽中鉆了出來。
海妖伸出長長的爪子撓著下巴,笑呵呵的。
“沒想到啊,你這種破爛神明還有信徒啊!”
一目連沒有回答他,只是安靜的等著那縷清風(fēng)妥帖的在身體里待下。
人的死亡,分為人體,社會,以及最后的家人。但是神明的死亡就很簡單,當你被人遺忘,其實,你就已經(jīng)死了。
一太郎的父母是村子里唯二識字的人,只可惜一太郎從小就對學(xué)習(xí)不感興趣,他更喜歡的是那些書本上的妖怪傳說,比如扒人皮做衣的骨女,又比如惡毒的白粉婆,這些故事對于年幼的他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但時至今日,很多故事他已經(jīng)忘得干干凈凈,只有一個傳說被他死死的記住,哪怕是他已經(jīng)快要死了,他還是要每天告訴自己,每天都要為風(fēng)神大人虔誠祈愿。
他終于撐到了神明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他很開心。
“可以開始了?!辈辉傥⑿Φ纳衩鬟@般吩咐道。
海妖咧嘴大笑,肆意而張狂,身邊的水汽旋轉(zhuǎn)起來,顏色越來越深。
第一縷融合了海妖妖力的灰色瘴氣悄然誕生,而后一頭栽進一目連的身體,一目連體內(nèi)僅剩的神力察覺了外來的力量,瞬間迎了上去。
不理會神力與妖力的死斗,喪失了一切的神明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是他的要求,一無所有的風(fēng)神想要自己親手完成這場遲來的復(fù)仇,所以他需要力量,無論是什么力量。
灰色的瘴氣越來越多,逐漸彌漫了整個小院,大量的瘴氣向著一目連的體內(nèi)涌去,淺藍色的衣袍逐漸變得灰暗起來。
一目連站在瘴氣中心,依舊是閉著眼睛,神色安寧。圍著他的瘴氣高速旋轉(zhuǎn),發(fā)出低沉的呼嘯,以一種更快地速度鉆進他的身體。
海妖看著逐漸被妖力侵蝕的神明,笑容冷冽桀驁,“我給你的力量足夠你完成這場復(fù)仇了,那么,在你正式的復(fù)仇之前,我需要去做做飯前的準備。”
瘴氣中心的神明置若罔聞,體內(nèi)殘存的神力和外來的妖力殊死相搏,仿佛每一寸肉身被細小的風(fēng)刃攪過,然而他依舊安靜,不忿不怒無喜無悲。
沒有經(jīng)歷過痛苦的人往往侃侃而談,只是經(jīng)歷過的人才知道,真正的痛苦,是連想象都會渾身打個冷顫的。
慌亂的漁民沒有察覺到這個小院里有一個很老的老頭死去了,就像他們沒有察覺今天的風(fēng)與以往的也有不同,他們正在茫然失措的尋找著神子大人。
然而被恐懼占據(jù)了全部內(nèi)心的村民找遍了整個村子,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永遠平靜的身影。
“他是對的?!?p> 不知道誰說了一句。
“他就是騙子。”
有人附和。
誰是對的?誰又是騙子?村民們互相對視,突然發(fā)現(xiàn)彼此的眼中,像是有什么在燃燒。
他們一路奔跑著,找到了之前被他們直接拋下的松明,沸騰的人群將這個依舊被捆的像條死魚的男人圍在中間,恭敬的聽著他說話。
“騙子?!彼擅骺粗h處的海面,流著口水喃喃低語。
“騙子!”圍在他身邊的人聽到了,“他說騙子?!?p> “騙子!”周圍的人都聽到了,他們跟著高聲呼喊。
處于恐慌中的人習(xí)慣于盲從,可能是因為一個很簡單的原因,萬一,妖怪吃一個人就飽了呢?
僥幸逃得一命的幸運兒已經(jīng)被嚇破了心神,趴在沙灘上,雙目無神。喃喃的訴說著自己內(nèi)心最深處的想法。
他說:快逃,快逃,快逃??!
這句話徹底擊穿了村民的心理,打碎了他們心底不切實際的各式想法。
圍著他的村民聽到了,他們彼此對視,每個人都看到了各自眼中的恐懼,他們顫抖著雙腿,四散而逃,像是被老虎驚散的羊群。
當人群散去,之前還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松明,他的繩子已經(jīng)被解開了。但他還是孤零零的趴在沙灘上,眼神呆滯,渾身臟污。
織子躺在床上,想著忠太還有哪件衣服破了洞,還想著能不能偷偷挪一點那塊金子,給忠太做一身新衣服,如果要做,那扯什么樣子的布呢?
破舊的草屋并不隔音,村子里的慌亂漸漸傳了進來,織子有些好奇,還有一些害怕。
慌亂的村民匆忙收拾了家里值錢的東西,包成小裹,背在身上。那些有親人出海沒有回來的,也只是悲戚的看了一眼那片漸漸泛黑的大海。
他們信的神明是個騙子,是那個騙子害死了他們。
突然間,有個收拾財物的村民想到了一件事,那個曾經(jīng)賞過一太郎的大人物,好像,就住在那個老實鬼忠太家里。
有了想法的村民不動聲色的慢慢靠近那幾座破舊的草屋。
織子被突然打開的門嚇了一跳,驟然間直刺進來的陽光讓她很不適應(yīng),她瞇縫著眼,盯著門口。
“織子織子,快逃吧!”面容衰老的女人雙眼通紅,“海上來了個大妖怪,把所有人都吃啦!”
“什、什么?”織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那妖怪好大,我家那個,我家那個······”女人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淚水簌簌的滑落。
織子呆呆的看著雙眼通紅的女人,眼角突然滑下淚來,“不會的,不會的,他怎么會死呢?他他還要帶我去治病呢!”
“總之,逃吧?!迸司o了緊身上的包裹,面容悲戚的轉(zhuǎn)身離去。
織子掙扎著,但是她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力氣,她狠狠的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猛地爆發(fā)用力,終于一翻身從床上滾了下來。
這個骨瘦如柴的女人,重病多年,渾身沒有七十斤重。她趴在地上,用雙手死命的往前爬,只爬了沒多遠,十指就破了,血水混著泥土,沿途留下斑駁的痕跡。
她越爬越感覺有了力氣,速度漸漸快了起來,她爬出屋子,抬頭看見了大海,也看見了那占據(jù)了大半海天的灰色怨念。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心里的預(yù)感越來越不好。
她繼續(xù)爬著,手指露出了纖細的白色指骨,帶著臟污的血水和鮮紅的肉絲。她沿路爬來,本就不多的衣服碎成了一條條的布片,鋒利的石子劃傷了她的身體,在海灘上留下了一道血紅的印記,她的臉上滿是淚水和泥土。
她哭著,爬著,慢慢靠近著。
她想,就算是死,總得死的近一點。
動了貪心的幾個村民徑直闖進了織子的家,想要逼問出那個大人物是否留下了什么。
剛進門,為首的壯實村民就狠狠的啐了一口痰,很喪氣的扭頭就走,其他村民見狀,也紛紛轉(zhuǎn)身就走。
一太郎的小院里,灰色的瘴氣已經(jīng)很淡了,鞋底與沙地摩擦的聲音漸漸響起。
面色冰冷的神明,手指輕撫著身后的風(fēng)龍,冷漠的看著遠處的海面。
那些冤魂的主人還是沒有動作,一目連的視線只是從它身上一掃而過,他盯著海面。
正在準備逃亡的村民忽然察覺到起風(fēng)了,冷冽的寒風(fēng)像是從凜冬時節(jié)直接吹過來的,狂風(fēng)呼嘯著掃過村子,遠處海上的浪突然大了起來。
趴在海灘上的松明傻呵呵的笑著,嘴角的口水拉成了細長晶瑩的絲線。
“大海,呵呵,大海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