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學什么?”
“你在某些方面并不聰明?!?p> “神仙也不能總是把話說一半,讓人猜來猜去!”辰君怒道。
面具人并未生氣,“學醫(yī)者該有的本事?!?p> “醫(yī)者……該有的本事?難道是……針灸?藥學?問診?還是……”
面具人舉起手,掌中忽然凝起一個金色光團,他伸出手掌,快速在辰君額頭上一抹,然后緩緩收回手看著辰君。
辰君這時方才反應過來,只覺額頭上一陣溫暖,并無其它異狀,剛放松一點卻發(fā)現(xiàn)面具人正盯著自己看,一時又有些手足無措,羞赧道:“你……老盯著我看干嘛?”
面具人的聲音終于出現(xiàn)情緒,無奈道:“摸摸額頭?!?p> “?。俊背骄腿恍盐?,伸出手來用力在自己額頭上揉搓,那道疤痕哪里還能找到。
她將信將疑,又跑到河邊對著河水映照,波光中,那張清秀的臉上額頭光滑,哪里還有什么痕跡。
小姑娘立刻激動地跳了起來,沒完沒了地跳,直到精疲力盡。
“我現(xiàn)在有些懷疑自己的眼光?!泵婢呷说那榫w更加明顯,無可奈何。
辰君瞥了一眼那張色彩濃烈的面具,之前的驚懼、懷疑一掃而空,只覺得無比親近,佯怒道:“神仙說話得算數,現(xiàn)在想拋下我?難嘍!”
“拋下你會怎樣?”面具人追問,直接將女娃問得一愣,隨即吼道:“我就滿天下說有個穿靛青色長袍、頭戴面具的家伙是大騙子!大騙子!不守信用的大騙子!”
這回輪到面具人一愣,隨即辰君觀察到面具后那雙眼睛的變化,“你在笑?”
“笑有什么奇怪?”面具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靈動,之前缺乏起伏的古板一掃而空。
“這樣說話多好聽,干嘛要裝成之前那樣?!背骄财沧?。
“裝神仙比較像?!?p> “這么說你不是神仙?”
“這個世界上哪有什么神仙?!?p> “啊?”辰君再次愣住,“這個世界沒有神仙?”
“歷史由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神仙只是人們紀念先賢的形式而已?!泵婢呷税菏酌嫦蛱炜眨Z氣豪邁。
“真的?”
“假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毖粤T黛青色長袍立刻轉身,向遠處走,“不是說好跟我走么,跟緊點。”
辰君下意識跟了上去,只走了兩步便又停住,“二哥、二嫂怎么辦?小弟呢?”
“他們正在為你吵架,也許你離開對他們來說更好。離家又不是死在外面,思念了再回來就是……”面具人越走越快。
辰君來不及細想,發(fā)足追了上去,“喂……等等我……我是不是留封信更好……”
……
易水河下游,長達兩年的干旱并沒有讓河水斷流,濃稠的血漿混入有氣無力的河水,毫不費力便浸染幾十里河岸。
酷熱,河上霧氣蒸騰,腥臭彌漫。
辰君輕紗罩頭,跟在面具人身后,用手使勁捂住口鼻,但還是忍不住一陣陣干嘔。
起初的悲愴已經有些麻木,到處都是尸體,千奇百怪,讓心頭那點憐憫想要發(fā)泄也找不到合適對象。
三五成群的披甲兵卒麻木地游蕩在戰(zhàn)場中,時不時俯下身去撿拾一些物品,遇到呻吟聲便補上一刀,無論敵我。
在他們看來,這番光景拖回去也是死,徒增折磨而已,不如來個痛快,一了百了。
起初,辰君見到這種事都要過去理論一番,但連續(xù)幾次被無視后便徹底死心。
超過三十萬人的會戰(zhàn),死尸倒?jié)M河谷兩岸,幾乎淤塞河道,一眼望不到邊。
蒼蠅嗡嗡地聚在空中,密密蹭蹭,時不時往身上撞,讓人頭皮發(fā)麻,隨手一揮便能抽飛一小撮。
遠遠看去,天地化作界限明顯的三層:地上一層薄薄紅霧、空中則彌漫著厚厚一層黑煙,再往上便是晴空萬里。
“嗡嘛智牟耶薩列德……嗡噠咧、嘟噠咧、嘟咧嗖哈……唵瑪尼芭咪吽……”
梵音靡靡,兩排和尚在一個高大僧人的帶領下緩緩走在尸山血海之中,腳板踩在濃稠的血漿和分泌物上,發(fā)出“啪嘰、啪嘰”的聲音。
他們沒有像打掃戰(zhàn)場的兵卒那樣用麻布蒙住嘴臉,任憑刺鼻的臭味和漫天蠅蟲縈繞左右,只是微瞇著眼邊走邊虔誠地念誦著經文。
“那些光頭是什么人?在干什么?”辰君問。
“釋教和尚,在超度亡魂?!?p> “釋教?跟拜火教一樣?”
“本質并沒有區(qū)別,對信仰之力同樣貪婪,只是含蓄些?!?p> “信仰之力?”辰君露出疑惑的神情,“跟你撫平我傷痕的術法有關系?”
“當然,只是境界很高,距離你很遙遠?!泵婢呷藳]有過多解釋,很快結束了這個話題。
繼續(xù)前行,昏暗的空氣中漂浮著一些暗紅色細絲,引起辰君的注意,她又猶豫一下,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這些紅線是什么?從前沒有見過?!?p> “積尸氣。”
“積……尸氣?”
“你猜的不錯,就是尸體的‘尸’,積尸氣是一種術法產物,來自于人、或者動物的尸體,也可以作用與尸體?!?p> “術法的產物?作用于尸體?如何作用?能把人救活?”辰君有些興奮。
“差不多,不過活過來的尸體沒有思維,受施法人控制。”
“??!”辰君一聲驚呼,腳下拌蒜,差點摔倒。
就在他抬頭的時候又發(fā)現(xiàn)空中有淡黃色光點盤旋,最終好奇心再次戰(zhàn)勝恐懼,開口問道:“這又是什么?”
面具人淡淡道:“光魂術,有人在收集殘存在尸體內的意識能量,這些能量集中起來可以形成一種叫做‘魅靈’的東西,有形有質,卻是單純能量體,但能發(fā)動術法攻擊,也可以搶占意識模糊者的軀體?!?p> “什么?竟然有這種東西,那不是鬼魂?”
“愚民的叫法,理解與實際偏差很大,魅靈跟尸鬼一樣,不過是術法手段?!?p> “又是術法……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從前沒有聽說過這些東西,這時候又都一下子冒了出來?!?p> “哼,信仰之力的誘惑,讓這些與世隔絕很久的勢力都有些蠢蠢欲動?!?p> 面具人說著向遠處望去,那邊傳來激烈的爭執(zhí)聲,顯然有不止兩伙人正在發(fā)生沖突。
“你呢?也是為了信仰之力?”辰君輕輕地問了一句。
面具人一愣,沒有說話,默默地繼續(xù)帶著小姑娘向北方走去……
……
十一年后,白夜,北方祭壇。
“武辰君!武辰君!”
女人掀開門簾,從木屋中走出來,尋聲張望。
她身披紅色斗篷,身量中等,皮膚白皙透亮,甚至能隱約看到皮下青絲,眉目算得上清秀,但并不出眾,嘴唇比正常人厚一些,而且涂了大紅色唇脂,略顯突兀。
山道上一群人簇擁著兩幅擔架慌慌張張地跑上來,一邊跑一邊呼喚她的名字。
武辰君快步迎了上去,簡單查看傷口后便招呼眾人將擔架抬進木屋。
兩名大漢并排躺在病床上,身材類似,看裝束是本屆參選祭壇守備軍的候選者,一個傷口在左眼,一個傷口在腦后。
“這兩個什么人?什么情況?”武辰君一邊快速處理傷口一邊詢問。
“一個叫棕木,一個叫芒力,本來是候選新兵,現(xiàn)在已經臨時接任兵團教官和隊正。”
“什么?新兵接任教官和隊長?這屆不是武鋼、武力么,難道……”想到這里,武辰君手上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疑惑地看著那回話的衛(wèi)士,眼底有淡淡憂傷。
衛(wèi)士搖搖頭,臉上露出遺憾神色。
武辰君低下頭,連續(xù)深深呼吸,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片刻后恢復正常,繼續(xù)救治工作。
清洗傷口,金瘡藥,包扎,最后是術法加持,片刻后屋內金光大做,光暈包裹住兩名大漢,溫暖而柔和。
一個時辰后,武辰君推開木門,一臉疲憊地走出木屋。
屋外的陽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識手搭涼棚向營門處張望,剛好鋪捉到一個長者身影:來人頭戴峨冠,山術上雕刻著一個工整的“法”字,眼角有些下垂,眼袋很大,胡須濃密,有星星點點的斑白,身上月白長袍整潔飄逸。
“老師!”武辰君急走兩步,上前施禮。
“辰君啊,有你出手,里面那兩位應該無礙吧?!蔽渥啃σ饕鞯?。
武辰君點點頭,臉上卻閃過一陣難過的神情:“武鋼和武力……”
“他們死得壯烈,最重要的是為白夜保下了里面這兩位?!?p> “為……白夜,他們?”武辰君面露詫異,眼角淚光還來不及拭去。
“能開五石強弓,心態(tài)、反應、意志,技擊之術都是上上之選,最重要的是有一顆忠義之心,虔誠而勇武,他們很有可能會成為黑甲?!?p> “黑甲?”
良久,武辰君臉上的陰郁終于緩緩退去,露出笑容:“武鋼和武力如果泉下有知,應該也會感到欣慰吧?他們畢生追求的目標會在這兩個年輕人身上實現(xiàn)?!?p> “我很高興看到你能夠平靜地面對同伴的離去,并用正確視角去解讀每個人的價值。”
武辰君笑容越發(fā)燦爛:“謝謝您,老師,十幾年啦,這應該就是當年大祭司送我到您這里學藝的初衷吧?學會用醫(yī)者的角度正確看待這個世界?!?p> “哦?醫(yī)者的角度?說說,讓我聽聽云逸衛(wèi)的高論?!蔽渥啃θ菘赊洌荒槍櫮?,臉上那層陰霾終于出現(xiàn)緩緩散盡的跡象。
“簡單的很,仁心!”武辰君說完笑著轉身離開,腳步輕快,宛如十幾年前那個挎著藥囊的小女孩。
愿天堂再無征伐之苦,愿你們大愿早日得償……笑容永駐……兩行清淚劃過堆滿笑容的俏臉,她忍不住邊走邊輕聲哼唱:
易河水,浪疊浪,奔流到海望蒼茫。
走千山,溉萬塘,碧波蕩漾映驕陽。
洗鉛華,飲清涼,潤我冀州土,養(yǎng)我美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