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天色微亮,渡口已經(jīng)有許多人開始忙忙碌碌了。
莫爾揣著手,站在一邊等。
一艘巨船??吭诎哆?,任憑海浪拍打著船身,巨船似一座小樓那般高,船上有一座三層閣樓,紅漆黑瓦,六角成檐,兩側(cè)隨房。船身各處用紅綢綁了極漂亮的結(jié)。一箱一箱的貨品被搬運到船上,船頭趴著兩個少年身影。
待一切就緒,只聽得一聲高呼,船錨離海,巨船漸漸駛離了岸邊,朝海里去了。閣樓之上有一處院景,用大小各異的圓石圍成一方花圃。青墊圍著一樽棋盤,從這里可以眺望整片海域。
今日船上尤其熱鬧,似是擺了宴席。從甲板直至閣樓,都置了雕花漆木桌椅,萬籟鄉(xiāng)的人們來了大半,談笑議論,等待開席。樓頂有金發(fā)碧眼的舞娘好似飛仙,和著舞曲翩然起舞,引得眾人連連稱奇。
從船艙里走出一人,前呼后擁,雀躍不止。云邈一身紅袍著身,斂去軍才之色,溫潤儒雅,行至閣樓側(cè)門前,輕叩三響。漆木門吱呀開了,迎面站著一位紅衣女子,用帶紅穗的木棍敲了敲云邈的肩。敲罷拉開手中的布卷,是一則謎題“艮中生珠來把寒煙照。”云邈搖搖頭,提筆寫字“白瑯”。女子側(cè)身,牽過紅綢,將新娘子引出。云邈接過紅綢,與新娘并肩而行。白雙在前撒開松葉,鋪出一條路來,引到主樓。新人身后隨著兩個孩童,五谷雜糧叮啷入地。
主廳里端坐一位老人,白衣紅邊,喜笑盈盈地受了禮。宴席熱鬧,酒過三巡,新郎退場。樓外涼風習習,能吹盡心事。云玗只手提壺,趴在船邊。云邈走上前去討酒喝。
“怎么?一席的酒不夠邈兄品?還要到我這討酒喝?”云玗將酒壺錘到云邈胸口。
“柏州說過,不讓你多喝?!痹棋阋伙嫸?,拿著空酒壺晃了晃?!盎鼗匆院?,無論行事多兇險,要記得人間牽掛?!?p> “太多牽掛,反而削人銳氣。若是讓祁國稱帝,這天下人豈不是都要對虛假之人俯首稱臣?明明手里沾著最多的血,卻想當清高皇帝?他怎么坐的穩(wěn)?憑什么?”云玗有些醉了,幾乎是怒吼出聲?!笆裁椿蕶?quán)紛爭,什么勾心斗角,許叔叔他憑什么讓這些臟東西要了性命?憑什么他們一句話就可以讓鮮血橫流?”失了重心,云玗摔在地上,摔疼了肩膀,她把自己蜷起來,一聲不吭。
“帝王之心,明明應該裝滿百姓,亂世之爭,天下人便都成了墊腳石,可悲,可嘆吶。”云邈蹲下身子,將云玗扶起來,“可是,你又怎知,沾滿鮮血的手不可還亂世清明呢?古來稱帝,無人不是背負性命的?!?p> “被奪了性命之人,活該忍著嗎?天下人忍得,我云玗忍不得。我現(xiàn)在身在江湖,不行他朝堂之禮了。他穆寧就當用命還!他祁國,行此見不得光的勾當,配不上蒼州百姓以身相托。”
云邈喃喃“以命抵命么?”想起了自己的昔日好友,云邈捫心自問,是他放不下朝堂,放不下規(guī)矩,他那樣輕易就說服自己,陽淮是報國身死,怪不了其他?!澳阍搼c幸我不是江湖人?!痹棋闼砷_了扶住云玗的手,云玗失了支撐,一骨碌滾到甲板上?!鞍选鳖^暈得厲害,云玗猝不及防喊出聲來。云邈看著在地上打滾的云玗,心情復雜。最后還是低下身去,拎起她的衣領(lǐng),拖回她的房間。拖到門口,云邈伸手拉她起來,忽地看到云玗神色清明,“陽淮未死?!彼媒趼牪磺宓穆曇粽f了一句,然后又昏過去了。
云邈愣在原地,不管怎么搖她,卻再也沒反應了。怕她再說什么語出驚人的胡話,云邈不敢招呼侍女,自己將她提進房間,扔在床上,將門鎖從外面鎖好,走了。
踏進自己的房門,云邈反手將門關(guān)上,心緒未定。
白瑯端坐在床榻上,蓋著紅蓋頭,手指局促地抓著面扇。云邈很快平復心情,走過去拉住白瑯的手,輕輕拍了拍。他輕輕用挑子挑開蓋頭,白瑯刷地舉起了面扇,擋住半邊臉。冠簾垂下,因著新娘的舉動左右搖晃。面若桃花,朱唇輕呡,眼波流轉(zhuǎn),楚楚動人。云邈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白瑯紅撲撲的臉,本來有些稚氣的面龐,被紅妝點綴得愈發(fā)動人了。女子最好的二八年歲,白瑯是在輕語樓度過的,那樣的地方,就是女子的人間煉獄??粗矍叭缤荏@兔子的白瑯,云邈心疼地撫摸她的臉頰,替她卸下沉重的頭冠,拂去她的面扇,輕輕吻在紅唇之上。懷里的人掙了掙,“云……夫……夫君,交杯酒?!睋溟W撲閃的杏眼,仿佛能跳出繁星。“好?!痹棋爿p笑,牽她坐在桌前。清酒入喉,是眷春。以為會被酒嗆到白瑯舒了眉頭,回味地咂咂嘴。她拿起桌前的剪刀,剪下一束秀發(fā),交到云邈手里。云邈也剪下頭發(fā),將兩人的頭發(fā)用紅繩綁了,收進錦盒里。從此白頭偕老,相伴一生。
云邈握住白瑯的手,扶起放在自己脖頸,一把將她抱起來,走向床榻。紅帳垂落。
一艘紅綢巨船只行在巨浪上,晃都不晃一下,浪花被船頭劈做兩瓣,奔騰而過又歸于平靜。船上歌舞升平,燈火亮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侍仆來送晨食了。
見云玗的房門從外面鎖上了,連忙開了鎖,叩門,無響動。侍仆推開門,鋪天蓋地的酒臭味。侍仆見怪不怪,開窗,放簾,麻利地收拾了房間,盛上晨食,關(guān)門走了。
海風灌鼻,云玗松了松眼皮,頭疼得緊。她坐起來,運了一周氣,待神志清明了許多,翻身下榻。打開床頭的青木盒子,清晨,開一柜一盒,她取出一包藥,將研得精細的褐色粉末倒入粥中,抬起勺子就是一口。嘶!粥燙得她扔掉了勺。不由得苦笑,為得一意恨,離了心上人。經(jīng)年陪伴,云玗現(xiàn)在是孑然一身了。柏州那家伙告別未作,就走了。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臂,骨節(jié)不靈活地響了幾聲。自運習萬尤之法以來,經(jīng)脈暢通了許多,身體修復的速度顯然加快了,但手骨估計仍舊無法支撐拉弓引箭之力。
喝了粥,她起身走向門外。閣樓之頂,有金光閃動,該是萬尤又在指導白雙習武。云玗登登跑上閣樓,對著萬尤就是一揖,“前輩!前輩可否教我別的武器之道?!?p> 萬尤抬眼,“你想學什么?”
“護身之術(shù)即可?!?p> 萬尤用腰間解下一把匕首,長約六寸。刀鞘通體雪白,玉色不純,有絲絲黃氣相間,該是漢白雪玉,“那就這個吧?!痹偏]雙手接過,白玉溫良。撥開抽出,匕首刀身也夾雜些些黃絲,上有刻字“漢霄”。云玗將刀鞘扣在腰間,舞弄起來,用的是雙刺的招式。
萬尤搖搖頭,“把你那一身行伍招式收收!”萬尤拿過匕首,“匕首之姿,慣用兩種,直刺,反割。匕首不可外露,近身之后直取性命。”萬尤將匕首回握在手心,拇指緊扣。左手起勢,對著云玗拍出一掌,云玗雙手來擋,一掌未落,右手匕首飛出上下?lián)]動,刀尖點在云玗周身,云玗縱身后退,萬尤點地跟上,在空中旋身,落在云玗身后,匕首就直抵在她背上。
“輕功那么差勁,與人對戰(zhàn)還敢離地!”萬尤收勢?!安贿^反應還算快,不錯。”渡了幾步,萬尤將匕首拋給云玗,“既然已經(jīng)修習我萬尤心法,要活學善用,匕首范圍本來很短,將內(nèi)勁注入,可震人經(jīng)脈。你們打戰(zhàn)講究氣勢,人是人,劍是劍。江湖中立身,招式要精粹,身法要靈巧。你雙刺招式身法可用于匕首,但需收勢,需要更加靈動。多參人劍合一之理?!?p> “多謝前輩所贈。晚輩無以為報。”云玗作了一揖。
“無需?!比f尤伸手拍拍云玗的肩膀,一股暖流匯入,血肉一脹,一直以來手臂的隱痛消失了。“我年少時,同你一樣。這般傲氣,不要被磨滅了。你拿著這秉短刃,在蒼州境內(nèi)行走或會容易些。”老人轉(zhuǎn)身面對海面,太陽如約而至,將飛過的海鳥的影子映在桌椅上??粗装l(fā)蒼蒼的萬尤,云玗突然想聽,他的故事。剛要開口,起風了。一落水滴打在云玗臉上,從萬尤那兒飛來的。云玗抹掉水滴,任憑老人背對自己,不去打擾。她轉(zhuǎn)身牽過白雙,說要帶他去看養(yǎng)蛇人馴蛇,兩人嬉笑著離開了樓頂。
萬尤回頭看著消失在樓梯的云玗,又流下淚,這一次無旁人,淚水來得洶涌,讓人喘不過氣。原來不管時過境遷到了什么地步,再回首,有些事刻骨銘心,光是想想就難以決堤。昨夜萬尤在船中庭院獨自對棋,云玗那般撕心裂肺,他全聽進心里了。曾經(jīng)的他,又何嘗不是以為自己可以守住一切呢。肆意而活的人生,是平生最快活的光景。如今的每一天,唯有從別人臉上看到笑容,他才能覺得日子好過一些,多少次覺得人生苦得到不了明天,終是難辭故人情,那人托他要替自己好好活一活,他怎敢私自不告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