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景榮枯·終

　　阿辭倒在白骨堆里，胸口放著一個黑木盒子，雙手頹在一旁。夜色撫過她，帶動鈴鐺叮呤作響。云玗飛身落在她身旁，蹲下，躬身將她抱起。這副軀體輕薄地仿佛沒有重量。

　　“小貓……將我燒了……一定要燒了……”阿辭用手攥住云玗的衣襟，“我的鐲子，送給你，好不好？這樣，我們就是朋友了?！卑⑥o怔怔地看著遠(yuǎn)處，“主人……阿辭等不到你來了?！?p>　　“阿辭，你不恨我嗎？”云玗將小小的人抱在懷里，感受著這個可憐可恨的生命漸漸消逝。

　　“不恨。”云淡風(fēng)輕的二字，如同烈火，炙烤著那個非要她命的人。“燒了我，將夜魅和夢引放在一處，我們就能永遠(yuǎn)不分開了?！?p>　　“好?！痹偏]將她輕輕放下，接過黑木盒子，起身，拿出一支箭。哄，箭支燃起火焰，在箭身處圍繞出一圈好看的紅色。一箭貫心，阿辭周身也染了一圈好看的紅色。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今日的暖陽遲到了，只有青灰色籠罩。

　　如同燃燒的是一團枯草，阿辭很快就被烈火吞噬。肉體消殆，烈火中只剩一點瑩綠。云玗將一團火焰引到自己身上，火焰沒入體內(nèi)，就像眾星歸月。之后伸手將那只閃著綠光的小黑蟲收進黑木盒，抱在懷里。

　　“淮國的陰霾，散了?！痹偏]頭也不回地踏出慶遠(yuǎn)殿，朝歸一閣去了。朝陽才出，只剩森森白骨曬在這座宮殿里，昭示一曲悲歌。歸一閣的人勻速涌入，清掃戰(zhàn)場，不久之后，一切都又會歸于平靜。

　　這幾日，云玗每日都會去探看小殿下。小殿下一直沒有醒來，御醫(yī)說他只是力竭，用藥材將養(yǎng)著，無甚大礙，過幾日便會醒來。

　　到歸一閣的最后一個轉(zhuǎn)彎，三十三步。云玗伸手晃動手腕處的鈴鐺，叮呤叮呤，再無紫衫少女嬌俏的身影了。沒由來的，云玗十分惦念與這個壞丫頭打架的日子，雖然每次都挨了一頓毒打，但那段時間云玗進步得很快。阿辭似乎故意的，引著她運轉(zhuǎn)內(nèi)力，再借力打通她的經(jīng)脈，現(xiàn)在想來，原來阿辭真的把她當(dāng)朋友，是除了主人和阿夢之外，最重要的人。

　　云玗不知道，她的出現(xiàn)對阿辭來說意味著什么。云玗是阿辭漫漫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禮物，是這個世間除了主人和阿夢之外，唯一將她當(dāng)做人來對待的家伙。那個縮在墻角偷偷看自己的云玗，仿若一輪太陽，就這么照亮了阿辭內(nèi)心的陰晦。她開始思考自己的過錯，她開始覺得世界可愛。她每日都在紅墻之后，等那個熟悉的氣息靠近，就為了叫她一聲“小貓！”。名字？名字有何重要，重要的是人。那樣特別的人，她不會認(rèn)錯。

　　云玗趴在歸一閣的看臺之上，身邊放著一個木盒子。是時候離開了。

　　如今淮國，再無“暴君”，朝政逐漸走上正道?；磭男〉钕戮拖袷巧艘粓龃蟛?，醒來后整個人性格都變了，溫柔謙遜，學(xué)業(yè)還算勤勉。他似乎不太記得從前的事情，時常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院子里發(fā)呆。

　　“小申子？小申子去哪了？”他經(jīng)常問身邊的侍從，只是無人回應(yīng)他，都說宮里從來就沒有小申子。

　　夢里那個少年，眼瞼下有一對銀色的彎月，他的身上，散發(fā)出好看的藍(lán)色光芒，他明明說，他們不會分開的。小殿下悵然若失，每天都在尋找那個記憶里星星點點的少年郎。他仍舊不愿意別人靠近他，沒有小申子，他便自己更衣，沐浴，自己哄自己入睡?；赐踔?，小殿下不是病了，這是他自己的意愿。那便隨他去吧。

　　事情過去了一月，云玗向淮王請辭。

　　蒼州出現(xiàn)了蠱蟲，蠱蟲的主人在背后攪動如此風(fēng)云，他會是這場陰謀的幕后之人嗎？若想查清此事，還需到藥毒之都——茝地走一趟。

　　淮王不做多言，答應(yīng)了。

　　云玗也曾問起淮王當(dāng)初能夠信任她的緣由，淮王說起他還是儲君時的事。說萬尤此人本有為帝之能，最終卻只是與各國許下和平盛世的約定，歸隱一方。漢霄最初只有刀鞘，各國達成協(xié)議后共筑刀身，見漢霄，則許一言和平。這么多年來，蒼州表面平靜，實則暗流涌動，直到萬尤殞身，這份和平終于無人再守了。天下萬物盡入一囊中，一直都是身處山巔之人宏偉的夢想。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亦是。人生來好斗，所擁之物，欲無窮盡也。

　　云玗一走，歸一閣就交到了六院司院的手中。云玗最后一次推開六層的大門，熟悉的“追鶴”，熟悉的青年書生?！伴w主，今日何事？又要查什么人？阿幫準(zhǔn)備好了。”

　　“阿幫？那只小冥雀沒死？”阿辭明明識破了冥雀的追蹤，卻沒有要它的命。

　　“小家伙好著呢。多虧閣主，咱們的冥雀隊伍又?jǐn)U大了?！睍偏]來到六層的看臺，看臺的金籠中，停滿了大大小小的冥雀。那只叫阿幫的，嘰嘰叫著，看到云玗興奮地拍打著翅膀，期待自己又可以出遠(yuǎn)門了。

　　阿辭，原來你是可以明白世間溫柔的。

　　“可以把阿幫送我嗎?！痹偏]伸手觸碰金籠。

　　“閣主想要，領(lǐng)去就是了?！睍蜷_金籠，阿幫飛到云玗肩頭，用尖喙親密地蹭了蹭云玗。

　　“我要走了?！痹偏]轉(zhuǎn)頭看著書生，“歸一閣，以后就交給你。過幾日王上的旨意就會傳達到此?！?p>　　書生指了指自己，“我？”

　　“嗯，你叫什么名字？”

　　“追鶴?！?p>　　“追鶴，七層的風(fēng)景，以后是你的了?！痹偏]從看臺上挑了個六角金籠，將阿幫引了進去，自己麻利地進屋從木柜里取出些許冥雀的鳥食，隨即走下了歸一閣。只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和杵在原地摸不著頭腦的追鶴。

　　出了宮門，先去守云府。

　　守云府的王真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云玗，連忙出門去迎，“愿姑娘回來了！哦，不，是于閣主。今日有空來看看夫人？”

　　“我不是閣主了?！痹偏]拍拍王真的肩膀，“別陰陽怪氣的叫我，臭小子?！?p>　　“果然愿姑娘還是愿姑娘，當(dāng)了閣主以后，也不見穩(wěn)重些?！蓖跽嬉宦芬偏]去內(nèi)院，“還有，什么臭小子，我分明比姑娘要年長?！?p>　　“臭小子！”云玗推開王真，自己朝內(nèi)院去了。王真撓了撓頭，無奈地笑了笑。

　　“瑯兒！”云玗推開房門，見白瑯正在繡畫。

　　白瑯聞聲放下針線，“愿姐姐！”這樣清甜的笑容，勾得云玗一陣難過。白瑯等到了她的云邈，阿辭卻等不到?！敖憬憬袢盏每樟?，終于想起我了？”白瑯嗔怪。

　　“邈兄他，還在皇陵守孝？”

　　“嗯，守孝三載?！卑赚樣行┞淠?，“閑來無事，我想重開輕語樓?！?p>　　“輕語樓啊……好啊，聽?wèi)?，還是輕語樓最好了?！痹偏]想起輕語樓的慘案，急急問道，“可派人去打理了？輕語樓空置了許久，得好生修整一番。”

　　“還未來得及?！卑赚槕?yīng)到。

　　“此事交由我，你等我?guī)兹??！痹偏]應(yīng)下差事，出門便著手去做了。憑著在歸一閣看過的消息，聘請了幾位退役老兵，將輕語樓的池塘翻修了一遍。軍士最不怕的，便是尸體，也不問來處，拿錢辦事，就如同聽令領(lǐng)旨。

　　一應(yīng)辦妥，云玗才挑了個日子，回到守云府。一進門，就看到白瑯在院中等候了。

　　“瑯兒，辦妥了，聘人之類，我不如你懂，還需你親力親為?！?p>　　“好?！卑赚樋粗称鹦心?，手中提著一籠小雀的云玗，“愿姐姐，你要去哪？”

　　“云國，去尋柏州。等邈兄回來了，替我道聲別?！痹偏]說罷便轉(zhuǎn)身出了院門。再見一詞，太過沉重，她不想再聽了。

　　一人，一鳥，此去山高水長，蒼州陰霾需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