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靈乃是千年古琴中得了機緣,修成靈體的極為稀少一脈。
因有靈識,所以在心性高潔,琴法大成之人曲下會震人心魄,甚至引得天地幻象,但也因琴靈孤傲,心思不正,琴藝疏淺之人奏琴之時音調(diào)會變得異常難聽,有如鈍刀鋸木。
那人似甚是滿意林清歡眼里那一絲訝異,饒有興趣的等著林清歡挑起第一個琴音。
林清歡抬眼輕輕打量他一眼,他有青戒,又知曉上古官洲之曲獨奏這等失傳已久的秘聞,此刻又送她一把已有靈識的古琴,她幾乎可以斷定他是和林空空來自同一個世界的人。
云使者,她從未聽過。
云門,也斷不是林空空和她江湖劃水的云門。
但單憑方才眾人反應(yīng)和太后那不受控制的大禮,他的來路定是不容小覷。
且他出現(xiàn)的時刻也未免太過巧合,場上恐怕也只有她和慕容氏那姑侄孫可以認出他們身側(cè)那一群如地獄修羅般的隱衛(wèi)是容令辭為防她不測而預(yù)備的。
而他將自己圈在懷里那一個舉動,恐怕是夠那一群人砍死幾百次了,然而那群人似是把那禁衛(wèi)軍斬了臂膀之后就被定住了,被此人惡趣味的用來造勢,又避免了隱衛(wèi)一事被公諸于眾。
只是此刻,他為何非要聽自己演奏這一曲,又或者……幫自己從這一灘污水中全身而退?
未等她細想,她感覺那琴靈似是等待多年,迫不及待的吸引著她的手撫上琴弦。
“錚——”
琴靈引帶著林清歡的手指發(fā)出嘶啞幽沉的一聲,極為難聽晦澀的曲音傳遍整個化清寺,引得鳥雀驚飛,眾人也忍不住捂上耳朵,但礙于場上那位自稱“云使者”的危險男子,眾人只能心底暗暗叫苦。但林清歡卻恍若未聞,緩緩閉上雙眸,把身心悉數(shù)傾瀉至琴靈牽引她進入的境界,好美妙的感受。
只有她知道,方才那一聲是因為琴靈迫不及待的單方牽引,她沒有合入半分心神,但她卻可以感受到琴靈那長吟的一聲愉悅,吞清吐濁,好不暢快!
上古華章,起。
十五歲那年,為了讓林空空教她輕功,一番死纏爛打甜言蜜語,林空空實在招架不住,扔給她一張破爛的牛皮琴譜。
譜上音節(jié)交錯反復(fù)有如夏夜長河星圖,賊兮兮的說倘若她能奏出一節(jié)他便教她輕功,原本林空空早知此世間無琴可奏出如此繁復(fù)的上古之曲,誰料林清歡幾日后通紅著倆眼,挺著小小身板扛著一架織布機樣的東西砸到林空空面前,豪言壯語一句“你聽著!”。
之后便真的小手一揮,用自己做的“百弦琴”,將這琴譜化為指尖涓涓細流,彈完還得意洋洋道:“老頭兒你也別為難我,這琴譜上好些音我都給仿的八九不離十!”。
她原以為林空空還會編出什么離譜的緣由來搪塞她,沒想到林空空臉上竟是少有的震驚,隨即雙手揮出一副架于虛空的琴,道:“你……且用這個再彈一遍!”
她不明所以,試了幾個音后發(fā)現(xiàn)琴譜上所需的聲調(diào)皆可以用這把法琴彈奏,便靜心凝神,一曲上古官洲,就此從新現(xiàn)世。
雖然林空空最后又耍無賴沒有教她輕功,但這虛空法琴卻時常借由她練習(xí),就算是后來世人皆為五國峰會上古官洲之曲驚華現(xiàn)世而嘆,她也并不為之大驚小怪,于她眼中只不過是多領(lǐng)悟幾日的東西,且,一人獨奏即可。
林清歡似乎在腦海那一片虛無之中,看到了因為欣喜若狂而微微顫抖的琴靈,觸摸著琴的真身,比那虛空法琴的感受還要強烈萬分,再起一聲,萬古空靈。
眾人屏息。
林清歡面前似有千絲萬縷琴音交織而成的畫卷,而她對古琴的每一次撥觸,都似在這幅畫卷上描摹,時而濃墨重彩,時而娓娓道來,而那琴靈則不知何時繞入她的腦海,似一處溫暖的泉眼將她輕輕包裹。
只見林清歡閉上眼那一刻,古琴突然發(fā)出一聲悠遠錚鳴。
剛過正午,暖陽如熾,眾人卻突感一陣微風(fēng)拂過。只見臺上那一襲紅衣束起的墨發(fā)隨著衣袍輕輕飛揚,那一雙手飛快的挑動琴弦,快到讓人目不暇接。
正當(dāng)眾人沉浸于震驚與這空靈帶來的美妙之時,只見臺上紅衣秀手隨風(fēng)一揚,擲地有聲的一轉(zhuǎn),只聽得琴聲隨著林清歡方才的揚手而霎時變得軒昂壯闊,有如長河落日,大江過川,萬里沙場,移星換月之景。眾人心神皆是一滯,果真是——
上古官洲!
他們斷斷識得這首曲子,昔年那場讓漢陽公主和七王爺名動天下的五國峰會,眾人便是被此琴中意境震懾的熱血沸騰。只是,如何一個天下皆知的鄉(xiāng)野村婦,昨日還以才疏學(xué)淺而推諉給慕容雪的女子可以獨奏而出此樂?!
此等震撼同昔年那琴聲,竟是絲毫不輸!
正當(dāng)眾人都以為一曲到此,已是巔峰之時,只見場上那男子卻笑得更為燦爛。
林清歡仍是雙眸緊閉,相比于方才的揚手升調(diào),她單手挽勢,似有余韻——
片刻留白一瞬,只見她雙眸忽而睜開,眉眼之間竟是睥睨天下的神采,同這震人心魄的琴意合二為一,光彩奪目,有如鳳凰涅槃,雙目淬火,煉化燦陽,讓人不敢逼視。
而她的雙手此次則是狠狠落下,琴身震動!
只見那琴意竟化形為余波,霎時震開了女子隨意挽發(fā)的發(fā)帶,留一頭墨發(fā)恣意飛舞,那水藍色的波光隨著女子有力的撫落而緩緩?fù)崎_,向寺內(nèi)眾人蔓延而去。
那琴聲已不能用此世之聲來形容,如黑夜里撥云見月,深海里旋起的第一道巨浪,千軍萬馬踏沙而來的大地律動,又如風(fēng)塵女子嘴角勾抹的那一朵風(fēng)情,落紅離木的那一絲決絕,高僧坐化的萬千看破與平靜。
每一聲都深深與在場之人的神經(jīng)共鳴,眾人似是千般可想,卻又千般隨她所想,萬般自由,又如萬般掙扎如困獸。
余波推及之處,只見鳥雀山獸似是隨著天地之法,在化清寺之上長鳴徘徊,伶俐悠遠,而本已有零落之勢的千百株櫻花竟似是得了秘寶精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枝丫上結(jié)出千萬朵,紅芬吐露,嬌艷非常,烈陽之下,竟似有祥光百鳥普照人間。
那男子似是不經(jīng)意的掃了一眼那萬木結(jié)芳之景,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玩弄著手上的青戒,似是故意露給在意的人看,而正當(dāng)那座上心有不甘之人看到那一抹青色,驟然變色之時,卻不知為何,像被這琴聲強制帶入了靡靡幻境,瞳孔不受控制的松散。
“很好?!?p> 男子面上依舊人畜無害的低低笑起,暖如春風(fēng),無人聽到他甚為滿意的一句低聲呢喃。
此時,林清歡似是看到方才同她歡歌悲泣,舞癡了的琴靈微微顫著向她頷首道謝,林清歡面上也不自覺揚起一抹相知的微笑,在萬花之中,像驀然綻放的那一朵,極為短暫卻令天地失色。隨后她雙手最后一次撫過尾弦,曲終。
你我隔萬古,萬古遙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