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四處無人。
風(fēng)不留將冒充他的小兔崽子捆好往洛陽府衙大門口一扔。在長久的顛簸中，少年早已嚇得昏了過去。風(fēng)不留低頭敲了敲何之厚死白死白的額頭，踢了踢他毫無知覺的身體，暗罵一聲沒種之后，拿好炭筆開始在地板上留書。
每次作案之后，他肯定會在現(xiàn)場留下些話語。不過大多附庸風(fēng)雅，多引用名人語句，常為京中人士所不齒。但是風(fēng)不留本人卻對此樂之不疲，畢竟這個世界上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他早已不指望天下有何人可以理解自己。當(dāng)有人指責(zé)他為瘋子之時，他也笑嘻嘻地照單全收，畢竟瘋子可是天才的代名詞。說他是瘋子，那就等于說自己是天才。這等美譽他甘之若飴。
寫完之后他還往后退了兩步，左看右看甚至還繞了一圈，覺得寫得不夠好，想修改。但是風(fēng)不留又懊惱地發(fā)覺到，涂抹會更加破壞整體基調(diào)，所以就作罷。風(fēng)不留收起炭筆，自言自語地笑道：
“罷了。畢竟缺憾也是一種美啊。”
他步下階梯，走到府衙的對面再回頭。何家的小崽子躺在紅墻綠瓦的巍峨大門前，在“洛陽府衙”的匾額正下方。大門屋檐下懸掛的橙黃色燈籠正驅(qū)散夜晚的黑暗。府衙大門前的地面上用及其漂亮的行草書寫著“白日欺人，難逃清夜之愧赧；紅顏失志，空貽皓首之悲傷”。風(fēng)不留拍了拍手：
“就差一些慶祝的聲響了。不過沒關(guān)系，我可是很貼心的。全都幫你準(zhǔn)備好了?！?p> 他從懷里掏出一串鞭炮。
“何小少爺，相信我。明日你一定可以名揚整個洛陽。不要感謝我呀?！?p> 風(fēng)不留將鞭炮放在路面上，拿出火折子點燃了剛剛隨手撿來的一根樹枝。然后他將樹枝往鞭炮的方向一伸，連續(xù)不斷的，巨大的脆裂聲便響徹了整條大街。
四周頓時喧鬧起來，但是因為宵禁的緣故，只有府衙和巡夜軍士有所動靜。風(fēng)不留將樹枝隨手一扔，便在官兵到達之前離開了現(xiàn)場。
聽著身后雞飛狗跳的喧鬧，他無比得意，準(zhǔn)備再去下一家干一筆收工時，面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隊著甲衛(wèi)士。衛(wèi)士們皆佩刀，有部分打著火把。衛(wèi)士看到風(fēng)不留出現(xiàn)，全員抽出了腰刀，目光不善地瞪著來人。風(fēng)不留心知不好，轉(zhuǎn)身拔腿就跑。
背后傳來一句：“見人就跑，非奸即盜，追！”
沒跑多久，他就看到洛陽府尹楊可宋帶著一隊氣勢洶洶的衙役堵在前路。楊可宋騎著高頭大馬，身邊有兩位打著火把的差人。他一看見風(fēng)不留，便涼涼地說道：
“風(fēng)不留，本官知道你今天會來。所以和巡防的金吾衛(wèi)通了氣，在此等你大駕光臨?！?p> 楊可宋頓了頓，卷了卷嘴邊上翹的小胡子，哼了一聲：
“你三番五次地戲弄本官，是何居心？現(xiàn)在也該嘗嘗被人戲弄的滋味了吧。今天本官倒要看看，你那面具之下，到底是何樣貌！”
風(fēng)不留聽了沒有說話，從懷里又拿出了一個黑色的圓球。待身后的著甲衛(wèi)士趕到時，他猛地把圓球拋向天空。
濃烈的紅煙瞬間蔓延開來。楊可宋用袖子捂住臉，但也擋不住那刺鼻嗆人的氣味往口鼻里灌。他的眼淚受到這氣體刺激不斷地流出，楊可宋就用另一只袖子去擦。可越擦越痛，不一會兒他的眼睛早已腫脹不已，臉上也是火辣辣的一片。待到煙霧散去，風(fēng)不留早已消失無蹤。
“這個該死的小偷，我一定要將你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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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不留氣喘吁吁地躲進了一個大宅院的后花園里。剛才情況緊急，加了料的煙霧彈他估計也爭取不了多少時間，趕忙爬上墻頂，翻了好幾道墻，感到安全后才停了下來。因為他是慌不擇路地亂竄，此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他開始在花園里四處張望，以求另一出路逃出生天。
仔細一看，這座宅院出奇地大。風(fēng)不留雖然號稱去過洛陽城內(nèi)所有豪門大宅（當(dāng)然不包括皇宮大內(nèi)），也沒有見過如此巨大的花園。他心中默默地猜測宅院的主人身份，四處探索著尋找可供攀爬的另一堵墻。當(dāng)然如果有狗洞，他也會鉆的。畢竟大丈夫能屈能伸嘛。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創(chuàng)作藝術(shù)必須得活下來再說。小命不保，還談何追求美的藝術(shù)呢？
月華皎潔，花園里沒有任何燈火。月光給一切事物都披上了朦朧的薄紗。風(fēng)不留轉(zhuǎn)過假山，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女子。她身著浸染月光的微藍白色的長裙，不對，那應(yīng)該就是白色的衣裙，不過被月光的照耀下，看起來像是淡淡的藍色。女子手里拿著一柄像是貝殼或象牙制作的東洋風(fēng)格的素白色檜扇，兩端的繩索垂下仿佛蝴蝶翅膀下的長長尾突。女子和月光融為一體，仿佛就是月光本身。風(fēng)不留揉揉眼睛，懷疑自己見到了月亮女神。因為這等美貌并非人間所有，月光在她的面前也是黯然失色——
女子突然轉(zhuǎn)過頭，看向假山、看向了假山旁的風(fēng)不留。她的嘴角慢慢彎起了小小的弧度，慢慢將手里的白色檜扇半打開遮住了嘴角：
“哎呀，看來今晚有客人啊。”
她溫柔地向風(fēng)不留搭話，但是風(fēng)不留卻沒有感到任何的輕松。女子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xiàn)實。洛陽城內(nèi)如此巨大的宅院，如此美貌的女人——
風(fēng)不留笑了笑，他覺得自己大概知道女子的身份了。
“那是當(dāng)然。能在此見到天下第一美人，是我的榮幸。長公主殿下。”
長公主是當(dāng)今皇帝的妹妹，年紀(jì)約莫四十多歲，寡居已久。雖然她并沒有官方的職位，但是她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可謂是根深蒂固。她的耳目遍布整個洛陽，是繼大宦官劉貞亮、王貴妃和皇太子、齊王之外的第四股勢力。如果光憑她的外表就把她當(dāng)成那種身嬌體軟需要人寵的女人，那可是要吃大虧的。
長公主微微一笑，看著風(fēng)不留：
“哎呀，深夜來訪的客人，不報上名來嗎？”
“在下風(fēng)不留，仰慕公主殿下許久了。雖身為不速之客，但在下并無惡意——”雖然他不由得被那不屬于這個世間的美貌所惑，但是風(fēng)不留一直提醒自己不能被這個女人的外表所惑。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這張皮囊之下可是一個善于玩弄人心的，不折不扣的怪物。
“風(fēng)不留，啊，我聽說過你的名字?！遍L公主擺弄著她的扇子，意有所指地說，“沒有惡意，那就是想來我這兒偷東西來著？”
“我來這里，唯一想偷走的，就是公主您那顆心?！憋L(fēng)不留單膝跪地，捂著心口，對月夸張地表演。
“是嗎？”長公主依舊笑著，但是并沒有做出什么回應(yīng)。
“我，不，在下對公主殿下一片癡心，我對月亮起誓！”
“月亮可是謊言的象征，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可真會說話。方才，洛陽府衙的方向似乎傳來了炮竹之聲，不久，傳來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從此時此刻來看，當(dāng)是巡夜的金吾衛(wèi)，然后又有一陣嘈雜聲，再然后，風(fēng)閣下便出現(xiàn)在這里了?！遍L公主不徐不慢地說，用她那溫柔的聲音，擺出一副恬靜的笑容，“這些，想必不是偶然?！?p> “自然不是偶然。”見已經(jīng)被長公主看破，想到她遍布全城的探子，風(fēng)不留不再遮掩，“我自城東戶部侍郎家宅過來，因他兒子冒充我行事。我便想給他一個苦頭吃吃，沒想到遇上楊可宋埋伏，不想驚擾了公主。”
“哦？風(fēng)閣下也會被埋伏？那可是百聞不如一見?！遍L公主抖開扇子，將半張臉隱藏在扇后。
“人有失足，馬有失蹄嘛……”他嬉笑著說，不過內(nèi)心早已是警鈴大作，“不過長公主好雅興，一個人在花園里賞月，是在等我過來嗎？不過說起來也是呢，天下第一俠盜和天下第一美人，不是應(yīng)該會發(fā)生什么故事嗎？”
長公主哈哈一笑，眼波流轉(zhuǎn)：“天下第一俠盜，你可真會吹噓自己。不過，誰告訴你說，我是一個人在花園里賞月的——？”
她的話剛一落下，房屋的方向便傳來有序急促的腳步聲。然后風(fēng)不留便聽見一聲大喝：
“大膽狂徒，膽敢對公主殿下不利？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轉(zhuǎn)眼間，長公主身邊便以被各種甲士團團圍住。風(fēng)不留只得后退，原路返回翻出了墻。好在楊可宋的搜捕隊已經(jīng)不在原地了，他趁機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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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您沒受傷吧？”女官我聞讓甲士戒備四周，便對長公主行禮，“是小女來得太遲了?！?p> “沒事呢。那家伙沒對我怎么樣。”長公主合上扇子，將其抵在嘴角，“倒是你，我可愛的孩子，這么晚了不去休息，還跑到花園來？”
“小女怎么可能讓公主殿下一人待在花園里？”我聞看向長公主，“許將軍不在，如果公主殿下出了什么事，小女可就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p> 長公主笑了，她從石凳上起身，摸了摸我聞的頭，“這沒什么，我的孩子，我不會有事的。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在這嗎？”
“公主殿下！”
“我聞，你來我的身邊，已經(jīng)有六年了吧。”
“六年零四個月又十三天。公主殿下。”
“哎呀，抱歉。那么你也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看待我的吧。”
“那些人的污言穢語，不值得公主殿下理會。像公主這樣神仙般的人，不應(yīng)該為這些凡夫俗子的只言片語而煩心?！?p> 長公主笑了笑：“我也從來沒有理會過呀。我可愛的孩子。而且，我也不是什么神仙般的人?！?p> “公主殿下！”
“外表只是一個皮相，如果人們被你的外表所惑，那遲早有一天也會離你而去。以色侍人，終有被厭棄的一天，不會長久的?！遍L公主看著遙遠天穹上的月亮，瞇著眼睛說道，“哪怕你年輕時因為美貌多受寵，但是人終有年老的一天。當(dāng)你青春不在，之前圍著你恭維你的人，也會拋棄你，尋找下一個美貌的外表。而你，終究會被遺忘在長久的時光之河里?！?p> “可是公主殿下的美貌和年齡無關(guān)。真正的美人是不受年齡和性別的限制的?！?p> 長公主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我聞。
“我的孩子，只有外表、只有美貌是不行的。外表是天生的，這個我們無法自己選擇。就像每個人也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一樣。你想想，我們出門買的曹記綠豆糕，如果包裝不好看，哪怕東西再好吃，很多人也不會來買；同樣的，包裝再好、再精美，如果里面的味道不敢恭維的話，那也是遲早會無人問津的。
“所以呢，我們要有自己的靈魂。這個世界上女子生存有著諸多不利。你別看王貴妃、姚淑妃她們權(quán)傾一時、風(fēng)光無限，但是她們的權(quán)力全都來源于她們的兒子。如果皇子不在了，她們也將失去一切。
“我們要靠自己。我沒有兒女可以依靠，現(xiàn)在廟堂之上暗潮洶涌，包括我的那位皇兄在內(nèi)，那些吸血蛆蟲的目光暫時被那兩位皇子所吸引。所以暫時不必擔(dān)心我的安全。不過也不是絕對……”
長公主拿著扇子，一下一下地輕點自己的下巴，在花園里款款地走著。
“公主殿下！”女官如是飛奔進花園。
“怎么了？慢慢說，不要急。”長公主輕拍著如是的后背，溫柔地說。
“剛剛宮里的探子來報，王貴妃被人下毒了！”
“哦？”長公主手里的扇子停止了動作，“具體是什么情況呢？”
“王貴妃吃了宮里分發(fā)的糕餅，結(jié)果就開始說肚子疼、然后開始嘔吐、后來還昏過去了?，F(xiàn)在太醫(yī)勸其好好休養(yǎng)，宮里亂做一團。”
長公主半晌沒有說話。她歪著頭想了一陣，隨即攤開扇子。
“我聞，從現(xiàn)在開始，這里謝絕來訪。不管來人是誰，我一律不見。
“如是，你去外面幫我散布兩條消息?！?p> 她看著面前跪著的兩位少女，輕聲說：
“第一、就說大盜風(fēng)不留夜闖長公主府。
“第二、說我遇襲受了傷，正在靜養(yǎng)，不便見客。
“記著，這兩條消息不能連在一起說，也不能完全分開。明白嗎？王貴妃已經(jīng)開始動手了。且不說真有人給她下毒還是她自導(dǎo)自演。事情一出，首先被懷疑的就是姚淑妃，然后就是劉貞亮和我們。不管怎么說，受害者比其余的都能打消人們的懷疑。不是嗎？
“至于風(fēng)不留，俗話說‘賊不走空’，他到我這兒來，不可能什么都不拿，他肯定帶走了某樣?xùn)|西。我向來是主張等價交換的，那么我就稍微利用一下，也沒什么不好吧。
況且，我也沒說假話。畢竟，他的確夜闖長公主府了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