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宜問道:“你確定殺害老王一家的兇徒真是鹽幫的人嗎?”
店小二道:“哪還有不確定的?鹽幫的人行兇霸道,不用我宣傳,他們的名聲早已爛得很了?!?p> 黃宜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懊悔之情。心道:“原來鹽幫中人真是一群十惡不赦的奸邪小人。殺人滿門,斷人子嗣,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他們做起來,竟毫不手軟。我當(dāng)天真不應(yīng)該去救他們,由他們在火屋中燒死,也是天理昭然的?!?p> 只聽門外劣馬嘶嘶,劉紫綺、李惠蘭和石叢蕊來到這小店的門前,三人在門外就已看到了黃宜,下了馬便走進屋來。
李惠蘭問道:“黃宜,你不是說先要吃飽飯嗎?為何還不點菜?”
黃宜道:“這小二哥說了,店里沒了食鹽,炒不出好菜來。”黃宜將店小二的話對三復(fù)述了一遍。三人聽得老王家慘遭屠戮的禍?zhǔn)?,都不免大驚失色。但是那三位女子各有各的心事,雖覺慘烈,好歹慘禍不是發(fā)生自己身上,倒不顯得如何痛恨。
李惠蘭向那店小二問道:“小二,我問你,老王家在鎮(zhèn)上名聲如何?可否有仗勢欺人、輕慢百姓的惡跡?”
店小二回想了一陣。道:“這倒是不曾有過,不過有一件事也令鎮(zhèn)上的百姓十分不滿?!?p> 李惠蘭道:“什么事呢?”
店小二道:“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诌@一關(guān),天下間真沒幾個看得透的。原先吧,老王家開出的鹽價倒也合理,可是有一次,老王稱他們每月去外地收購食鹽,東奔西跑,十分辛苦不說,又得與道上的綠林好漢們打通關(guān)節(jié),送錢送禮,綠林道上的好漢們才不來搶劫他們的食鹽,放他們輕易過關(guān)。如此一來,收購食鹽所花的代價就高了,因此他們提高了價格。我們聽得老王說得在理,想想也真不容易,價格高就高吧,照樣買了?!?p> 店小二嘆了口氣。又道:“可是老王那人也真貪婪,一見全鎮(zhèn)上就他一家敢去收購食鹽,獨門生意,一家坐大,老王就找各種理由,一次次抬高鹽價。鎮(zhèn)上百姓們心里都不樂意了,可有什么辦法?自家忙于農(nóng)活,一年四季都不得空,既抽不出身去,也沒膽子去外地收購食鹽。也沒和老王爭辯什么,照樣買高價的食鹽吃,但是啞巴吃湯圓,人人心里有數(shù),私底下都在議論老王為了錢變得心黑了。有的在心里暗罵,也有的直接開罵,這一來,老王家祖上十八代可就名聲大噪啦?!?p> 店小二說到這里時,臉上神色得意。
石叢蕊忽然問道:“為什么老王家的祖輩們突然間會名聲大噪?”
店小二更加樂不可支。說道:“人們在茶余飯后、田間地頭談到食鹽長價這事時,總不免問候一下老王家的祖輩們。全鎮(zhèn)幾百號人這么天天問候,哪還有不名聲大噪之理?哈哈哈,嘿嘿嘿?!彼@一縱聲大笑,當(dāng)真大有揚眉吐氣之意。可想而知,當(dāng)老王家借故長價之時,全鎮(zhèn)百姓心里那個痛恨,當(dāng)真不用再說了。
黃宜笑問道:“小二哥想必也參與問候者之一了?”
店小二道:“我雖非隨聲附和之人,但同為受害者,既然大家都同仇敵愾地問候老王家的祖輩,我又豈能孤立于眾人之外?”
劉紫綺道:“原來老王家也并非地道之家,鹽幫的人將他家連根鏟除,雖然過惡了一點,總歸也是他家利益熏心所得的報應(yīng)?!?p> 店小二道:“是啊,老王家被鏟除,老王因此變瘋,這也許正是報應(yīng)。所以當(dāng)鹽幫包辦鎮(zhèn)上食鹽生意的時候,百姓們倒也不如何反對。反正吃老王家的鹽,還是吃鹽幫的鹽,都一樣花錢的。老王家雖然也可恨,還算不敢太放肆,鹽幫的人就不同了?!?p> 黃宜問道:“鹽幫的人把鎮(zhèn)上的食鹽生意壟斷之后,又干出什么壞事來了呢?”
店小二緊張地朝屋外望了望,見屋外沒人,這才稍覺放心,又將大門關(guān)了起來。仿佛生怕說的話會被鹽幫的耳目聽去。見他如此謹(jǐn)慎,黃宜等不免有些詫異。
店小二說道:“鹽幫的人每三個月來一次,雖然不住鎮(zhèn)上,但他們每來一次,都像是一場災(zāi)難,鎮(zhèn)上百姓受他們的迫害實在太多。老王家雖然抬高鹽價,百姓們只要不鋪張浪費,把錢用到正途上,那點食鹽錢還是付得起的??墒躯}幫的人就不同了,最開始他們也不怎么抬價,后來說他們每次都來得不易,而私賣食鹽又得頂著殺頭的大罪,所擔(dān)的風(fēng)險實在太大,因此把食鹽的價格一漲再漲。比老王家賣的漲了四倍多。”
李惠蘭道:“一家比一家更狠了!”
店小二道:“他們也是在借故漲價,和老王家同如一轍。但是這還不算,更狠還在后頭。我們鎮(zhèn)上多數(shù)老百姓都是住在偏遠的山區(qū),大多數(shù)人沒出過遠門,去過最遠的地方,恐怕就是來鎮(zhèn)上了。都不知道去哪里能自己買到食鹽,就算知道有地方可買到食鹽,可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到處都在征戰(zhàn)。要是哪個男子一出去,給亂軍當(dāng)壯丁抓了去,那一家子還指望他干活養(yǎng)家呢,豈不更艱難了?因此為了安安全全吃到食鹽,大家只好忍氣吞聲,節(jié)儉再節(jié)儉。有些人家年輕人多,能多種幾畝田地,一年所產(chǎn)的糧食吃不完,拿去賣了,能換錢來買食鹽。有些人家能下地干活的人少,一年所產(chǎn)只能勉強夠吃,再養(yǎng)些雞,喂幾頭豬,種點菜,每到趕集天,拿雞蛋和菜來買了,也換得出錢來買食鹽,但日子卻艱難得多。最慘的是一種人家不肯安分的,家里出了賭鬼,把節(jié)約出來的錢送到賭場里,就沒錢買食鹽了?!?p> “鹽幫的人主要針對這類人下手。他們放出高利貸,給這些人去賭,去買食鹽。如果不定期還上,鹽幫的人就會來更狠的。永安村就有一家周家,給鹽幫迫害得四分五裂,家破人亡。那可真叫慘吶!”
店小二的臉上露出又同情、又哀閔、又切恨的神情。一看便知他話中有話。黃宜等人心思便轉(zhuǎn)不開了,仿佛給什么東西牢牢抓住似的。黃宜問道:“永安村的周家怎么回事呢?能具體講講嗎?”
店小二沏來一壺茶,在各人有茶杯里倒了一杯。道:“這件事可不要拿到外面?zhèn)鲹P,要是給鹽幫中人聽到,我和你們都怕要掉腦袋。事關(guān)重大,四位還請記在心上?!?p> 劉紫綺道:“你盡管放心說吧,我們絕不會連累你的。”
店小二這才道:“那永安村周大福是個賭鬼,十年前,娶了鄰村陳家的姑娘。陳氏雖貌不出眾,但是能吃苦耐勞。嫁到周家后,與那周大福同甘共苦,她又能勤儉持家,計算著柴米油鹽過日子,漸漸地便顯出寬裕、興旺的氣象來,不出三年,生下一雙兒女。按說,娶到這樣一位賢惠的妻子,那是周大福家祖上積德,燒了八輩子高香換來的。周大福要是能收斂收斂,不去那賭場中廝混,一家必能團圓美滿,也不會鬧到后來家破人亡的凄慘境遇?!?p> “周大福每得錢財?shù)绞郑闳ベ€場賭錢,卻是輸多贏少??墒恰?!人一旦沾染了某種嗜好,便像中毒一般,從此也就迷上了。贏錢的人不知收手,總想一直贏下去,不料一次賭運不在他這邊,便會連老本也輸脫。輸錢的人就更不說了,輸?shù)迷蕉啵驮较氚獗?。周大福十賭九輸,陳氏也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偶爾勸他收手別賭,周大福起先倒也不怎么反感,唯唯否否以對。但是輸?shù)枚嗔?,賭場上倒了大霉,心情就會變得惡劣。陳氏說得一多,周大福一口惡氣沒處出,便不由自主地都出在了陳氏的身上??蓱z陳氏賢惠良明,原該是享福之人,哪料到運氣不好,生受了不少拳腳。”
石叢蕊嘆了口氣,她自小長于孤島,從沒見過世面,除了師傅之外,更沒接觸過外人。這次來到中原,想不到竟聽到這許多奇談怪聞,每一項都超出自己的想象,只是隱隱感到,這些奇談怪聞之中,又隱藏著許多數(shù)不清的悲苦和心酸。
李惠蘭道:“這種蠢夫,一刀殺了干凈?!?p> 店小二不禁打了個寒顫,偷眼向李惠蘭瞧了瞧。心想:“這姑娘倒是兇狠得很?!?p> 劉紫綺道:“小二哥,后來的事怎樣了?”
店小二定了定神。道:“后來,鹽幫的人來到鎮(zhèn)上,包辦了本鎮(zhèn)的食鹽生意。本來周大福家就已見緊迫,鹽價翻了四倍多后,那就更加不堪過活了。陳氏操持家業(yè),又兼顧農(nóng)活,忙里忙外,把個婦人當(dāng)作男子漢來使。可是周大福仍然執(zhí)迷不悟,時常溜達于賭場內(nèi)外。鹽幫的人抬高了價格,為了吃到鹽,錢差不多花光了,都沒什么節(jié)余去賭,周大福便找人借賭本,該了一屁股賭債。鹽幫的人也真是無縫不鉆,卑鄙無恥。說他們是狗賊,可做賊的打家劫舍,雖是行兇,卻也干得光明磊落,不失為惡霸的行徑,鹽幫的人可比賊盜奸猾得多。他們看準(zhǔn)了這周大福好賭這一點,主動找上了周大福,說愿意借賭本給周大福,讓他扳回來,但是有個條件,如果不能如期償還,利息就得加倍。周大福原就欠下了不少債,常被寨主追討,此人雖然好賭成癖,卻是認(rèn)賬的。當(dāng)即就向鹽幫借了錢,那次鹽幫的首領(lǐng)我還記得,叫作吉達,害死老王家三個兒子的人就是他了。人們都成他吉老大,吉老大就借了一百兩銀子給周大福。”
聽到吉達的名字,黃宜等都是心中一凜,黃宜還怕弄錯。問道:“小二哥,你說的吉達可是一臉絡(luò)腮胡子,生得十分魁梧,嗓門極大?”
店小二道:“正是他,客官見過此人嗎?”
黃宜點了點頭。店小二的臉上立即現(xiàn)出又怒又怕的神色。怔怔地看著黃宜,半晌說不出話來。
黃宜道:“昨天我差點和他打了一架,我雖然認(rèn)得他,但小二哥盡管放心,你今天對我們所說的話,我是一個字也不會告訴他的。如果我說了出去,就叫我不得好死?!?p> 店小二聽黃宜賭了誓,這才略感放心。
劉紫綺道:“周大福拿到銀子之后,是不是死性不改,非但沒有去還給債主們,反而全送進賭場去了?”
店小二睜大了眼睛,怔怔地瞧著劉紫綺。道:“客官你是親眼見到的嗎?”
劉紫綺一聽便知自己所料不錯。笑道:“我沒見過,不過是依據(jù)周大福的脾氣,瞎猜的。難道真被我說中了嗎?”
店小二道:“誰說不是呢!那周大福拿到銀子后,并沒有去還債,而是以此為本,想把輸?shù)腻X都贏回來。不到一晚,卻把一百兩銀子輸了個干干凈凈。周大福不肯甘心,等第二次吉達帶人來了之后,他又向吉達借錢,這次借了兩百兩銀子,吉達也真慷慨,二話不說,就把錢借了他?!?p> “周大福的債越壘越多,不到一年,就欠下了兩千多兩。到了年末,吉達帶人來收錢。周大福拿不出啊,按照規(guī)定,不能如期奉還的,利息就會翻倍,由兩千兩變成了四千兩??墒莾r錢盡管翻倍,吉達是一分也拿不出的。那怎么辦?鹽幫的也真夠狠的,把周大福家的房契拿去抵押了,也還不夠,要把陳氏和他的一雙兒女拿去抵押。周大福這才急了,他跪在地下,苦苦哀求,但吉達并沒有被他感化,仍舊要把陳氏帶走。周大福見求不成,便去和鹽幫的人拼命。他大吵大鬧,說鹽幫的人安窩子害他,又大罵鹽幫傷天害理。吉達也怒了,命令手下打死了周大福,拖走了陳氏??蓱z周大福家上有八十多歲的高堂老母,無人奉養(yǎng),不到半年就病死了?!?p> 李惠蘭道:“周大福該死之極,死得好!死后卻又連累了其他人也不得好過。”
劉紫綺道:“想不到吉達竟是這樣的人、”
黃宜扼腕嘆息,一時間竟心中空蕩蕩地,不知說什么好。
石叢蕊忽然問道:“鹽幫的人抓走陳氏之后,如何處置的?”
店小二道:“據(jù)說是以五百兩銀子買給了宿遷城春熙院的老鴇,原本是賢良淑德的好女子,卻淪落為煙花中的一名娼妓。哎!我聽說她每天以淚洗面,痛不欲生?!?p> 店小二說到此處,眼眶便濕潤了。
黃宜道:“小二,你的話中可有夸大不實之處?”
店小二道:“客官何必多問?你如果信不過,不妨親自去宿遷城春熙院找陳氏問問,她所受的冤屈是最深重的,所受的苦累也是最多的。我只是個見證者,雖然見證了全部經(jīng)過,畢竟是代她宣說,無法感同深受,由她自己來說,肯定比我說的要更完備?!?p> 劉紫綺道:“鹽幫在鎮(zhèn)上所干的這類歹事還有多少?”
店小二道:“還有不少呢。永安村的于家、長樂村的方家,受他們迫害過的人,當(dāng)真數(shù)不勝數(shù)?!?p> 黃宜抱拳道:“小二哥,麻煩你再去沏壺茶來?”
店小二道:“好!”他提過茶壺,轉(zhuǎn)向廚房去了,臉上神色又是哀憐、又是憤怒。
等黃宜支開了店小二,劉紫綺便問道:“黃宜,你以為這事該當(dāng)如何?”
黃宜道:“我認(rèn)為先去宿遷春熙院看看,如果小二所說屬實,我們?nèi)ツ抢锒苷业疥愂?,順手將她救出火坑。你們以為怎樣??p> 劉紫綺、李惠蘭都沉默下來。石叢蕊道:“我贊成黃大哥的提議,去救出陳氏?!?p> 劉紫綺抬起頭來。道:“石妹妹,這種事我們是不便插手的。”李惠蘭道:“我建議去殺了吉達,順手剿滅鹽幫。”
黃宜沉思起來。暗想:“劉姑娘始終認(rèn)為只有青衣十八樓的人才該死,鹽幫縱然作惡再多,那都與她無關(guān)。李姑娘所說的話顯然不切實際,鹽幫人多勢眾,豈是說剿滅就能剿滅得了的?吉達有幫眾保護,殺他也不容易。這件事真不好辦,那陳氏已淪落為娼妓,去救一名娼妓,于名聲大是不好。干脆還是聽從劉姑娘的提議,這就樣算了吧?!钡鋈婚g,心底下莫名地感到難安。又想:“大丈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倘若要在意所救之人的名聲地位,擇人施救,就不算大丈夫?!?p> 他沉思了一陣,最后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提議。道:“我去宿遷,你們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去的就不去了。”
劉紫綺看著黃宜,很是不解。道:“你當(dāng)真要去?”
黃宜點點頭,堅決地道:“要去!”
劉紫綺道:“為了什么?”
黃宜道:“不為什么?!?p> 劉紫綺道:“你知道你要救的是什么人嗎?黃宜,你怎能去春熙院救一個娼婦?你如果去了,我今生都不會再見你?!?p> 黃宜心中一塞,胸口上仿佛被人狠狠地擊了一拳。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劉紫綺會以這種方式來反對自己。那句‘我今生都不會再見你’如同雷鳴電閃一般,轟然響于耳畔,他差點便要暈過去。
黃宜喃喃地道:“我今生都要再見你,無論用什么去換,我都不能不再見你?!秉S宜說完,跨出小店的門,騎上馬,上了大道,往西南方宿遷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