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張燈結(jié)彩,張羅宴席,花廳之內(nèi)已經(jīng)擺下宴席,招呼各路賓朋。
席面上面是頭八碟冷菜,喚作“接風(fēng)”,取所謂風(fēng)餐露宿之意。
后是四道熱菜,其中有一道鴿湯燕窩,一道羊湯燴雞脯,一道粉蒸肉,一道鯉魚焙面,這里面都有講究。
鴿子燕窩,取乳燕投林的意思,就是王閣老擺駕回家。
鯉魚焙面,則是若王閣老這回家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是魚躍龍門之后化龍而歸,絕不是倉皇而回、。
另外兩道菜也都有說頭,羊、雞、面、肉這四樣總和便是膏粱。膏,肉之肥美,粱,糧之精粹。意思是王閣老回來也是錦衣玉食,絕不是凄凄惶惶。
這四道,乃是點題的所謂鎮(zhèn)菜。
過了這四道,還有八道熱菜,這才是楊府廚子做出來展現(xiàn)手藝本事的好菜,吃到這里,才算是結(jié)束了這一桌菜的政治意義,回歸了飲食的本意。
用過了這八道熱菜,還有四樣掃尾,都是清爽利口的湯菜,讓客人酒足飯飽之后不至于過于饜足,可以悠然回味。
八涼、四鎮(zhèn)、八熱、四掃尾,這二十四道菜都是王夫人與楊岳精心挑選出來的。
第一席是王應(yīng)熊,加上楊世祿、王夫人夫婦,再加上嫡長子楊岳,他們獨坐一桌,中間用屏風(fēng)隔開,不與外面相通。
第二席是王應(yīng)熙、楊淵為陪客,坐下的是洋縣知縣詹時雨、城固知縣許迎風(fēng)、新任漢中守備江煌以及那位代表洪承疇而來的幕客。
第三席是以楊峙為陪客,坐下的都是來此的其他人物,比如以教諭身份代表南鄭知縣來此的宋應(yīng)星、江煌等士紳。
自此以下,有曠社之中來此的各路士子,還有家中的各路親戚,宰相歸鄉(xiāng)自然洋洋灑灑來上一群人湊這個熱鬧。
這座位也有講究,楊淵是主家,坐在左手上手第二位的位置,主座是洋縣知縣詹時雨坐在最中以示貴重。
雖然雙方之前有過一些不愉快,但現(xiàn)在畢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一定坐在上手。
次一席是城固知縣許迎風(fēng),他挨著詹時雨坐著。
楊淵的右手邊是那位說話之間閩音頗重的洪承疇幕客,姓陳,至于叫什么名字楊淵沒有聽清。
江煌則是得了官身,終于可以在這桌上列席。
其實論起身份,他不過是個小小的守備,跟兩位進(jìn)士出身的知縣不能比,可江家是本地的大戶,江家又跟楊家關(guān)系甚好,所以能列席其間。
姓陳的師爺此來,其實不是因為王應(yīng)熊。
王應(yīng)熊貴為閣老,但畢竟是去位的人,洪亨九身為陜西三邊總督在朝中從來不缺乏助力,特別是那些閩籍官僚,更是與洪承疇相交莫逆。
洪承疇之子洪士銘與禮部尚書楊欲楫次女約為婚姻,長女嫁浙江按察使陳亮采之子,而次女嫁宣大巡按蔡鵬霄。
除了這些婚姻親家,更有一眾閩籍官僚隱身于洪承疇身后,彼此互為奧援,其中不乏閣老的身影。
洪亨九于王春石無所求,無所怨,此番派幕友前來,一時閣老過境,應(yīng)當(dāng)有所交代,本來的意思卻是沖著楊世祿而來。
陜西布政使司之下有兵備道十六處,彼此之間職雖相似,權(quán)力卻差別極大。
像潼關(guān)兵備不僅管著陜西的潼關(guān)衛(wèi)、同州九州縣,還兼管山西蒲州、河南靈寶、閿鄉(xiāng)兩縣,可謂是跨省的大員。
而靖虜兵備道則只管安定、會寧兩縣。
楊世祿出任的漢羌兵備道在其中位置相當(dāng)重要。
洪承疇為人一向謹(jǐn)慎,這般部屬自然要派人提前打過招呼。
所以陳師爺對王閣老不是很上心,事實上即便是護(hù)送他來漢中的江煌也搞不清楚這位到底有著什么樣的使命。
“自從亂起,天下人皆視我陜西如死地,這些年有洪總制經(jīng)營折沖,這第一杯酒,當(dāng)敬洪總督。陳翁于洪總制幕下奔走,總理戎機,這一杯也敬陳翁?!?p> 楊淵說著將酒杯引向旁邊的陳師爺,詹時雨與許迎風(fēng)自然不無不可,他們平日里哪能見到這位洪亨九的師爺,自然奉上笑臉,自然接曰甚好。
姓陳的師爺自然是見慣了這等場面,他口中應(yīng)下話鋒卻是又一轉(zhuǎn)。
“總制大人自從上任以來,夙興夜寐,與闖、過等賊無日不戰(zhàn),不可不謂勞苦功高。楊公子這杯酒乃是陜西父老敬洪總制的,這杯酒決不能推辭。”
陳師爺看著對面的詹時雨、許迎風(fēng)兩人:“兵兇戰(zhàn)危,雖有不測難制之寇,卻也要有運籌帷幄之人,軍中一日無銀,則一籌莫展,帳下一日無餉,則兵心自亂?!?p> “詹、許兩位縣尊,千里轉(zhuǎn)運,不辭勞苦,學(xué)生謹(jǐn)代洪總制也敬二位一杯,咱們一同滿飲此杯?!?p> 詹時雨與許迎風(fēng)自然不無不可,幾人端起瓷杯,將里面的三錢酒漿一飲而盡。
楊家此番擺宴,用的是十年陳的汾酒,入口綿軟,回味甘甜,暖胃而不上頭。幾輪推杯換盞,幾人也便漸漸熟悉了起來。
楊淵本來就跟江煌熟悉,平日里與詹時雨、許迎風(fēng)二人都打過交道,話也就漸漸多了起來。
“時局不易,流賊過境,將城固縣禍害得不輕,劫掠些金銀財帛也就算了,將百姓無論男女一并擄掠,卻是傷元氣啊。”許迎風(fēng)一聲長嘆:“之前的欠稅無處辦理,秋糧也是拖下來了。還是洋縣人杰地靈,終究免于毒手?!?p> 楊淵很是感謝這位許知縣,若不是有他居中辦事,楊家也沒法在城固那邊以那么低的價格吃進(jìn)那些土地。
“也是楊公知兵,江守備敢戰(zhàn)?!闭矔r雨作為合格的官僚,臉皮功夫那是相當(dāng)說得過去的。
不管當(dāng)時鬧得如何不愉快,但是事后的功勞并沒有少了詹時雨的,而詹時雨也很愿意為楊世祿報上去的注水戰(zhàn)報作證。
花花轎子人人抬,佛教界有一句名言,“若要佛法興,維有僧贊僧”。商業(yè)互吹那是必備的傳統(tǒng)技能。
“甘撫臺著實不算堪用,但是孫撫臺一上任,風(fēng)氣卻是不一般啊。”江煌一句話出口,卻發(fā)現(xiàn)宴席上面額氣氛有了些變化。
詹時雨和許迎風(fēng)對視一眼,低下頭老實飲酒,楊淵旁邊的那位陳師爺則夾起一筷牛肉用力咀嚼,好似渾然沒有聽見。
楊淵一時有些尷尬,江煌出身商賈,沒見過這等迎來送往的官場俗務(wù)。按照官場規(guī)矩,餐桌之上是不議論上官是非的。
崇禎皇帝的事情可以說,溫體仁閣老的笑話可以講,六部的尚書、侍郎如何不接地氣可以罵,都察院和六科的言官們怎么胡鬧可以說,鄰省鄰府的爛事可以分享。
唯獨這直屬的上官,不宜說,不能講。
因為你不知道周圍的哪只耳朵會把這些話傳上去,傳上去之后那位心里又是什么想法。
江煌在這里說甘學(xué)闊的不是,他說的固然沒有問題。但是在座的之中,萬一有人同甘學(xué)闊熟悉,為甘學(xué)闊抱不平。江煌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這話傳到孫傳庭耳朵里,萬一被孫傳庭視為阿諛奉承,周圍的人將江煌看成捧高踩低的小人,又如何?
更何況旁邊還坐著那位陳師爺。
這總督與巡撫之間的關(guān)系,怎是一個一言難盡就能說清的?
若是被有些人看成江煌當(dāng)著洪承疇的師爺剖明心跡,站隊到孫傳庭那邊,這不又是一場風(fēng)波?
更何況人家甘學(xué)闊怎么講也是一省巡撫,哪里輪到你一個武官在這里臧否?
江煌只是說了一句實話,但是有些實話卻是不能說的。
“甘撫臺也不是什么庸碌之人,只是有些不適任而已?!睏顪Y趕忙出來代為轉(zhuǎn)圜。
“國朝承平日久,像洪總制這樣文武兼資之人,天下真的沒有幾個啊?!?p> 楊淵由衷感慨一聲。
這到不是楊淵吹捧洪承疇,洪承疇以封疆之重,在崇禎皇帝手底下干這么多年仍然屹立不倒,這已經(jīng)足夠說明他的本事了。
君不見陳奇瑜、練國事等人有多慘嗎?
“孫撫臺本為云中人,也是精通騎射的。”陳師爺終于將那塊牛肉咽下去:“只是……”
詹時雨將杯中酒舉起準(zhǔn)備裝醉,只是想到自己這只是喝了第一杯,不過三錢而已,就這么裝醉還是太明顯了。
心里暗罵一句江煌,然后望向旁邊的城固縣令許迎風(fēng),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開始低頭裝傻。
這年頭真是什么人都能當(dāng)官了,詹時雨心下恨恨,臉上還是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聽那位師爺在那里說話。
洪亨九那么圓滑的一個人,怎么就用了這么一個四六不靠的師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