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中原地方,有個村子可稱作是近水樓臺。因其臨著官道,過客甚多,自引得附近鄉(xiāng)民咸集于此,或買賣,或飲食,絡(luò)繹不絕。故此地較之鄰邊村舍,可稱首位。
卻說尚方因這里興旺,又甚通闊,便于此地修中學(xué)一座,以供四方學(xué)子之來。然雖曰中學(xué),畢竟村校,人不甚多。昔日余往時,同屆之班惟有三個,卻正計有一百單八人。眾人都曉水滸故事,故都以為上合天罡,下應(yīng)地煞,乃是星宿相會之?dāng)?shù),都暗自把這里喚做“小梁山”。
每每會考之時,因食堂寬闊,都在此處匯聚,有總務(wù)主任立于白凈瓷磚階上,手持花名冊誦道:“第一名某人某座?!蹦侨寺犃?,便出群,踩過臺階,回身抱拳,掀了橡膠簾子進(jìn)了,眾人都道是宋江哥哥。主任又誦道:“第二名某人某座?!蹦侨耸┒Y亦進(jìn)了,眾人皆稱是吳用哥哥。諸生即如此一一而入,個個落座,時吾亦在其中,排著九十三位,對著旱地忽律,里邊眾人彼此相望,十分好頑。因此這食堂又稱作“聚義廳”。
卻說平日里眾人幸得諸科老師寬仁,只顧豪飲大嚼,快活度日,卻都不逾矩,頗有道義。后至初三,一來有催科之?dāng)_,二來教師悉已更換,互不相識,三來?xiàng)l令嚴(yán)苛,眾人心中多有不忿,都道是受了朝廷招安也!或有三人五人,圍作一團(tuán),各自回想昔日快活,都默然傷嗟。卻似龍入淺灘,虎至平川,只得盤身踞體,心為形役也。因吾在一班,故這里單講其中事情。
且說一日,又下新令,見東家自前門而入,上臺道:“自明日始,夜課后延半個時辰,以作課讀之用?!钡紫轮T生聽了,滿座嘩然。只聽一人道:“恁的說,豈不是要與此處過夜了?”又一個道:“只怕是欲速不達(dá)也!”一個又道:“好歹今夜還可盡歡,定要早早歇息?!钡紫缕咦彀松?,說個不完。東家見群情激奮,急喝道:“喧嘩者斬之!”
眾人都噤了聲,而后東家即粉墨開演,正如帕格尼在斯,底下諸生便要入迷了??v你講的天花亂墜,口燦蓮花,我等自如那佛子入定,情欲不侵,毫不動心。未過幾刻,個個只覺難熬,眼見就要坐不得了,忽聽東家一聲喊,大喝道:“文尚猖狂!”正如一個獅子吼,醍醐灌頂是也,眾人冷不防吃了一唬,驚得魄散魂飛,又轉(zhuǎn)念發(fā)覺出“文尚”兩個字,都往后頭望去。原來那文尚兀自睡了,但見他左手搭右膊,撐出個枕來,將頭頸縮在上邊,蜷在桌面,十分安逸。像是睡去多時,這聲大喝,仍是叫他不醒。眾人知曉東家手段,都替那文尚攥了一把汗。
東家見他動也不動,騰然而起,大發(fā)戾氣,跨下臺子,兩邊學(xué)子,眼隨著東家步子,徑直到了文尚前邊。不由分說,只見東家伸出大手,往文尚脖頸抓去,扯著連衣帽,也虧得這布料結(jié)實(shí),竟將這文尚掂了起來,眾人看了都發(fā)聲喊。文尚驚醒,慌忙立了腳,悠悠晃晃,瞪著紅眼四下亂瞧,原本欲要發(fā)作,一顯雷霆之肝膽,知道了是東家在前,此時倒是怒氣上涌,只化作一個飽嗝出了。眾人聽了大笑,又聞東家厲聲道:“撤席七日,以儆效尤!”即又回臺上講去,四下都無聲了,人人都十分精神,心里都三分懼,七分怕。
卻說文尚心中暗道:“這些匹夫焉敢笑俺!一個個畏如鼠膽,會有一日教汝等知俺厲害!”又從懷里摸出塊西洋表來,放在手心,但見那表,二十四字處,都鑲嵌寶石,外環(huán)剔透,熠熠發(fā)光,內(nèi)襯光滑,映射白光,內(nèi)中三針小巧,十分精致。文尚定睛一看,夜課將畢矣,心中頗覺慰藉。只看臺上東家覆雨翻云,兩唇不挨,底下仍是無聲。又站了半刻,只聽文尚盯著走針,忽然暗念道:“三,二,一,響也!”果然,鈴聲四起,眾人都要享這最后之夜,滿座都亂了。東家眼見講不得了,便道聲散堂,收了書本,自出門去了。文尚如卸千鈞,托著鐘表,也要回去。方出了門,只聽見有人道:“端個好表!”文尚尋聲看去,乃是鄰班明水也,二人自幼相識,素來友善,十分投機(jī)。
文尚因心中愁悶,不與搭話,只顧走路。明水瞧文尚一臉苦相,問道:“兄弟何故這般憔悴?”文尚聽了,答道:“方才教俺東家責(zé)罰,罰站七日。”明水道:“這般倒楣,不瞞兄弟,吾今日教主任捉住尾巴,明日叫吾于眾人面前謝罪!”文尚忽起怒色,言道:“甚是無理,竟想出這等荒唐事!”明水道:“我亦深恨之!若依他的話,豈不辱沒我等好漢臉面!士可殺不可辱也!”文尚道:“哥哥果然大義,可俺們身在檐下,又將奈何?”明水道:“吾聽聞此外八里處有個威銘山寨,其中盡是英雄好漢,我等若去坐把冷交椅,也強(qiáng)過在這里唯諾!豈不聞大丈夫生于世上,怎可受制于人!”文尚聽罷,扼腕道:“哥哥所言正中俺心,這里日子好叫人難受。小弟愿隨哥哥同往,也好叫這些人知道俺們威名!”明水道:“兄弟果然仗義,此事吾已有計畫,還需在汝寢室方成?!蔽纳新犃?,即與明水一并回去。
且說文尚所居之所喚作“一零二”,內(nèi)中本有十人,因正值隆冬之際,天干物燥,多發(fā)疾病,現(xiàn)今只有文尚等五人。卻說二人來到此處,見其余幾人都還未至,明水便將門摸上,指著后窗道:“那里是百密一疏的地方。”窗上裱了一層油紙,看不詳細(xì),文尚即推開窗戶并紗窗,只見外邊有一層紅漆鐵網(wǎng)阻攔。原來是昔日修繕時,這一零一與一零二本欲教老師居住,自然不設(shè)嚴(yán)防,后別有變故,將這一零一做了倉庫,一零二就讓學(xué)生住下,又因文尚一班,故先排在此處,明水有心,暗自記下。
文尚當(dāng)下開了窗,明水道:“若破得此窗,即可出此樓?!蔽纳械溃骸俺隽藰怯謱⑷绾危俊泵魉溃骸拔崦棵坑隗w課之時,趁眾人不覺于東南角壘了青磚堆,待出了樓,即刻緣之而出,今夜待眾人熟睡,便依此而行?!蔽纳械溃骸靶珠L果然周密,小弟佩服!”二人即當(dāng)下各尋矮凳木棒,往鐵網(wǎng)上打去,只見那網(wǎng)先發(fā)凹凸,然后曲折,再爾破口,兩人便向口子打去,漸擊漸闊,見足夠一人通過,便都停了手,方欲關(guān)窗,卻聽見身后屋門叫人推開,進(jìn)來一個人喊道:“哪里的學(xué)生!我看了多時了!”
兩人大驚,急視其人,乃是賈旭也,亦在這里居住。文尚道:“嚇煞俺了!”明水知賈旭乃東家親信,問道:“汝莫非要告發(fā)吾等?若是,愿引頸待戮!”卻聽賈旭道:“明水兄何出此言?我平日雖為東家護(hù)法,實(shí)走狗耳!正是心漢身曹,體不由己,奈何不得。每每東家欲行殺伐,我卻也在暗中與眾兄弟通信,保得眾人平安,若說揭發(fā)二位,卻不知是哪里話?!”明水聽了,紅著臉抱拳道:“原來旭兄這般大義,是吾小人之心了,今在此與哥哥賠罪?!辟Z旭道:“兄弟無妨,倒是今日天幸使教我撞見,否教二位性命難保矣!”二人不解,都問道:“卻是為何?”旭道:“我方從公廳回來,今主任親自值夜,因此老肥必然查寢細(xì)致,若叫他查出二位打破鐵窗,豈不正是事發(fā)東窗也!”文尚驚道:“俺命休矣!”明水道:“如此說倒失了天時,依兄弟前言,莫非有甚么高見?”賈旭道:“我正有一個妙計,就在君之名中。”明水聽了道:“莫非是個“水”字?賈旭喜道:“誠如人言,明水果然精明,正是一個“水”字也!”又恰巧其余眾人回來。旭即言了計畫,皆稱妙,便都尋盆拿碗,往公廁而去。
見一個個接滿了水回來,都潑在地上,如此往復(fù),亦好歹是眾人拾柴,未有幾個來回,那積水便有一寸,沒至門檻之半,水波蕩蕩,鞋履漂浮。賈旭見水業(yè)已足了,便教停手,又叫一位好學(xué)生往明水那里住。一來事若不成,免讓好學(xué)生牽連,二來明水留在此處行事方便。眾人都稱好,待布置已畢,賈旭又望了望窗子,取銳器將那窗紗劃破,眾人方要發(fā)問,聞見外面哨子響,知是要熄燈了。不再言語,各自都上了榻,只待老肥來查。
未有半刻,果見老肥推門進(jìn)來,卻冷不防腳下,正踏在水里,慌忙退后,立在門外。當(dāng)即大怒道:“汝等積水作甚!莫不是要坑害老夫?!”眾人都不作聲,只聽賈旭道:“老師息怒,只因室中悶熱,難以入眠,故在此積水,權(quán)以發(fā)散熱氣,這時才稍覺涼爽?!崩戏屎鋈恍Φ溃骸叭甑群么踝x書學(xué)智,怎的這般糊涂,若將窗子打開豈不更覺冷爽!其他各屋子都已打開,到你這里卻要合上?”便要叫那個臨近的學(xué)生將窗子打開。眾人聽了,都心里發(fā)涼,明水倒吸冷氣,文尚暗暗發(fā)抖,賈旭又道:“老師有所不知,此窗外草木潮密,滋生蟲蛾,這里紗窗又壞,只怕飛進(jìn)來,故不開窗,現(xiàn)我等人口俱在,還請老師早早點(diǎn)罷休息,莫教污水浸久了皮鞋?!崩戏事犃耍c(diǎn)頭稱是,即匆匆點(diǎn)了人數(shù),并無缺少,便掩門而走了。
眾人長舒口氣,將心放下。停了一陣,外邊并無聲響,文尚道:“方才真是嚇煞俺了!”明水道:“若非旭兄能言善變,足智多謀,將那紗窗割破,今番定是叫發(fā)現(xiàn)了。”眾人都稱贊,聽賈旭道:“今番大勢已定,還請二位速速從行!早早離了這個傷心地也!”二人即都起來,明水抱拳道:“縱觀吾等一百單八人,惟有諸位可稱好漢,其余之輩或早早酣睡,十分狼狽,匹夫之態(tài)盡顯耳!小弟今日方知江湖義氣不絕于世,列位哥哥大仁大義,明水刻骨銘心,永生不忘!”文尚亦道:“大恩大德,小弟不忘!”言罷,二人即先后出了窗子,明水隔著窗子道:“小弟告辭也,諸位哥哥保重!”文尚便要跟著走,只聽明水回首叱道:“還不速速關(guān)上窗子,免得蟲豸擾了哥哥們清夢!”文尚連連稱是,只聽咣當(dāng)一響,窗子合住,外邊便沒了動靜。
賈旭估摸二人約已走遠(yuǎn)了,忽然大笑道:“無知匹夫!今番必死!”一人道:“此話怎講?”旭道:“此二匹夫鹵莽無知,逆天而行,我等仁人義士豈有不替天行道之理!適才我詐助其計,實(shí)為欲擒故縱之策也!”眾人聽了都大笑,一個道:“可憐這兩個臨死還稱我等哥哥,當(dāng)時好不叫人感嘆,如此說來,倒是笑煞人也!”賈旭道:“老肥叫我等開窗時,卻是十分驚險。只怕捕蟬不成,反惹腥臊。”眾人都稱是,又一人道:“此時去老肥處告他?”旭道:“老肥處有甚好頑,去主任處才叫好頑!今日主任擺酒置菜,要人陪座,故東家也未走!”眾人即推賈旭前去揭發(fā),只見旭騰然而起,原來并未寬衣,早有準(zhǔn)備,越下床,蹚水而走,閃出門去了,到老肥門前,言要尋主任,老肥知他是個干部,便開了鐵門,放他出來。
且說公廳之上,主任正手持酒盅,滿面春風(fēng),開懷暢飲。東家不能飲酒,只顧吃菜。一個夸???,一個盡奉承,正到興頭上,忽然聽外邊有人報告,主任方欲言昔日功業(yè),不想叫這一聲打斷,面有不喜之色,然到底有敬業(yè)之心,喊道:“請進(jìn)?!睎|家聽得聲音頗為熟悉,待那人進(jìn)了門,見是賈旭,向主任道:“此子乃某之心腹,深夜來報,必有要事?!敝魅螕]手示之,旭即道:“本班文尚并三班明水夜遁威銘山去了”東家聽了怒道:“又是這個文尚!”主任大怒道:“豈有此理!這威銘山屢屢亂我軍心,小王!可愿隨吾前往!”東家道:“焉有不去之理!”二人當(dāng)即撇了杯箸,出來公廳,賈旭緊隨著,見有個摩托橫在樓下,望那車渾身赤紅,通身鋼鐵,前寬后闊,輪胎紋花,氣筒巨大,十分威風(fēng)。
主任因飲酒,不能駕駛,東家便來驅(qū)策。只見那車大發(fā)光芒,如夜中日出,而后大起霹靂之聲,震耳欲聾,發(fā)起一陣長嘯,只見地上塵土蕩蕩,而后如飛星過境,不見了蹤跡。賈旭見大事已畢,自回本部去了。喚醒老肥,進(jìn)了鐵門,見眾人都睡,悄悄過了廊子,方邁進(jìn)本屋,便聽眾人問道:“方才何物這般聲響?”旭掩住門,上了床鋪,說了由來,眾人相視狂喜,又恐驚了老肥,都拿被褥蒙住頭臉,只管大笑。待眾人安穩(wěn),一個問道:“若事后明水文尚問起,怎作理會?”賈旭道:“只道是夜半老肥突襲,見少了人數(shù),將我等大罵,逼出下落,又報與主任知道,事情因此敗露。”眾人聽了都稱善。又一人道:“如今時候不早,眼見凌晨多時,自當(dāng)歇息了。”于是都各自安寢,匆匆睡去了。
且說明水文尚自跳出墻頭,一路小心,走麥地,過樹林,沿小路,繞大道,終到了威銘所在,見堂前柱上各有一聯(lián),左邊是:迎四路好漢。右邊是:聚八方英雄。二人見了大喜,都道是個人間樂土。二人即入了正門,只見里面交椅排排齊列,義士個個精神,起坐喧嘩,往來不絕。眾人見了明水文尚進(jìn)來,便請上座,都來施禮,明水文尚受寵若驚,連連還禮。二人正如久旱逢甘露,他鄉(xiāng)遇故知,相見恨晚。正是龍入東海,竟得吞云吐霧,虎進(jìn)蜀山,便可張牙舞爪。一個個稱兄道弟,好不快活。
一會子,明水正至興頭,卻見文尚早伏在案上睡了。心里罵道:“白也睡,黑也睡,難怪叫汝東家抓到!”不及語畢,卻聽見有人在正門處喊道:“豎子文尚何在!”明水猛然心驚,偷偷望去,正是東家。自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定是有人來供出吾等!”便推那文尚欲走,文尚卻左右不醒,又見東家將近,明水罵道:“莽夫睡如死豬!真是坨爛泥也?!本蛊擦宋纳校瑥阶酝箝T去。行未幾步,忽聽文尚大喝道:“霸業(yè)未成,奈何死乎!”明水回頭望去,那東家早將文尚提了起來,卻見那文尚一臉傲然,頗有視死如歸之概。四下豪杰見了,暗暗稱贊,都不敢動。明水忙向后門走,方摸著門把,打開門,正要邁出,卻早見主任站在門口,明水一驚,回身便走,早被主任一把按住,東家也扯著文尚過來。這正是強(qiáng)中自有強(qiáng)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好個兩面夾擊。是夜,但見四人在大路之上,東家主任兩個在前駕車而行,明水文尚兩個在后追隨,十分有趣。
待到天明,群生匯聚,但見明水文尚立在階上,主任于前宣言道:“今有刁民文尚明水二人,昨夜叛逃威銘,幸得捕回,于此示眾五日,名留責(zé)罰薄,以戒眾人!”臺下百余人見那明水文尚一臉?biāo)罉?,都在底下發(fā)笑。賈旭對昨夜幾個人道:“此事必又成一個佳話,待我等數(shù)十年后,告老還鄉(xiāng)之時,喝湯嚼粥之際,若能想起此事,亦可令人噴飯也!”幾人聽了,都大笑。時余亦在其列,故知此事詳細(xì),久后時時想起,每每不禁發(fā)笑,遂做戲詩一首以記之,詩曰:
朽木難拒烈馬心,鐵牗徒作琺瑯瓶,
拳揮力奮欄窗破,盆傾水沒門汀淹,
欄窗既破意自快,門汀漫浸涼復(fù)清,
壯士一去戴月走,匹夫倒臥夜睡深。
繁雜語聲悄寂息,隴上明星斗轉(zhuǎn)移,
忽有一騎流光去,振聲轟鳴絕塵起,
眾人皆疑卻何事,原是都統(tǒng)團(tuán)練知。
英雄事發(fā)業(yè)未成,怯輩談資笑風(fēng)生,
威銘果真好去處,使得滿城顯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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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仍舊容
這里威銘山寨,是為威銘網(wǎng)吧也,此事乃余所親歷,故寫將下來,供四海知音共觀。因余同學(xué)都是寂寂無名的人,故不曾隱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