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的腦袋空空如也,但他思考的時間太長了。
下午兩點半的陽光刺在張老頭的后背上,扎進肉里,有點疼,有點癢,他撩起浸著汗?jié)n的紅背心,把手伸往后背,四指彎曲,摳,沙沙沙,皮屑掉落,癢被化解,舒服極了,他微微瞇上眼睛,視線逐漸模糊。
“啪!”
鞋匠不再思考眼疾手快,抬手飛象,走田象化身小飛象,一腳踩掉了張老頭遠在天邊的車。
“嘿,你這是哪兒學來的一招?”張老頭把手從背收回,睜開還沒緩過神來的眼睛,“我的車安?”
鞋匠不敢抬頭,把吃了的棋子握在手中盤動,每粒棋子都盤得油亮,悶聲說:
“你老年癡呆哦,上一手就吃了。”
這話一說,張老頭頓了頓。他在斟酌這句話的真?zhèn)巍?p> 張老頭今年六十五,身材敦厚,圓腦袋,小耳朵,活像顆土豆,看起來就呆頭呆腦,人老了后,腦袋就更不靈光了。
老屋子里開了個小賣部,一般賣點零食和醬油醋鹽啥的。退休后無事可做的張老頭就負責在家點數(shù)東這些西,但他興許是老了,心不在焉如同行尸走肉,賣包辣條也會找錯錢,把五塊錢當成五毛錢找,周圍那些小機靈鬼都喜歡來他這兒買東西,錢柜里的錢就漸漸入不敷出。
張老頭于是常被兒媳婦指著腦袋罵“老家伙得了老年癡呆癥”,他卻不敢還嘴。目光渙散,唯唯諾諾的樣子,看起來還真像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
我常坐在他門口的桂圓樹上嘬辣條,看見他兒媳婦柳眉倒豎,兇狠地口沫橫飛,一串罵詞如豌豆射手一樣,砰砰砰射中蹲在地上的窩囊的張老頭。他兒媳婦有時是在罵張老頭的蠢,有時又忽然眉頭低垂,帶著哭腔哀傷自己的一生。我一邊嘻嘻地暗笑,一邊想,張老頭就算不傻,遲早有一天也會被罵傻。
張老頭雖然在家里的地位極低,不過在鞋匠面前,他還是有底氣自信的。他思索了一下,實在想不出自己的車會失手的原因,他篤定道:
“我沒有老年癡呆,你狗日的耍賴嗦?!?p> 說著伸手去搶,鞋匠把他手打掉,忽然指著我說:
“我耍什么賴,你自己去問這個小兄弟?!?p> 張老頭和鞋匠都抬起頭看著我。
那年暑假,我將滿十五歲,開學就要讀初三了。當時,我端著一個泡沫餐盒站在路邊,用一次性筷子一邊吃涼面,一邊看這兩個臭棋簍子下棋。
如果不是黑網(wǎng)吧人滿為患,我應該坐在空氣不流通的地下室里打游戲的。打穿越火線。我那時身上有五塊錢,網(wǎng)費2.5元/小時,可以上兩個小時的網(wǎng)。上網(wǎng)之前,我都安排好了:先花一個小時玩兩把挑戰(zhàn)模式,打兩個磚石箱子,再花半個小時玩五把個人競技,練一練自己的瞬狙技術,剩下的時間就去玩生化模式,當當救世主拯救一哈世界。
一個下午就差不多這樣幸福的過去。
結果,我去的太晚了,因為是暑假,網(wǎng)吧里擠滿了和我身高差不多的小學生,他們滿頭大汗的大呼小叫,奔來跑去,快樂極了。
我在網(wǎng)吧站著看別人玩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等到有人下機,就走了。把錢拿去學校門口的奶茶店,買了一碗涼面,還有兩根炸魚排。
我初中班主任曾在課堂上告誡我們,不要買校外的涼面啊奶茶啊吃,因為不良商家在里面撒了罌粟殼粉,吃了會上癮的,在學校食堂用餐才是最安全的。這當然是危言聳聽。要不是我在一次午休的時候去辦公室打水,看見班主任像狗一樣激情地啃著絕味鴨脖,辦公室里充斥一股嗆鼻的辣味,我還以為只有賣涼面的好心人舍得放罌粟殼。
我就這樣叼著魚排,端著一碗涼面在安靜的馬路上溜達。那個夏天我都這樣無所事事。無論是頭頂飛過的鴿子,還是下水道里跑過的老鼠,哪怕是兩個糟老頭子在下棋,任何有動靜的事都會留住我駐足觀看。
“小兄弟,你說,他這車是不是上一手就被我吃了?!毙忱碇菤鈮芽粗?。
“你說實話?!睆埨项^也看著我。
我忽然覺得自己重要起來,我說的話就像燃燒的引線,決定爆炸的對象。
如此莊重的時刻,我趕緊咽了咽嘴里的涼面,又把泡沫盒端起來,把涼面湯一滴不剩倒進嘴里。吃得一干二凈后,我把筷子插在盒子上,隨手一扔,在衣服上擦干凈手,指著鞋匠說:
“他說的對?!?p> 然后轉向張老頭:
“人家上一手就吃了你的車,你只拱了個兵,我當時就覺得你走錯了,但是觀棋不語真君子,我就沒開腔。”
鞋匠有了我的支持,氣勢如虹:“看嘛,小兄弟都這樣說,你還有啥子法?”
張老頭瞪著我,我搖頭晃腦不去看他。我雖然說了假話,但是我臉不紅心不跳,誰讓張老頭得罪過我。張老頭以前喜歡騎車去釣魚,釣完魚回來就在院子里趁熱打整,附近的一群孩子都過來圍觀他殺魚??此[開膛破肚掏內(nèi)臟,把魚鰾一顆顆捏爆。有一次我看見他釣了滿滿一腳盆的鯽魚,里面混著一只很顯眼的黃辣丁。我趁他去廚房拿刀的時候,把那只黃辣丁抓出來,放在手掌上仔細端詳,結果他直接提著刀沖過來給了我屁股一腳,讓我在地上滾了兩圈。周圍一群傻逼孩子都在笑。
這事,他可能忘了,但對耿耿于懷的我來說,此仇不報非君子。
鞋匠在棋盤走了一步,語調(diào)輕飄飄:“老年癡呆,繼續(xù)繼續(xù)。”
“不下了,不下了,聯(lián)合起來整人!”張老頭徹底怒了,把棋盤一掃,棋子灑落一地。
張老頭站起身來,罵罵咧咧地回家去了,我估計他一回家免不了照例被兒媳罵,那就真成了老年癡呆。
鞋匠一邊拾棋子,一邊不沾名帶姓的罵:“死了婆娘,精神異常!”
我當然曉得他罵的是誰。張老頭的老婆,一個頭發(fā)全白的瘦老太,前兩年因腦溢血去世,仔細一想,張老頭變得哈戳戳也是從那個時候初見端倪。張老頭后來腦中風癱瘓了,再沒過多久也死了,死的時候,他兒媳婦哭得昏天黑地,雙眼紅腫。但是第二天就起死回生,活蹦亂跳了。張老頭死后沒多久,他的繼承了張老頭敦實身子的兒子帶著他媳婦牽著他小孩兒住進了高高的安置房里。
不過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大結局。一切的最后,他們家門口那棵桂圓樹也死了,枝丫依舊遮天蔽日,葉子還是那么青翠欲滴,但樹干發(fā)出腐爛的惡臭,落滿了密密麻麻的綠頭蒼蠅,每次有人經(jīng)過,它們就成群起飛。
我?guī)托硳遄臃旁谄搴欣?,幸災樂禍地說,“唯一的棋友都被氣跑了,以后沒人陪你下棋咯。”
“沒了瓜娃子,還有別個,不稀罕。”
“還有誰?”我?guī)е媾目谖敲髦蕟枴?p> 鞋匠埋頭撿棋,不語。
因為沒有人愿意和鞋匠下棋。鞋匠棋術不行,棋品也差還喜歡耍賴。要不是碰到我這個不知公平正義為何物的娃兒,今天理虧臊皮的本來是他。
鞋匠抱著棋盒子進了房子,他的房子就在路邊,是一間舊磚木搭的老瓦房。大門是可以橫向折疊的漆紅木門,因為路邊塵土飛揚,紅門便成了灰門。木門上又開了一個小門,從小門可以窺視到里面的烏漆嘛黑,鞋匠仿佛住在一個口袋里。
我拎著兩條小板凳走在鞋匠后面,跟著他進了房子。房子沒有開燈,一片陰暗,進去的第一感覺是非常涼快,就像安了空調(diào)一樣。
放下板凳后,我就舍不得離開了。但是鞋匠的房子很亂,一面由稀泥和竹篾做的墻從中間把房子分為兩空屋子,里面是他的臥室和廚房,外面就是倉庫加客廳。外面堆放著亂七八糟的雜物,滿地都是他修鞋的工具和小山高的臟兮兮臭哄哄的爛鞋子,還有一些被老鼠啃過的木箱子,里面不知道裝著啥寶貝。墻上掛著一副褪色的膠質(zhì)日歷,日歷仍停留在二月份,很久沒有翻篇,上面印著一個丑女人。
因為太無聊了。我從地上隨手撿了一只破皮鞋,把它反扣在修鞋用的鞋托上,金屬的鞋托亮得發(fā)光。然后我拿起一把鳥嘴鉗,學著想象中鞋匠的操作,把皮鞋的鞋底給撕開。
“你真是有模有樣?!毙晨戳宋乙谎壅f。
“嘿嘿。”我說,“在學校,老師都說我是天才。”
“那你應該先用釘錘固定鞋的位置,不然它要跑脫?!毙彻碜幼哌^來,拿著錘子幫我把鞋子定好,“你看,這樣是不是就穩(wěn)多了?!?p> “嗯?!蔽尹c點頭,“還是你厲害。”
我話沒說完,鞋匠轉身又去拿了一把又沉又重的絞革剪刀,要把鞋子絞開。
我說,“不得剪壞嗎?”
“修的好,還怕啥?!毙呈肿孕牛f的話像是書上的背誦段落,“不破不立,你不剪壞,永遠修不好?!?p> 鞋匠搶了我的位置,在我面前熱情地做著示范,我卻很不高興。一個原因是,我是無聊,想弄著耍耍,又不是真的想著要修好一雙鞋,更不想拜師學藝;二個原因是,我總覺得自信起來的鞋匠不像鞋匠了,鞋匠應該又窮又丑又老又色,而且德行也不好。這個鞋匠讓我覺得陌生,陌生就讓我害怕。
鞋匠把鞋子放在他皮質(zhì)圍腰布上弄著,有點像胃痛時捂著肚子的我。
他一邊弄一邊說,“你要是考不上高中,可以來我這兒學門手藝?!?p> 這話一說出來,雖然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但我那時就真的火冒三丈,想動拳頭打人——他瞧不起我,他以為我以后會成為和他一樣沒用的人?
我不看他修鞋子了,站起身來裝作無意地踢著什么東西。在他房子里,我大聲地說,“我怎么可能考不上高中,老師說我是讀清華北大的料?!?p> 這是假話。在我的讀書生涯里,從來沒有老師這樣評價過我,哪怕是喝醉以后。但我已經(jīng)習慣了明目張膽的撒謊了。有時我走在去黑網(wǎng)吧的路上,碰到一個熟人問我去哪兒,我也會面不改色的說,哎去補習。然后裝出一副課業(yè)繁重,不堪其累的痛苦神色。
可說真話,我的成績很差。一直排班上倒數(shù),屬于吊車尾的。但因為我學校是一個垃圾學校,我的班是一個垃圾班,里面裝著垃圾學生和垃圾老師。在這種班級吊車尾里確實有考不上高中的危險。但我覺得自己還是很聰明的,是老師不行,教不好我,這不能怪罪于我。我的未來并不能由我做主。
“清華北大,哼嗯哼……你只有在我面前才敢這這樣說。”鞋匠笑的全身發(fā)抖,我把他逗笑了,讓他開心了,他卻還諷刺我。
鞋匠一發(fā)笑,我心里更不舒服。我不能被鞋匠瞧不起,我繼續(xù)說著,“只有傻逼才學修鞋子,現(xiàn)在大家的鞋子那么多,沒穿壞就扔了,鬼才拿來修?!?p> 我最后補充一句,“越修越爛?!?p> 鞋匠終于不笑了,我也扳回一城。
我心中得到撫慰,我再怎么差勁也不會墮落成鞋匠這樣的人。
沉默中,鞋匠慢慢開口,“我又不逼你學。以后你鞋子壞了,可以拿來我?guī)湍阈?。?p> “哼,不用了。”我驕傲地擺擺手拒絕,跺跺腳,“我的貴人鳥是穿不壞的?!?p> 我看著鞋匠腳上的露出黑色棉絮的黑色棉拖鞋,我想他這種人可能并不懂什么是牌子貨。
鞋匠重歸沉默,一股勁鼓搗著鞋子。
我繼續(xù)在他逼仄的房間里東張西望,盡量避開地上的雜物。我看見他的柜子上放著一臺電視機,旁邊還有一臺影碟機,興致勃勃走過去撥弄著。
我拉開抽屜,里面放著一管管鞋油和刷子。
“你干什么?”鞋匠問。
“我想找碟子放。”我邊找邊說。
“沒有碟子,不要亂翻?!?p> 我笑了,“明明有,上次我看見你放過?!?p> “什么時候?”他還在裝呢。
大概是一個多月前,絕對不超過兩個月,我出來給外公打酒時路過他門口。大白天,鞋匠家大門關著,小門微掩。我心生好奇,端著輸液瓶裝的半斤白酒,湊過去輕輕推開小門,昏暗之中,我看見鞋匠坐在小板凳上目不轉睛盯著電視機,電視機上是一個穿著綠色比基尼的女生一直對著鏡頭傻笑。
沒想到鞋匠在看黃色,我他媽嚇得酒差點給我外公撒了,我趕緊眼不見為凈,小步子溜了。后來,越想越覺得好笑。
一個老頭子看黃色。
但是我想的最多的不是鞋匠,而是那個穿比基尼的女人。
“就是一個女的,穿的很少。”我懶得繞圈子了,直言道,“你偷偷看的黃色碟子在哪?我也要看?!?p> 鞋匠一臉漠然,把鞋子放在一邊,把我從他影碟機旁邊擠開,“我沒得這種東西。再亂翻就回家去?!?p> 冷漠的鞋匠讓我不敢再提黃色碟子,不知怎么,我反而神經(jīng)錯亂,又問了個傷人的問題,“你弄老了,怎么還沒結婚哎?!?p> 鞋匠冷冰冰地回坐到小板凳上,又開始鼓搗鞋子。
“你沒有娃兒嗎?”我嘆了口氣,“好可憐哦?!?p> 鞋匠瞪了我一眼。
我說:“要不我當你娃兒?我喊你一聲爺爺?!?p> 鞋匠頓了頓,嘴唇一動,糯軟無比:“你老漢同意嗎?”
“什么都需要他同意,還生我干嘛?”我說,“主要是看你愿不愿意?!?p> 鞋匠生疏地咧開嘴,笑了,“我倒是無所謂?!?p> “無所謂是什么意思。直接一句話,愿不愿意?”
鞋匠認真地看著我,“有便宜白占白不占,你叫嘛?!?p> “你想得美!連老婆都找不到的人!”
為了配合惡作劇,我還夸張地大笑起來。
氣氛有點緊張。我端坐一旁,自己為自己打圓場,一通胡扯,“老頭,看黃色沒什么大不了的,不要自卑。我同學在上課的時候還看黃色呢,我坐在最后一排,親眼看見的,就是用那個學習機,步步高,躲在書堆背后看,我隔得遠,只看到一坨白色的東西在蠕動,但我知道它絕對是黃色,因為有馬賽克。馬賽克你懂的起撒?”
鞋匠面無表情。
“看黃色那個還是個女生?!蔽依^續(xù)說,“如果她要是再漂亮點,我都想跟她耍朋友了?!?p> 我以為鞋匠會對這個感興趣,結果鞋匠連頭也不抬,還是不理我,我不知道到底怎么編才更勁爆。
我在想,到底把不把我某個同學放學后做衛(wèi)生時一個人在教室日拖把的事,添油加醋地說出去,逗逗這個老家伙。
雖然是夏天,鞋匠還是穿得很厚。最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襯衣,從脖子露出的一截油黑的衣領,說明鞋匠很久沒換了。套在襯衣外面是一件灰蒙蒙的紅色毛衣,毛衣線頭亂竄,毛衣外面披著一件灰色外套,也許它本來是白色,或黃色。但黃色最有可能。
我看見鞋匠外套的口袋里掉出來一截耳機線,我就伸手過去把它拿出來,耳機線連著的不是MP3,而是一個橡皮擦大小的白色小機器,外殼上有幾個按鍵還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孔洞。
我把它往耳朵上戴,鞋匠給我一把搶了過去,“你戴什么戴,這是我的治療儀器?!?p> “我還以為可以聽歌呢?!?p> “這是我治病的?!?p> “治什么病?”我忙問,裝出很關心的樣子,“你得了啥子病?”
“治前列腺的?!?p> “什么前列腺?”我腆著臉伸出手,“拿給我聽一哈,提前讓我治一治。”
“你沒有前列腺,長大就有了?!?p> 我不知道鞋匠是不是不想讓我動他的東西才這樣說的。
后來的某一個趕場天。我背著背篼去街上買菜,我看見在垃圾堆旁的廣場上,圍著許多老頭子。一排桌子上蓋著橫幅,桌子上放著一堆白色產(chǎn)品盒子。一群穿著白大褂,裝成醫(yī)生的青年騙子在兜售著這款治療前列腺的耳機。他們拿著擴音喇叭說,這款新型產(chǎn)品,通過釋放次聲波刺激按摩前列腺,每天佩戴兩個療程,有效緩解中老年人前列腺增生,前列腺腫大等問題,讓中老年人不再忍受排尿困難,起夜頻繁,尿不盡等煩惱,特價促銷只要……
原來,善良的老鞋匠并沒騙我,反而是愚蠢的老鞋匠被騙了。
鞋匠重新把耳機線塞進外套包里,叫我把背后的一罐鞋膠遞給他。
“打開?!毙匙ブば米煲еぃp手不得空。
我拿起一根起子,撬開鞋膠罐的鐵蓋子,一股難聞至極的氣味從密封的罐子竄出來,向我鼻子襲來,那簡直是生化武器,剎那間我暈頭轉向,幾乎看不清東西。
鞋匠接過來,往鞋子上抹著屎黃色的鞋膠,神經(jīng)忽然錯亂,問我,“沒見過你老漢,你老漢在外面打工?”
“嗯?!蔽冶荒枪尚z味頭腦暈漲。
“他在哪里打工?”
“廣東吧,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一個經(jīng)常下雨的地方,每次我接他的電話,電話里總是流出水來。”我閉著眼睛,揉著太陽穴。
“他多久回來一次?”
“不知道?!蔽野欀碱^說,“他回不回來無所謂,我和外公在一起也可以活得很好。”
“他回來時,會不會給你帶東西?”
“我想休息一下?!蔽野蟮溃拔椰F(xiàn)在惡心極了,感覺生吞了一桶汽油。”
“你生日的時候呢?”
“你想不想他?”
“不要問了?!?p> 我被問得頗煩了,不想回答。其實就算我想回答,我也無法回答,和我考試的成績單一樣,上面全是一無所知,我是一個無藥可救的蠢貨。那個鞋膠的味道讓我想要嘔吐,我扶著頭,跌跌撞撞走進了里面那間屋子。
里面的一切東西都搶占著空間。地上癱著一網(wǎng)袋的土豆和棒菜,一張狹長的油光可鑒的木桌擺著電磁爐,醬油醋鹽油味精等等等等,桌子下有兩個桶,一個是紅色塑料桶,一個銀色的鋁桶,鋁桶是尿桶,因為我聞到了濃烈的尿騷味。桶旁邊便是一張床,鋪蓋被褥格格不入,因為它們整整齊齊。
暈頭轉向的我,一頭栽在鞋匠的床上,鞋匠的床是木床,底下鋪的是谷草,沙沙聲,很好聽。枕頭上有鞋匠身上年老的體臭味,像我外公的味道,我聞著這味道,忽然之間就不再惡心了。
我倒下去,床接住了我。我就這樣安心地在一張陌生的床上睡了一個下午。
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天已經(jīng)非?;野?,因為鞋匠開了燈,白熾燈的黃光把這房間里的一切涂成了舊膠卷。
我躺在鞋匠的床上,望著高高的房梁,望著檁條上的瓦片,我看到了星辰。一切都在上升,而我在下沉,我感覺自己被拋棄了,一切離我遙遠。我希望聽見我外公呼喚我,把我拉回來,叫我回家吃晚飯的聲音,可是沒有。我知道我外公可能在煙霧繚繞的茶館里打牌打紅了眼,或者在他賣花圈符紙的朋友那里喝醉了酒。
鞋匠像電影里的人物蹲在地上用菜刀削鉛筆一樣,把一顆棒菜削皮切塊,放進電磁爐的鍋上煮著,緊接著他把電飯鍋里的冷飯盛到一個茶盅里,從鍋里舀了些許菜湯澆上去,然后從豆瓣罐里挖了一勺豆腐乳放在上面,弓著身子端出去坐在電視機前細嚼慢咽。他身上的皮圍腰還沒摘。
他根本沒注意到我。他的樣子真適合孤獨終老。
我趴著,聽見床底下有動靜,有塑料袋嘩嘩嘩的響聲,我想肯定是幾只老鼠在搬東西。昨天晚上它們商量好了,今天搬家。因為鞋匠家沒有油水,一天只吃一頓飯,每頓飯也不剩點餐余,每粒米都都落進鞋匠胃囊。貧窮的老鼠只能靠吃蟑螂為生,鞋匠這是要逼死老鼠一家啊。老鼠們一個個扛著箱子,拎著尼龍口袋順著桌子腿往上爬,穿過醬油瓶和鹽罐的叢林,手拉著手爬上沾滿污漬的窗臺,它們用尾巴卷著窗上的鐵桿,先把行李扔下去,接著一個一個跳下去。
最后一個跳下去的小耗子站在窗臺上,用它黑豆眼睛掃視這個昏黃的房間。我對它招招手,沙揚娜拉。小耗子張開嘴——往鞋匠的鍋里吐了一泡口水——我揮舞的手瞬間豎起大拇指——小耗子接著從窗口一躍而下。
不一會兒,電磁爐上咕嚕咕嚕,水燒開了,沸騰的水往外滋冒。
水開了。我張開嘴想喊鞋匠過來,但又決定作罷。
我想干脆等著水翻出來,把爐子燒壞算了,要是能引起火災更好不過。
這時,鞋匠端著茶盅進來,及時把電磁爐關掉,他用筷子戳了一坨菜,他瞥了我一眼。
“還沒睡醒?”
我躺在床上對著房梁說話,“我明年就要讀高中了,全中國最好的高中,里面有免費的網(wǎng)吧,有可以踢足球的球場,老師不會揪我的耳朵。”
“你看好多點了,還不快回家去,望我留你吃飯嗎?”鞋匠把菜撈起來全部放進了茶盅里,茶盅堆得高高的。
我從床上爬起來,看了眼那鍋清澈見底的素湯:“請我吃我也不吃,我在家里一般都是大魚大肉,吃不慣清淡的東西?!?p> “快回家吧?!?p> “你每天都是這樣活著???”我問鞋匠,“喂飽自己,早睡早起?!?p> 鞋匠不說話。
“一個人真好?!蔽艺f,“但是有一天你死了怎么辦?死老鼠都是臭了之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的。”
鞋匠還是不說話,一個人坐在電視前一口一口吃飯,電視上放著新聞聯(lián)播,據(jù)此我推測,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過了。他要是看的是黃色就好了,興許我可以多陪他一會兒。
“老頭,有人喜歡你。”在彎腰鉆出小門前,我說。
“安?”鞋匠放下勺子轉過頭,裝沒聽清。
這招奏效了。我想??烧l他媽會喜歡你啊。
“我說,我知道你喜歡誰,不過我不會到處亂講的?!?p> 但馬上我就出爾反爾,我對著一片空白開始背書:
“從前有一個鞋匠,他喜歡住在馬路斜對面分叉路口那個總是穿花綢衫的朱阿婆。雖然朱阿婆有一對紫眼圈,雖然她兇巴巴像巫婆,雖然她愛搓麻將愛看電視,但是你喜歡她,因為她有一對大奶奶。他經(jīng)常跑去她小賣部打座機,一毛五一分鐘,可他只是一個孤家寡人阿,他給誰打電話呢,沒有人需要他聯(lián)系,沒有人需要他關心,他其實就是想看一哈朱阿婆罷了。上次朱阿婆樓上的一個租客吸白粉死在了屋子里,他還裝模作樣去安慰朱阿婆別害怕,可是朱阿婆經(jīng)歷的生死比他多多了吧,人家一點也不在乎,直接果斷的打電話找警察處理,警察的車燈有三種顏色。他呢,他還想著幫她毀尸滅跡呢——你都六十歲啦,這種餿主意你都想的出來,我呸!哈哈,我終于曉得你為什么討厭張老頭了,就是因為他開的小賣部搶了朱阿婆的生意!”
像不像一個畏懼愛情的小學生在廁所的墻壁上用粉筆丑化著他人的愛意。
一口氣說完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之后,我精神抖擻地逃出了鞋匠的家。外面路燈亮了,光全往天上飄,我仍舊看不清路,街上有影子搬出凳子納涼,夜空中星星閃爍,每一顆都和我很熟的樣子。
沒走幾步,我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遺落在了鞋匠那里,這東西重要不重要呢,我并不清楚。只是當我折返回頭時,鞋匠家的破房子已經(jīng)沉默地摔倒在地,野草加速生長,蔓延,包裹著它,漸漸合攏成一張毛絨絨的裹尸布。
夜晚,幾個孩子晃著手電筒,拎著灰蒙蒙的水泥口袋在碎磚瓦礫之中尋找廢棄的銹鐵絲,像一群食腐的螢火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