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把我放在了午后熱烘烘的高墻上。他用他健康潔白的牙齒撬開了一瓶冰汽水,綠色的瓶蓋像山崖上脫落的石頭從他嘴角滾落下去,一縷白氣從瓶口悠悠冒了出來。哥哥張開嘴喝了一口,我看見他的喉結(jié)在上下彈動,像田間潺潺流水在使水車翻滾。
我皺著眉頭,擺動身軀,扭捏委屈地提醒他,哥。
哥哥把嘴從瓶口移開,對我笑,他一笑起來就看不見眼睛,只剩下一道燦爛的細(xì)縫。他說,哥就喝一口。說著,他拿了一根紅白色條紋相間的吸管插進(jìn)了瓶里,然后把瓶子塞進(jìn)我懷里,我兩手緊緊握住表面結(jié)著水珠的濕潤的玻璃瓶,低下頭用嘴擒獲了吸管,我用力一吸,一眼泉水噴涌而出,我口腔里便充滿了香噴噴,涼津津,美滋滋的甜水。我被扔進(jìn)了小賣部的冰柜里,我的心在快樂地顫抖。那一瞬間,我感覺我已經(jīng)脫離了那個午后只有野狗還在街上晃蕩的夏天。
小寶,你就在這里坐著,不要亂動,慢慢喝,等你喝完,哥哥就來接你。哥哥對我說。
我嘴巴已經(jīng)被吸管堵住了,甜味奪走了我清醒的意識,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他無論說什么,我都會點頭表示認(rèn)同,如果我哥哥是個拍花子,我也一定會乖乖跟他走的。
快點啊,張大海他們那群雜種還在溜冰場呢。幾個年輕人在墻下面仰頭呼喚我哥哥。這幾個滿面油光的年輕人,每個人都騎著一輛黝黑的解放牌單車,在車的后座上夾著一坨藍(lán)色的布包,里面裝著鎖倉庫用的鐵鏈或從松動的墻角下?lián)赋龅拇u頭。但沒有刀。
我哥哥摸了摸我的頭,騎著他的那輛靠在墻邊的單車跟著那幾個人走了。我看見他們一行人騎著單車在黃昏的街道上留下斜長的影子,影子躲在他們身后亦步亦趨,保持一定距離地跟著,但他們在一個拐角的巷口猛地就消失以后,而影子還保持著原樣繼續(xù)往前行去,越走越遠(yuǎn),直到夜色來臨,覆蓋在他們身上。
蟬鳴是在街道兩旁的梧桐樹上,它們發(fā)出被烤熟后的慘叫,在這份慘叫聲里有它們對烈日身臨其境的感受,它們像死去的倀鬼把小鎮(zhèn)上所有人拉入它們對夏天的恐懼之中。那時的我正坐在高墻上,喝著哥哥給我的那瓶北冰洋汽水,有了這瓶汽水的過濾,我五毒不侵,安然地享受著蟬鳴交響曲,絲毫不曾對夏天恐懼,在我的記憶里,蟬鳴是一段時有時無的嗚咽。
但那瓶汽水在哥哥走后沒多久,我就喝完了,可哥哥還沒有來接我。哥哥對我說話不算話已經(jīng)有很多次了,這次也不例外,所以當(dāng)時我也不傷心。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喝得太快了,留給哥哥的時間太少了。于是吸完了汽水,我就吸空氣,我嘴里銜著那根紅白條紋的吸管在空空如也的瓶子里吸空氣,吸得吸管發(fā)出“嘟嘟”聲,吸得腮幫子酸唧唧的,吸得肚子變得脹鼓鼓的。最后我累了,我張開嘴喘氣,吸管從我嘴里落下,飄落到墻腳,裹滿了塵土。我想去撿起來擦干凈,可高墻太高了,我不敢跳下去,而我的哥哥還沒有來接我。
接下來,我就開始打嗝,我每打一次嗝,汽水的清涼和甜香又從肚子里冒出來,我脹鼓鼓的肚子就緩和了許多,我覺得很幸福。但隨之而來的還有空虛感,空虛感對我而言,就是再次的饑餓,我的胃囊里除了一汪汽水在晃蕩,發(fā)出清澈的水聲,別無它物,最可怕的是,我還在不停地打嗝,它似乎不會停止,將一直持續(xù)下去。我意識到打嗝的可怕之處,我用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巴,捏著自己的鼻子,不讓一絲氣體從我身體里泄露出去。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可是伴隨著橫膈膜的痙攣,當(dāng)我像牛蛙一樣鼓起頰囊,發(fā)出低沉的鳴叫時,這場戰(zhàn)斗我徹底失敗了。因為當(dāng)我停止打嗝后,我的哥哥還是沒有來接我,我就有點不高興了。
我開始玩弄那個玻璃瓶,空空的玻璃瓶是透明的,但我發(fā)現(xiàn)它還是可以反射點陽光。我就拿著玻璃瓶,用它反射出一片形狀不規(guī)則的光,去逗那只臥在電線桿下睡大覺的一只野貓。可那只貓懶洋洋地,不理我,它只是朝著我咪咪叫了一聲,然后繼續(xù)睡,再也不作反應(yīng)。我發(fā)現(xiàn)它的肚子大了一圈,變得臃腫,它走在路上,像是一個拾荒者拖拽著一個碩大的尼龍袋。原來它已經(jīng)懷孕了,它是在春天懷孕的,它的肚子里會有很多個小貓,它們黏糊糊的擠在一個肉袋里。我覺得沒有意思,就指揮著那光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那是一個正躺在搖椅里睡覺,手里的蒲扇倒在他胸口的老頭。
老頭的搖椅在陰暗的堂屋里,他家的屋檐異常的寬闊,替他遮蔽了光,陽光像脖子被鐵鏈拴住的狗,根本無法靠近他分毫,只敢在外面嘶吼,而老頭卻安詳?shù)卦谀抢锼X。我用玻璃瓶割斷了一根陽光的繩子,放出了一條巴掌大小的狗。我把巴掌大小的光斑放在老頭臉上微微晃動,像一條狗在舔他的臉。
我不知道老頭是不是被我晃醒了,還是被狗舔醒的。但他看見了坐在墻頭的我。那個老頭穿著洗過很多次,破了洞的白背心,穿過街道朝我走來。
他說,你是哪戶人家的娃兒。
我不說話。但他瞧見了我手里的發(fā)光的汽水瓶。
他走過來要抱我下來。我反抗著。我哥哥會來接我的。我說。
他聽了之后,放棄抱我。轉(zhuǎn)身回到屋里,不一會兒又出來。他重新回到我面前,像一個牙醫(yī)一樣,讓我張開嘴。我順從地張開嘴,又把眼睛閉上。有一顆圓滾滾的東西掉進(jìn)我嘴里,我睜開眼睛開始咀嚼,甜甜酸酸,是山楂丸。
我感激地看著老頭。他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還夾有一顆棕色的山楂丸。他的左手伸往我的右手,我的右手抓著空空的汽水瓶子。他拿走了我的瓶子,在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他往我失去瓶子的手掌里補(bǔ)上一顆山楂丸,填上了空缺。我嘴里吃著山楂丸,他手里拿著瓶子順理成章地轉(zhuǎn)身走了,重新躺在搖椅上,扇著蒲扇對我微笑。那個玻璃瓶在他搖椅旁發(fā)著光。后來我吃完了山楂丸,看著安心入睡的老頭,我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失去了哥哥給我的全部東西。而我哥哥還沒有來接我。
太陽西沉,天的一角變得血紅,這抹血紅如油浸透過的喜帖紙,蔓延到四處,滲透在我的心里,滴滴答答作響。傍晚開始來臨,身無長物的我發(fā)揮處在高墻上的優(yōu)勢,開始到處四顧。夏天午后的小鎮(zhèn)上蒙著一層清澈的昏黃,像是被一塊碩大無比的松油脂包裹的琥珀。
在這塊琥珀里,鎮(zhèn)東頭,放了暑假的中學(xué)里還有幾個大孩子裸著上身在籃球場打籃球,汗水在他們背上閃著淋淋白光,一個調(diào)皮的小孩爬上了國旗臺上旗桿,銀色的旗桿上一面忘記落下的五星紅旗在凝滯的空氣中飄揚。鎮(zhèn)南方的錄像廳里,二十四小時都在放著錄像,要么是美國片要么就是港片,在滿地?zé)燁^,烏煙瘴氣的廳之中,集聚著我們鎮(zhèn)最前衛(wèi)的思想和最放蕩的女人。鎮(zhèn)西工廠的三個大煙囪正傾吐著濃得化不開的煙霧,它們像電影里的冤家,對著天空的面部挑釁似的吐出嘴里的口水,而我的父母就在這工廠里上班,為幫助分泌口水而工作,工廠建在一片水洼上,水洼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像散落的汞珠一般閃亮。北邊是鎮(zhèn)政府的廣場,廣場上種著許多白楊樹,白楊樹又細(xì)又矮,葉子倒是多得很,一到晚上在那片陰影里,除了停腳歇息的鳥,還有正在展翅高飛的男男女女,他們在密林中發(fā)出鳥兒般歡喜的鳴叫,不過現(xiàn)在是白天,這里空空如也,你看不到了,你也聽不到了。
當(dāng)我俯瞰完了整個小鎮(zhèn),西邊的工廠發(fā)出了鐘聲的長鳴,這是下班的鐘聲。一聽到這個聲音,鎮(zhèn)上所有的孩子都會警覺起來,根據(jù)家里工廠的遠(yuǎn)近,估算父母到家的時間,從而在這段時間里,把一些不敢被父母瞧見的東西毀尸滅跡,裝出乖乖孩子的可人姿態(tài)。
一群孩子從街機(jī)廳瘋狂地奔跑出來,他們大呼小叫,滿頭汗水,像一群從水里趕出來的小鴨子,嘎嘎嘎亂叫,然后跑回自己家里一聲不吭。我看見一個孩子趴在閣樓上,面紅耳赤,直勾勾地看著從父母床底下翻出的雜志。聽到鐘聲響起后,他面對這難得的寶貝,第一次體會到了舍不得卻要舍棄的成長之繭。
街道上的人如泄露出的水慢慢多了起來。我晃蕩著雙腿,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有穿著制服的工人推著鈴鐺響的自行車,有大搖大擺染著黃毛的社會青年,有穿著薄花紗的阿婆手臂挽著籃子去傍晚的街市買菜,他們都若有心事的走著,但他們見到熟人都會熱情地打著招呼,噓寒問暖,可他們都沒有看見一個孩子坐在高高的墻上在等待他的哥哥。
后來,街上的人流隨著西沉的日色一同掉進(jìn)黑暗之中,夜幕是從大地的邊緣開始的,黑色的它們從四周慢慢爬上來,往我頭頂上的一點匯聚,最后洇滿了整個天空,可是那亮著微光的星星,它們總也遮不住。
夜風(fēng)在街上奔來跑去,我擔(dān)心我被風(fēng)從墻上推下去,我用手抓緊了屁股下的那面墻。夜越來越深,幾只碩大的蝙蝠在路燈桿下飛來飛去,翅膀啪啦啪啦作響,那路燈傾瀉下來的光富有層次,從燈罩的缺口滲出的光更為明亮刺眼,蝙蝠一圈一圈地飛舞著,由暗到明,由明到暗,像是舞臺上一個連追光束都無法追上它身影的演員。
我偶然低下頭,發(fā)現(xiàn)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有人在燈影里吵架,有人在燈影里嘆息,有人在燈影里歡聲笑語,有人在燈影里哭泣,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在燈影讓我聞到了飯菜的香氣,這香味如撩人的魔鬼,從我鼻孔竄進(jìn)去,牽扯我的腸道在不安地蠕動,發(fā)出強(qiáng)烈的抗議。我真正地開始餓了。可我的哥哥怎么還沒有來接我。我開始害怕起來,我焦躁不安地在墻上扭來扭去。
有幾個比我大幾歲的孩子吃完了飯,還洗過了澡,他們的頭發(fā)濕淋淋的,黏成許多根小辮子。他們興致滿滿地在路燈下踢一顆癟了的足球,沒有氣的足球像一只死去的尸體,對于他們的蹂躪做不出任何積極的反應(yīng)??晌铱粗麄兲咔?,居然漸漸忘記了被困在高墻上的現(xiàn)實,甚至有點開心。忽然他們看見了坐在墻上的我。他們昂起頭問我,你是怎么上去的。
我說,是我哥哥抱我上去的,可我下不來了。他們說,你哥哥是誰?我說了我哥哥的名字,我祈求他們能去找我哥哥,告訴他,他弟弟被他遺忘在墻上了。可他們什么也不做,只是哈哈大笑,你哥哥不會來接你了。我問,為什么?他們像沒聽見我說的話一樣,只是笑,你哥哥不會來接你了,你哥哥不會來接你了……他們圍著我跳舞,我仿佛是個祭祀品,火焰快要燒到我身上來了。我哇得一聲哭了出來,我在墻上嚎啕大哭著。我的哭聲像瀑布從墻上泄下來,把那群孩子沖跑了。我不知我哭了多久,直到一雙有力的大手像英俊魁梧的天神一樣卡住了我的腋窩,把我從墻上取了下來。
我滿臉都是淚水,看不清人影,但我感受到一種溫暖的氣息。我一邊發(fā)出哭泣的嗚咽,一邊踢了那個人一腳,糾纏憤怒與可憐地說,你咋現(xiàn)在才來接我,哥哥不管我了,我要回家跟媽媽和爸爸說。
突然,一聲霹靂,我聽見另一個更凄慘,更具有爆發(fā)力的哭聲,讓我一下子停止了哭泣。我揉揉自己朦朧的淚眼,雨水在玻璃窗上流盡,我看見我的面前,我的父親面無表情,而我的母親已經(jīng)不可遏制的哭泣,淚水如洪水一滴滴滾落下來,她本來就紅通通的鼻子如燈通了電,更紅了。鼻子底下的那張嘴,時不時張開,哭聲像夜里的蝙蝠從那個一閉一合的山洞里陸陸續(xù)續(xù)竄出來。
在那個我永遠(yuǎn)記憶深刻的夏天過后,我再也無法見到我的哥哥。我的哥哥把我放在高墻上后,像把一張遺像掛在墻上,不再取下來。我對夏天有著無法言狀的恐懼,夏天將意味著我將永遠(yuǎn)在一個人的孤獨中等待一個永遠(yuǎn)不會回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