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像一群鳥兒一樣從老師家里飛了出來。
十分鐘前,高老師正在黑板上給他們拓展了同角三角函數(shù)的幾個平方關(guān)系,這些都是教材上沒有提及的,學(xué)校里也不會講,考試卻也許會考。一切的不確定和捷徑,正是補(bǔ)習(xí)存在的意義。
講到一半,高老師接到一個電話,放下電話后,高老師表情凝重,今天就先到這里,下次接著講。他連課后作業(yè)都沒想起來布置,他們就稀里糊涂的自由了。
他們在站臺等公交車。這才下午兩點半,正是暑假里最熱的時候,他們躲在廣告牌的陰影里。
這就回家了嗎?胡波說,會不會太早了。
大家望向他時,他露出淺淺的微笑。
你們都是乖孩子。他繼續(xù)說。
他的語氣像是在寫一個俗套的謎語。
走,我們?nèi)ド暇W(wǎng)吧。聰明的鐘會解開了謎底。
氣氛松動,他們擠作一團(tuán)。
你們早就想打游戲了吧。
誰不是呢。
上次我玩……
他們熱火朝天地聊起了自己游戲的理解,和之前的游戲操作。
你們說,高老師為什么不講了?小個子的賈平突然打斷道。
鬼曉得呢,反正不用上課,又沒有作業(yè),簡直爽翻了。
好像是他兒子在外面出了事。上課時喜歡坐在第一排的彭林說,我偷偷聽到的。
瞎說,高老師哪里冒出來一個兒子?
彭林搖搖頭,是一個女人打來的,后面沒聽清。
這是不是他們偷情的暗號啊。不知道是哪個天才說了這一句,眾人的笑聲立刻像搖晃過的可樂氣泡一樣往外冒。
管他呢,補(bǔ)課費都已經(jīng)進(jìn)他口袋了,又要不回來。胡波說,時間寶貴,走,誰要去上網(wǎng)?
幾個人應(yīng)和著他。有人說家里有點事兒,就不去了。
黎茂你呢?胡波問,去不去?
站在站臺陰影邊緣的一個男孩,搖搖頭。
你回家干嘛,打飛機(jī)嗎?胡波說完,大家都在笑。
沒錢。男孩找了個理由拒絕。
沒事兒,我借給你。胡波做出很大方的樣子。
男孩還是搖搖頭:我網(wǎng)癮還沒有大到借錢去上網(wǎng)的地步。
真是一個三好學(xué)生。胡波說。
他們嬉嬉笑笑地離開站臺的陰影,陽光像斗篷合蓋在他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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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擰動著鑰匙,鎖舌彈動一聲,推開了門??蛷d里茶幾上,放著一袋去了皮,切成小段的甘蔗,還有半個西瓜,淡紅色的汁水淌在茶幾上,垃圾桶里有幾塊西瓜皮。
他還沒來得及把書包放下,母親便從臥室里探出頭,你不是去補(bǔ)課了嗎?
母親長發(fā)搭在肩頭,眼神有點慌亂,像是在午睡中被噩夢驚醒。
老師有事,讓我們回來自習(xí)。
什么J8老師,八百塊錢只上十節(jié)課,還缺斤少兩。母親滿臉怒火地咒罵著。
他是我們班主任。黎茂懶得解釋,轉(zhuǎn)身進(jìn)自己房間。
這時,一個穿藍(lán)色襯衫的陌生男人也從母親臥室里出來,腰上的皮帶從他襯衫后面支出一截小尾巴。
黎茂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把房間門重重地摔上。
他聽見母親在外面說,這孩子就是這樣,脾氣怪得很。男人笑著說,青春期嘛,很有個性。
沒過一會兒,母親來敲門:出來吃西瓜。
他臉朝下倒在床上,一動不動。
出來吃西瓜,我數(shù)三聲!
母親擂門的聲音越來越大。
黎茂打開了門,藍(lán)襯衫坐在沙發(fā)上跟他打招呼。他裝作沒看見。
茶幾上擺著一盤切好的西瓜。
這是你張叔。母親說,人家在這里出差,順便過來看我,這些東西都是他買的,真是破費了。
哦。黎茂拉一條板凳,坐在垃圾桶旁邊,拿起一塊西瓜只顧埋頭吃。水滴進(jìn)黑色的垃圾袋里,滴滴答答。
我就說嘛,他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男人聽起來很開心,但笑容卻不是。
他之前一直都住校的,又不經(jīng)?;丶?,很多人都不認(rèn)識了。母親解釋道。
正常,學(xué)習(xí)為重。男人點點頭表示理解。
黎茂吃完了一塊西瓜,接著吃第二塊。那個張叔叔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母親坐在飯桌旁的凳子上,就這么看著他吃。
茂茂,學(xué)習(xí)怎么樣?
男人叫他茂茂。黎茂忍不住笑,結(jié)果被西瓜嗆著了,拼命咳嗽,他覺得鼻子很癢,用食指在鼻孔里用力扣了扣,是一枚黑色的西瓜籽。
哈哈哈。男人在笑,小鬼,別吃那么急。
母親卻皺起眉,走過去,拍他的背。
他成績還可以,班上前十名。對吧,母親說,你自己說說。
差不多。黎茂擤了擤鼻子,繼續(xù)吃。
茂茂,有什么愛好?男人問。
黎茂在吃西瓜,一口接一口,也不細(xì)嚼慢咽,更像是用牙齒碾壓西瓜的瓤,汁水濺了出來,他吃得滿臉都是黏稠的液體。
他喜歡看書。母親幫他回答了。
不錯不錯。男人稱贊,喜歡看書的孩子有前途。
黎茂還在埋頭吃西瓜,幾乎要把那剩下的西瓜全部吃完。
你吃那么急干嘛?母親問。
你管我。黎茂滿嘴汁水,是你讓我出來吃西瓜的。
對,你管他干嘛。男人站在黎茂那邊,讓他吃唄,吃完了大不了再買就是。
母親搖搖頭,走進(jìn)了臥室。
黎茂一個人把所有的西瓜都吃完了,肚子鼓鼓囊囊,水聲清亮。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準(zhǔn)備回房間。男人坐在沙發(fā)上朝他招手,瞇著眼睛微笑。
你干嘛?
你家里wifi密碼是多少?
八個八。
哪一個是你們家的wifi?
W開頭的那個。
我找不到,男人把手機(jī)遞給黎茂,幫叔叔連一下。
黎茂翻了個白眼,冷著臉走過去接手機(jī),男人卻站起來抓住他的手。
黎茂吃驚,想奮力掙脫,男人往他手里塞了一團(tuán)棱角堅硬的紅紙。
別跟你媽說,拿去買書。男人低聲的說,像是在商量一個秘密,說完還幽默地眨了眨眼。
黎茂聞到男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香水味,他咽了咽唾沫,把錢揣進(jìn)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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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茂躺在床上,手里緊緊攥著那一團(tuán)皺皺巴巴的人民幣。
沒過多久,男人要走了。母親敲門讓他出來送客,但是他沒應(yīng)。
讓他休息吧。男人說。
聽到客廳傳來關(guān)門聲,他才從房間里出來。母親正在弓腰收拾客廳一片狼藉的茶幾。
你現(xiàn)在出來干嘛?母親目光如刀,冷冷地說。
我要去書店買書。他說。
你作業(yè)寫完了嗎?
今天老師沒有留作業(yè)。
你哪里來的錢?
別管我,花的不是你的錢。
你脾氣真是大得不了,翅膀硬了……
他出了門,太陽依舊毒辣,但比起母親的話語,還在忍受范圍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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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摁下了開機(jī)鍵。
喲呵,黎茂你還是來了。
胡波戴著笨重的耳機(jī),瞥了過來,笑道,找到錢了?
偷的。黎茂說。
偷了多少?
一百萬。
大家都大笑起來。黎茂很快加入了隊伍,沉浸在游戲的世界里。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大家都準(zhǔn)備回家了,只有黎茂還不打算結(jié)束。
不回家吃飯嗎?他們問。
我已經(jīng)吃飽了。黎茂盯著顯示器。
吃的什么?
西瓜。
吃西瓜能吃飽嗎?
我這輩子都不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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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說自己網(wǎng)癮不大。
在公交車站,胡波對他的朋友們說。但是大家玩了一下午的游戲,快樂和疲憊都已經(jīng)夠多了,他們沒有力氣再笑。
黃昏的路燈下,他們一臉茫然,靜默地望著街角。只盼著屬于自己的那輛公交車快點到站,把自己送回家去,就像他們每天把書包背進(jìn)學(xu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