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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你要跳舞嗎

【九】跳

你你你你要跳舞嗎 Shoebill 7973 2022-09-29 10:25:38

  1.

  他在外面玩了一下午。晚上,庭院里,媽媽給他洗澡的時候,忍不住笑,“你脖子上的項鏈怎么還舍不得脫?”

  他仰起肥嘟嘟的下巴,讓媽媽用浸透熱水的帕子,把他脖子上的“黑項鏈”擦去,“臟死了臟死了。”媽媽嫌棄地撅起嘴。他發(fā)出嘿嘿嘿的笑聲,埋下身子,蜷縮進澡盆里。

  在白天,他看到了一只困在水井里,跳不出去,背部有綠色和褐色條紋的小青蛙。現(xiàn)在,他想象自己就是那只青蛙,趴在澡盆里,兩條短腿一動不動,任由水的浮力將它們托舉。

  昏黃的檐燈吸引來很多飛蛾,蚊蟲還有一種全身泛著漂亮的,綠幽幽光澤的金龜子,壁虎在屋檐下的墻壁上守株待兔,它們有時像一道瘢痕一動不動,有時又會因為跑得太快從墻壁上掉下來。

  爸爸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媽媽正在往他脖子和腋窩上抹痱子粉,媽媽的手一會兒輕一會兒重,三番五次阻止他沉入夢鄉(xiāng)。

  痱子粉香香的,滑滑的,卻讓他覺得不適。明明剛剛洗完澡,身上又被弄臟了。而且他從沒看過有大人抹痱子粉的。但他不敢提出異議,因為媽媽言之鑿鑿地說,他一天到晚都在外面亂跑,不涂痱子粉的話,會讓他癢得不得了。他只好一動不動任由媽媽處置。

  爸爸進了屋,但臉上仍泛著檐燈的黃光,像是抹了一層油。媽媽不高興,哼了一聲,又去賭錢了?爸爸并沒有像往常一樣保持沉默,他丟了一句,王小寶的兒子不見了,工友些都去幫忙找。媽媽哼了一聲,別人的娃兒丟了,你倒是急得不得了,不見得你對親生娃兒有這樣關(guān)心。說著,媽媽拍了拍他的屁股,示意他翻過身把肚皮露出來,柔軟的粉撲抹在他肚子上,涼絲絲的。

  爸爸似乎懶得和媽媽過多的解釋,一聲不響地拎著塑料桶去外面的水井打水,他沒有用電熱棒燒水,而是直接洗的冷水澡。這天氣太熱了。當爸爸坐在他的床邊,他聞到一股涼涼的土腥水汽,于是微微睜開睡眼,看見爸爸裸露的上半身,因為經(jīng)常在工地上干活,他脖子和身體顏色不一樣,他的脖子和臉黑黑的,染上了太陽掉的色。

  剛洗完澡的爸爸摸了摸他的頭發(fā),用一種像是從別處學來的口吻,生疏地關(guān)心道,頭發(fā)還那么濕,等干了再睡,不然以后會得腦風濕。

  他雖然不知道什么是腦風濕,但從大人嘴里說出來的,都不會是好東西。痱子啊,風濕啊,還有很多。他只好讓自己靠著床頭,等頭發(fā)干。他困極了,眼睛澀得睜不開。但似乎只有眼睛累了。耳朵還沒累,即使閉上眼睛,它依舊聽清楚屋外嘈雜的蟲鳴,鼻子也沒累,它聞到媽媽正在給爸爸煮一碗香噴噴的米線,于是胃也說自己不累,它只是餓了,發(fā)出咕嚕嚕的響動。

  媽媽也給他煮了一碗。但他實在太困了,拿不動筷子,是媽媽一筷子一筷子喂進他嘴里。他瞇著眼睛嚼也不嚼,感受粉絲一縷縷滑進肚子里。等他吃完,肚子里暖洋洋的,踏實了不少,眼睛的困意似乎也緩解了。但他還是很想睡覺,他也不管頭發(fā)干了沒有,咽下最后一口米線后,徑直倒在枕頭上。

  你今天怎么睡那么早?媽媽問,以往你還要看會兒電視才睡。

  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突然犯困,身體就像一個被其他孩子搶走的玩具,不受自己控制了。

  爸爸卻猜到了,他就是白天玩得太野了,所以一到晚上就只想睡覺,小子,你白天去干了什么?

  他躺在床上,在陷入黑暗的混沌之前,爸爸的話語像一道清晰的閃電,蟄伏的記憶被照亮出輪廓,一條四腳蛇從墻角的裂縫里探出頭。

  2.

  連續(xù)的高溫天氣,使工地暫時處于停工狀態(tài)。工人們要么待在板房里睡覺,要么聚在某個地方打牌。

  打工人的孩子沒有游樂園,但他們總能因地制宜地找到好玩的地方。工地上的沙堆就是游樂園里最受孩子歡迎的地方。

  漫長的暑假,烈日下,工人的孩子們則在工地上玩。金黃色河沙被曬得滾燙,發(fā)白,他們光著腳丫子在里面跳來跳去。

  去那邊跳!他生氣了,因為好幾次他挖的隧道都被他們震塌了。明明劃分好了底盤,自己玩自己的,他們怎么就那么壞呢!

  黃沙曬過之后,失去水分,變得很松散,要想挖出一條長長的隧道,必須挖深一點。他挖了很久,終于摸到了底下潮濕的黃沙,他費了很大勁,幾乎把整個身子埋進去刨啊刨,頭發(fā)臉上都沾著沙粒,指甲縫里滲得滿滿,尤其是伸進去打通隧道的胳膊上,裹滿顆粒分明的黃沙,像一條炸蝦尾。挖隧道很累,有時會挖到堅硬鋒利的石頭,把手指割破,但是當隧道打通瞬間,手臂抽出來的一刻,看到另一頭冒出光后,他就什么也忘了。

  這是迄今為止,他挖出的最大,最長,最深的隧道。他開心極了,他轉(zhuǎn)身去旁邊的石堆里找了一顆圓滾滾的白色的鵝卵石,把它當成一輛白色的小汽車。

  他用大拇指輕輕一彈,小汽車從滾進了隧道,隧道是有弧度的,小汽車并沒有從隧道另一頭滾出來,但是他相信,只要力氣夠大,就能讓小汽車從隧道里開出來。

  他把手伸進隧道里準備取出小汽車,咚的一聲,他的隧道塌了,小汽車被埋在了里面。

  又有人在沙堆上跳!真討厭!

  他想哭,想和那個讓他隧道塌陷的家伙打一架,他知道自己多半打不過,因為他年紀太小了,是這幫孩子里最小的一個。

  他抬起頭尋找那個壞蛋,那個罪魁禍首,卻發(fā)現(xiàn)有一幫孩子在玩一個之前沒有任何人玩過的游戲。

  那是一群大孩子,但也比他大不了多少。他們早就厭倦了挖沙洞,堆城堡的游戲,他們更加活潑的精力,支撐他們?nèi)プ鲆恍┱蔑@自己與眾不同的游戲。

  他們在比誰的膽子大。

  在沙堆旁的有一座小爛尾樓,它只有四根光禿禿的水泥柱子,和一面被大太陽直射的水泥樓面。就像一張灰色的大桌子。雖然沒有樓梯,但樓的另一面是一座矮矮的土坡,還有堆得高高的磚塊。

  第一個大孩子就這樣從側(cè)面爬上土坡,然后踩在磚塊上,手一撐就翻上了爛尾樓樓頂,他坐在樓頂邊緣,晃蕩著細腿,居高臨下地看著底下的其他孩子。

  之前從來沒有人爬上去過,這簡直帥呆了。

  孩子們開始效仿,爬上樓頂?shù)暮⒆釉絹碓蕉唷D芘郎先ヒ呀?jīng)不能證明什么了。不知是誰,第一個從樓頂跳了下去,落在下面的沙堆上,把沙堆的尖兒砸出個小坑,拍拍屁股又重新爬回樓頂。大家頓時都不說話,安安靜靜地看著他,他可真厲害,這個樓頂大概有三米多高,跳下去居然沒事。有人做了示范,第二個,第三個“跳樓者”很快也出現(xiàn)了。他們排隊跳,咚,落在沙堆上,黃沙飛濺,發(fā)出歡呼的聲音,接著又重新爬回樓頂,周而復始。

  在這群大孩子的帶動下,其他孩子或鼓動或吸引,想要加入這場勇敢者的游戲里來。

  他的隧道就是在這幫孩子的“跳樓游戲”里被震塌的。

  你們不要跳!他仰起頭,沖著樓頂上的大孩子們生氣地大吼。就在剛才,他挖得最完美的一條隧道又被這幫家伙破壞了!

  可沒人聽他的。

  我們跳,我們跳!他們朝他吐舌頭,扒拉自己的眼皮,露出一大團眼白和血紅的眼瞼,膽小鬼,略略略!

  他很生氣,可他又不能把他們怎么樣。他默默地捏緊了拳頭,掌心卻傳來一陣發(fā)疼,是那輛白色的“小汽車”硌得他掌心疼。

  為什么不讓他們也痛一痛呢?

  3.

  那幫孩子一哄而散,沙堆上終于安靜了。只剩刺耳的蟬鳴在烈日下狂叫。

  他獨自一人享用著這片沙堆,愉快地在黃沙堆里掏起洞來。他偶爾從沙堆里抬起頭,看見那個瘦猴兒還保持那個姿勢,面朝下趴在沙堆上,紋絲不動。

  沒有了別人的干擾,他在沙堆里挖出的洞,又深又長,挖到最里面,還能摸到濕潤的沙粒,奇怪的是,沙粒是淡淡的紅色,黏糊糊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來了兩個大孩子,一男一女,像姐弟。女孩高高瘦瘦,扎著一條齊腰長的粗辮子,手里拎著一個破破爛爛的水泥袋,男孩只有女孩肩高,臉肥嘟嘟的,眼睛透著機靈,手里捏著一根麻繩,沿繩子垂在地上,栓著一塊半圓形的磁鐵。兩人皮膚都很黑,應(yīng)該也是常在太陽底下跑的野孩子。但他從來沒見過他們。

  他怎么了?女孩指著瘦猴兒問他。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繼續(xù)挖洞。但是他有點心不在焉了,因為他看到了男孩兒手里的磁鐵,磁鐵在地上拖行一會兒,一些小石子,小鐵釘就神奇在后面追著跑。簡直就是魔術(shù)!看起來比挖洞好玩多了。

  男孩兒問,你認識他嗎?

  他還是搖搖頭,說不認識。他不挖洞了,站起身來,沙子嘩啦啦掉,朝男孩走去。他希望男孩能讓他玩一玩那塊磁鐵。

  男孩走到女孩身邊,問,姐,他怎么了?

  女孩蹲在一旁拍拍瘦猴兒的肩膀,叫了幾聲,可是他沒反應(yīng)。

  男孩說,是死人嗎?

  女孩沒說話,她力氣很大,一下就把一直趴在沙堆上的瘦猴兒翻過來。

  那是一張血糊糊的臉,上面沾滿了沙粒,瘦猴兒眼睛緊閉,像是在冥思苦想什么。

  女孩嚇了一跳,松了手,瘦猴兒又摔在沙堆上,干燥的沙子吸飽了血,紅得像石榴籽。

  男孩叫道,果然是死人!他聽起來很興奮,好像是因為自己猜中了。

  女孩則滿臉憂慮,她學著自己看過的電視,伸出食指放在瘦猴兒的鼻前,過了一會兒得出結(jié)論,死了。

  那怎么辦?男孩有一絲迫不及待,似乎這不是一具尸體而是受傷的獵物。

  女孩沒有理會自己猴急的弟弟,她朝他看去,問,他是怎么死的?

  他有點支支吾吾,像被老師抽問了一個難題。其實,他只是不太理解“死”的含義。

  女孩換了種問法,你來之前,他就這樣,還是你來之后,他才這樣的?

  來之后。他想了想說。說完,他撿起男孩放在沙堆上的磁鐵,沉甸甸的。男孩則在瘦猴的兜里掏東西。

  姐,有一塊錢!他摸出了一張橄欖色的紙幣。

  女孩瞪了弟弟一眼,把錢搶過去,揣進自己兜里。男孩則繼續(xù)在瘦猴身上上下其手。

  他是怎么變成這樣的。女孩接著問他。

  他指了指那棟爛尾樓,他從上面跳下來,嗯......跳下來就這樣了。

  他為什么要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女孩說。

  自殺呀,姐,陸依萍就經(jīng)常這樣跳。男孩從尸體身上什么也沒摸到,只好一把將磁鐵從他手里奪回來,朝女孩說,姐,別管死人了,我們抓緊時間去摸點鐵絲釘子賣錢吧。

  女孩沒說話,她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說,我們把他埋了吧,太陽那么大,扔在這里會曬干的。

  說著,姐弟倆一人敞著水泥袋,一人把瘦猴兒塞進里面,費了老半天力氣才裝進去,最后從磁鐵上截了一段麻繩把袋口拴好。

  整個過程,他就站在一旁看。男孩說,你別干看著,薅點沙子把血蓋上。他才雙掌并攏,撅起屁股,屎殼郎一樣推著沙,把血蓋住。

  男孩還在上面跳了跳,像是要把它壓緊實。跳了兩下,他嘀咕道,底下好硬,好像有大石頭。

  女孩罵了男孩一句,男孩灰溜溜地從沙堆上下來,和姐姐四手一起抱著裝有瘦猴兒的水泥袋。

  男孩把手里的磁鐵扔給他,你先幫我拿著。

  他就這樣拖著磁鐵,跟在那對姐弟屁股后面,一路上他用磁鐵吸了不少小石渣,磁鐵很快就變得圓滾滾的了,圓滾滾的磁鐵還吸走了媽媽對他的叮囑:不要跑到太遠的地方去。

  后來,他們離開工地,三個孩子抱著水泥袋穿過午后的大街,拐進巷子,中途他們還去小賣部用搜刮來的一塊錢買了一包“彩虹冰”,里面七坨不同顏色的小冰,他吃了兩坨,女孩吃了兩坨,剩下的三坨以及袋子里融化的糖水都被男孩喝了。

  小賣部的老板娘扇著蒲扇問,你們袋子里裝的是什么?怎么還有血?

  女孩把冰塊塞進嘴里,擦了擦汗不說話。男孩說,一條被車撞死的狗。

  老板娘一臉鄙夷,你們打算撿回家吃嗎?來路不明的瘟狗可不能亂進嘴。

  男孩說,我們不吃,我們找個地方把它埋了。

  大熱天的,給自己找事做。老板娘瞅了眼日頭,坐回小賣部的躺椅上,電視上正放著《情深深雨濛濛》。

  吃完了,三個人抱著水泥袋繼續(xù)走。

  最終,他們來到了一處種著紅薯的農(nóng)地,紅苕藤綠得發(fā)亮。三人把水泥袋扔進了一處傾倒著瓷磚,水泥塊等建筑垃圾的田坎里,他們挖來田里的土把水泥袋蓋住,水泥袋很快就被泥土掩埋,隆起一個小包。

  女孩在田野里俯身采摘,把摘來的幾朵黃色白色的野花,虔誠地放在土包上,男孩有樣學樣的去地溝里找了一片長條的瓷磚,插在墳前充當墓碑。他學著兩個孩子的樣子,跪在墳包前磕起了頭。

  三個人過家家玩到后面,他們渾身都被汗打濕了。他們?nèi)ヌ镞叺囊豢诰蛩?,洗去身上的臟東西和炎熱。

  就是在那口井里,他看到了一只小青蛙。

  他們在井邊打起了水仗。冰涼的井水灑在身上,涼絲絲的,既解暑又好玩。

  這是他玩得最開心的一天。

  可是好景不長,一位挑著糞桶的老頭兒路過井邊,揮舞著扁擔,呵斥他們,你沒大人教嗎?哪里不好耍,偏偏在井邊打鬧,井壁上全是青苔,掉進去就爬不上來了!

  老頭兒草帽下的臉,上面長了一顆綴著幾縷須發(fā)的大瘤子,看起來嚇人極了。

  男孩和女孩趕緊撒丫子跑,他被扔在了后面。他追不上他們的步伐,而他們也沒有等他的打算,很快消失在了郊外。

  太陽快落山了。走在回家路上,他有點失落,要是明天還能和他們一起玩就好了。

  4.

  他醒了,可還沒到天亮的時候。

  黑漆漆的房間里,落地扇在嗡嗡嗡地擺著頭,送來一陣陣強度均勻的風。

  他聽到床的另一側(cè),傳來蚊子般細微的哼哼聲,還有像是風扇壞掉了才能發(fā)出的氣喘聲。床在黑暗中,輕輕搖動。

  他摸了摸床榻,他發(fā)現(xiàn)以往媽媽挨著他睡的地方,現(xiàn)在空空如也。

  “輕、輕點,啊,別把娃兒吵醒了?!笔菋寢尩穆曇?,他聽出來了,蚊子聲也是從媽媽嘴里發(fā)出來的,現(xiàn)在她好像很難受。

  “他今天睡得死,不會醒的。”爸爸說完后,床搖得像條船,但船漏了洞,發(fā)出咕唧咕唧的水聲。

  過了不知多久,有人翻了個身,之后,黑暗中重疊的身影消失了,那些奇怪的聲音也消失了。

  “你今天真沒去打牌?”媽媽的聲音恢復了正常。

  “錢都在你那兒,我哪敢去打牌?!?p>  “你說那個王小寶娃兒丟了,不是哄我?”

  “哄你干錘子。今天王小寶跟我一路去揭預(yù)制板,把娃兒丟在屋頭散養(yǎng),他婆娘在屋頭看電視睡午覺,沒注意到娃兒跑出去耍了。他婆娘也不上心,以為耍到晚飯前娃兒就會回家,結(jié)果一直沒有回來。我們幫他找了兩個小時,一無所獲。王小寶氣得給他婆娘兩耳屎,他婆娘哭得差點暈過去?!?p>  “他娃兒男的女的?”

  “男的。你該見過啊,又黑又瘦,像個猴子一樣,有點害羞,但是見到人會喊叔叔阿姨,比我們娃兒機靈點。”

  “男娃兒——不會是被人販子拐去了吧,廣東這地方也重男輕女的哦?!?p>  “有可能。我們商量好了,明天一早就陪王小寶去派出所報警。”

  “人販子......哎,我都不敢讓娃兒出去耍了。我每天進廠去了,都不曉得他一個人在外面是跟哪些人耍。”

  “過年就把他送回老家去,讓他爺爺帶,不帶出來了?!?p>  “見不到娃兒,我又想得很?!?p>  “哎,早點睡,早點睡吧......”

  5.

  烈日下,那幫孩子一個接一個從樓頂跳下來,松軟的黃沙揚起,高高聳立的沙堆正慢慢變成一個梯形。

  他躲在沙堆另一面,默默地挖了一條很遠很遠的隧道,悄悄把一塊磚頭埋進了隧道盡頭。

  砰!又有個孩子跳下來,隧道塌了。

  他把手從沙堆里抽出,卻把磚頭留在里面,他氣鼓鼓地坐在沙堆的邊緣,跳吧,碰到石頭就讓你們哭!

  但是,陸陸續(xù)續(xù)跳下來的孩子越來越多,每一個除了屁股上沾滿沙粒,臉上掛滿挑戰(zhàn)成功的笑容,什么也沒發(fā)生。

  他泄了氣,有點灰心,想回家了。這個地方不屬于他。

  跳!跳!跳!

  正當他準備離開時,他聽到無論是樓頂,還是圍在沙堆旁的孩子都在起哄——跳!跳!跳!

  他抬起頭,看見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瘦瘦弱弱,跟個小黑猴似的孩子,正站在樓頂邊緣。

  這瘦猴可能是受了大家歡聲笑語的蠱惑,同時高估了自己的膽量,便貿(mào)然加入了跳樓者的隊伍之中??僧斔赖綐琼敚喌剿臅r候,面對三米多高的高度,他忽然又害怕了。

  瘦猴兒站在樓頂邊緣猶猶豫豫,時而蹲下,兩只腳像鴨子一樣挪動,本來前腳掌都快踩空了,他又突然退縮,站起來往后退了幾步。

  你到底敢不敢啊?其他孩子開始對瘦猴不滿了,不跳就走開,別擋著后面的人跳。

  可瘦猴兒既沒有選擇離開,也沒有跳,他就蹲在樓頂邊緣,用細長的胳膊抱著自己的膝蓋,臉上的表情在孤注一擲和后悔之間掙扎。

  膽小鬼!膽小鬼!

  又有人開始起哄了。本來在瘦猴前面跳下去的孩子,已經(jīng)重新爬上了樓頂,打算再體驗一次從高處墜下的刺激,卻發(fā)現(xiàn)剛剛在自己身后的家伙居然還在那兒蹲著。

  瘦猴兒本來想退縮。但他往后看,身后已經(jīng)擠滿了同齡人。他們都盯著自己,一旦退縮,就成了大家口中的膽小鬼,可是往下跳,他卻怎么也做不到戰(zhàn)勝恐懼。

  突然,身后的人群中伸出一條腿,踹在瘦猴屁股上,瘦猴重心不穩(wěn),從樓頂?shù)袅讼氯ァ?p>  哈哈哈——

  這群孩子響起了歡聲笑語。

  排在瘦猴后面的孩子,一步踏在樓頂邊緣,沖著底下叫道,跳完了就讓位置,我要跳了。

  但底下沒有回應(yīng)。

  這群孩子紛紛探出頭去,只見瘦猴兒正臉朝下趴在沙堆上,兩條細胳膊正努力把自己撐起來,可他試了幾次,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瘦猴兒感到頭一陣陣眩暈漲痛,剛才他的頭像是撞在了一堵堅硬的墻,一股股熱流從他頭頂流下。他聽見有人在叫他讓位置,他勉強轉(zhuǎn)過臉,卻看到,那一顆顆從樓頂上伸出來張望的頭顱,嚇得紛紛縮了回去,作鳥獸散。

  “好多血?。 ?p>  “要死人了!”

  ......

  喧鬧并沒有維持多久,很快,瘦猴就感到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不遠處,只有一個年紀最小的孩子,還在自顧自地挖沙洞,他終于可以獨占這個沙堆了。

  6.

  三天后,火車站候車大廳。

  人來人往的大廳里,一個小孩在其中奔來跑去,像是身后有個小伙伴在追他似的。

  他自己和自己玩,也玩得樂不可支。

  別瞎跑,回來!

  她有點心累了,想把孩子逮回身邊拴住,讓他哪兒也去不了。但是手邊有一大袋行李需要看著,而且候車廳人滿為患,一旦抬起屁股,座位馬上就會被另一個屁股占住。

  沒辦法,她只得把目光鎖定在他身上,如果他要闖禍,就出聲喝止。好在大廳還算封閉,而且出入口都有安檢員,不用擔心孩子丟。

  這時,她手機響了,是她男人打來的。這幾天,他一直在為他的工友王小寶娃兒失蹤的事忙前忙后,也不知道他是講義氣,還是因為碰上一件稀罕事,想找點存在感,連帶兒子回老家的事兒,都不來車站送一送。

  “王小寶的兒子找到了?!彪娫捘穷^頗為激動。

  “找到了就找到了唄?!彪m然是虛驚一場,她不知道這有什么好激動的。

  “人已經(jīng)死了?!?p>  “???!”這倒是她沒想到的。

  她們南下打工,住的都是工地附近當?shù)厝肆粝碌呐f瓦房,因為房租便宜,有的工友甚至就住在某些爛尾樓里,放幾塊席夢思床墊就當家了。這些地方地處偏僻,魚龍混雜,五湖四海的打工者,與當?shù)匦∈忻駬诫s在一起,流動性又強,彼此也不熟。

  一直以來,她總是擔心,這種環(huán)境里,她每天去上班后,孩子一個人在家究竟會做什么?出去玩會遇到什么人?

  這種擔憂,讓她常常在流水線上提心吊膽。

  過去有段時間,她上班之后,就把孩子鎖在房間里關(guān)一天,等下班后再把他放出來。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她擔心會把孩子關(guān)出毛病來,雖然孩子從來沒抱怨過她的做法??伤l(fā)現(xiàn)孩子關(guān)久了,就變得不愛和大人說話,反而喜歡喃喃自語,像是在和一些看不見的人說話。她偷偷抹眼淚,她不敢再關(guān)他了,她盡量叮囑孩子,不要跑太遠。

  自從王小寶的孩子丟了之后,身為母親,她不可避免地聯(lián)想,如果這樣的事發(fā)生自己孩子身上,她是否還能頂?shù)米〈驌簟?p>  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把孩子送回他爺爺家,至少有人管著,安全。

  “是在一處田埂上找到的,他被裝在一個水泥袋里,都臭了?!彪娫捘穷^還在興致勃勃地說,而她的目光則繼續(xù)盯著瘋跑的孩子,“倒出來的時候,滿臉都是血沙?!?p>  “血沙?”

  “被血浸透的沙。是一場殺人案,但警察說第一現(xiàn)場應(yīng)該是在某個工地,具體是哪個還不曉得,正在排查,現(xiàn)在都停工了。”

  “人販子為什么會把孩子……”她對此感到難以理解,甚至不敢說出那個字眼。

  “可能不是人販子,有個農(nóng)民說,那天下午,他看到有一個小娃娃一直在田埂附近耍,摘野花什么的。警察正在找他。”電話那頭總算把知道的消息一吐而空,開始關(guān)心眼前人,“你上車沒有?”

  “還有半個小時?!?p>  她盯著自己的孩子。他怎么那么活潑,怎么坐不住,那么喜歡跑呢,長大后難道去當個馬拉松運動員?

  “別吃火車上的盒飯,到家了給我打電話。”

  “嗯?!?p>  就那么低頭掛電話一瞬間,孩子闖禍了。

  他撞到了一個正在行李箱上吃泡面的男人。

  男人倒是大度,只是皺眉低聲罵了幾句怎么不看好孩子,也沒有說什么。

  孩子總算不亂跑了。他耷拉著腦袋,扯著被面湯弄得濕噠噠的褲子,垂頭喪氣地回到她身邊。

  她又氣又惱,強忍住動手的沖動,她擔心把孩子打哭了,給本就喧囂的候車廳增加噪音。

  她喚來大廳路過的安保,請求幫忙看行李,自己則帶孩子進廁所換褲子。

  她隨手從行李里扯出一條褲子,卻聽到“啪嗒”一聲,從那條褲子的褲兜里掉出一塊黑色的東西,大廳地板上散落著一些碎屑。

  這是前幾天孩子洗澡換下的褲子,她沒來得及洗,就裝進了行李里。

  她躬身撿了起來,是一塊磁鐵。

  上面粘附著一團團血跡干涸的沙子……

  如震悚一般,她呆立在原地,熙熙攘攘的候車廳此刻仿佛靜止。

  眼前喪氣的孩子,在看到那塊沾滿血的磁鐵后,突然笑了起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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