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三六二年,燁王終于大捷而歸,東西戰(zhàn)時聯(lián)盟瓦解,舉國歡騰。
東平國敗后,被迫退出晟國邊疆,承諾以祁山為界,互不相犯,而西驤國沒了東平國助力,實力驟減,亦與大晟訂約,在其進貢糧食千石之余,還欲與大晟通婚,嫁適齡王室之女于燁王,以結百年姻親之好。
卻不料燁王再次以一己之力,力排眾議,在接納西驤其他示好的同時,拒絕和親,有人覺得燁王不識好歹,不顧長遠利益,也有人覺得燁王不受任何一國所挾制,才是真的大國風范。
不論如何,燁王終是拒絕了和親之議,轉而改成開放與西驤邊境的商貿(mào)之路,互通有無,在經(jīng)濟上加深了兩國的聯(lián)系,竟是比政治聯(lián)姻還要牢固幾分。
燁王班師回朝,將大軍安頓好后,便帶著金炎立即前往宮內,身上金甲還未卸,便一路匆匆回到晨明殿中,然燁王尋了一圈,卻未見到想見的人,臉瞬間沉下來。
重顏站在晨明殿門口,詢問四下未果,正欲發(fā)怒,芷寒便快步跑進殿內,剛要行禮,重顏忙道:“不必了,”聲音里是掩不住的捺焦急,他問道:“溸離呢?”
芷寒道:“回稟王上,離姑娘剛午睡起來,此時正在園里玩呢?!?p> 重顏聽后,神情又驀地一振,撇下眾人,快步向宮中花園而去。
金炎跟在燁王后面,見此,笑著搖了搖頭。
午后陽光微露,溸離穿著一身淡藍色的紗衣,面遮白紗,正跪在花園中間的草地上搭積木——恰是重顏臨行前贈她的那一套,青藤木被雕得光滑平整,溸離將其一個一個壘高,又猛然推到,又再壘高,又再推到,往往復復,樂此不疲。
重顏駐足看著,芷香等眾仆見重顏來,欲行大禮,重顏示意不要打擾,他看著眼前這幅景象,只覺得心里十分溫熱,鼓鼓囊囊,眼前的少女如初,她一直在原地等著他。
重顏的心瞬間就靜了下來,似乎有她在的地方就沒有憂愁焦慮,沒有喊打喊殺,一切都歸為了平靜,重顏靜靜的看著這一幕,一直不忍打擾,微風和煦,僅僅只看著眼前,仿佛便已是他所求的一生。
待溸離堆出了一個新的,眼看還沒有到之前的高度但已然不穩(wěn)就要倒下,重顏這才走過去在她身邊蹲下,握著她的手,替她把積木扶穩(wěn)了。
溸離抬頭看了看重顏,渾若未覺,低頭繼續(xù)搭積木,重顏不曾想許久未見,自己朝思慕想的人對他竟是如此反應,不禁皺了皺眉,側身擋在她面前,輕聲道:“溸離,我回來了?!?p> 溸離仍不予理睬,只專心致志地擺弄著積木,重顏又道:“溸離,是我啊,我回來了,又不認識我了嗎?”
而溸離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對重顏,對周圍的一切毫不關心,她的眼前只有一灘積木,積木壘高了,轟然倒塌,她又鍥而不舍地再一次一個一個往上堆。
她只是一個心智不全的癡兒,她盼著他,盼來的卻是日復一日的失望,日復一日,她便惱了他,等再見到想見的人時,她為了保護自己而選擇忘了他。
芷香芷寒二人見此,不覺濕了眼,金炎見狀也有些著急,朝溸離道:“燁王日夜兼程趕回來,你怎么……怎是這般……這般……”
重顏擺手打斷了金炎,他的心里突然變得很亂,令人恐懼的蔓藤瘋狂生長,纏繞住胸腔,如果溸離從此不認識他,如果溸離眼里其實從來就沒有過他……
然而蔓藤只是瘋狂地生長了一瞬,便被迅速地斬斷而退去,取而代之的翻涌而上的怒火,重顏手里緊緊握著一塊積木,似要將其捏碎。
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低頭靜默著,只盼離姑娘能對燁王有所反應,哪怕只是輕微的一點也好??蛇@副情形卻一直持續(xù),她自顧自玩她的,重顏抿唇看著她,過了許久,重顏強壓著情緒,咬了咬牙,轉過身沉聲問道:“我走之前她還認得我,為何現(xiàn)在又變回了如此狀態(tài)?”
芷香芷寒見狀,慌忙跪下,顫聲道:“王上出征后,姑娘便日日呆坐著,不思飯食,時醒時睡,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理不睬,后來突然有一天,不知怎地,姑娘就開始吃飯玩耍了,夜里亦按時就寢,奴婢查探過幾次,姑娘都睡得極安穩(wěn),奴婢也不知……不知姑娘現(xiàn)下為何……為何……為何又不識得王上了?!?p> 金炎聞言,忍不住在一旁安慰道:“許是離姑娘許久未見王上有些生疏,也是在情理之中,王上再與離姑娘親近幾日應是會好一些?!?p> 重顏心像扎了針一般,又回身捏住溸離的手腕,逼問道:“你當真,又不認得我了嗎?”
溸離被捏得疼了,甩手用力掙脫,又推了重顏一把,起身跑開了。
一堆積木散落在地,又灰又暗,有幾塊沾上了土,與青翠鮮亮的草地格格不入。
重顏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一片漠然。
他起身,淡淡道:“地上的這些,都扔了吧?!?p> 金炎一愣:“可是王上……”
重顏目光驟凜:“照我說的做!”
……
那日之后,接連幾日眾人都發(fā)現(xiàn),燁王對素日最為寵愛的夜凌女竟然不聞不問。
朝堂上,以禮部尚書為首幾大重臣聯(lián)合上書奏請王上娶妻立后,保大晟江山社稷。燁王曾每每聽到這,都以“江山未定”否而避之,然最近竟一反常態(tài),松口道:“容本王考慮考慮?!?p> 于是,朝堂隨之轉變了風向,一些原屬燁王之弟陽寧王派系之人減少了與陽寧王的往來,覺得燁王若能立后生子,其子必然是正統(tǒng)的江山社稷繼承人,比旁陽寧王不知名正言順多少,而各王宮貴爵之女也轉變態(tài)度,紛紛立誓此生非燁王不嫁。
只是眾臣愈是親近,燁王愈是一臉高深莫測,金炎調侃道:“顏二殿下,看起來想當你國舅的人還不少喲,嘖嘖嘖,想嫁你的姑娘都能從這里排到南天門外了,真叫人羨慕啊?!?p> 重顏道:“他們能不能做國舅我不知道,但若是把你仍回南天門外,也不是不可以?!?p> 金炎:“……”二殿下最近脾氣果然暴躁!
雖然重顏早就下令讓溸離搬到晨陽宮,溸離一直在晨陽宮內住著,重顏常年在外,到顯得她是主,重顏更像是是客。
自從重顏回來后,兩人便可朝夕相對,然溸離居內殿,重顏居書房,二人見面次數(shù)盡屈指可數(shù)。
重顏幾次想問,有生生住了口,幾次想“偶遇”溸離,又總不能得償所愿,接連幾日,重顏終于暴躁了,食無味寢難眠,在又一次一人用膳時,他摔下手中的碗筷,呵道:“溸離呢?!讓她來陪本王用飯!現(xiàn)在!立刻!”
芷香芷寒忙去找溸離,然而過了好一會,而然才冒著必死的風險戰(zhàn)戰(zhàn)兢兢跑回來,回道:“王上,離姑娘她現(xiàn)在……既不肯吃飯,也不肯過來。”
重顏:“……”
于是,眾人看著堂堂一國之主,冷著一張臉,自己走到溸離房內與其一同用膳,重顏自己抬凳子坐到溸離身邊,間溸離一動不動,竟是一口也不肯吃,重顏便端起碗開始喂她,溸離起初還扭頭不吃,但在重顏一言不發(fā)地注視下,竟是乖乖乖地張了口,香寒二人見此,不禁長長松了一口氣,又是驚奇,又是驚喜。
重顏極有耐心地一口一口等溸離吃完,替她凈手擦了嘴,自己才再隨意地對付了幾口。
芷寒對芷香悄聲道:“我怎么覺得王上表情有點委屈???”
芷香一本正經(jīng)小聲回道:“我倒是覺著今天王上很有胃口?!?p> 而在場之人看著這兩人的相處狀態(tài),無不一頭霧水,疑惑滿天飛——這兩人究竟是好著還是吵著?
……
又隔幾日,重顏與溸離用完飯,回到書房門口,卻遲遲不進去,想開口跟金炎說些什么,張了張口,又什么也沒說。
金炎暗自好笑,面上卻正色道:“說一不二的燁王殿下,有什么事是不當講的?”
重顏清了清嗓子:“那個,那什么,那天讓你……還在嗎?”
金炎佯裝聽不懂:“什么什么還在什么?王上您在說甚,恕臣愚鈍,實在是不知?!?p> 重顏有些氣惱:“你!”將手一甩,重重負在身后。
金炎狀若不知,一臉無辜:“嗯?”
“……”重顏又重重甩了甩袖子,轉身踏進書房。
金炎自是知道,重顏想問的是他給溸離做的那一套積木還在不在,那日他命人扔掉,香寒兩個小丫頭機靈,自是不會扔的,為此金炎還特地去找兩人確認了一遍——“沒扔沒扔,”芷香道,“留得好好的呢,扔了多可惜?!?p> 芷寒也附和道:“是啊,做得那么精巧,姑娘可喜歡了,也不知道王上怎么想的,跟咱么姑娘計較些什么?”
金炎道:“你們家王上是在鬧脾氣呢?!笔獠恢撈鹚F猓旖缍钕轮仡?,三殿下藍瑛兩人可算是天生一對,小時候為了如何分老星君金丹起了爭執(zhí),兩人整整兩萬年沒有和對方說一句話。想來自從遇到這人間的溸離姑娘,活了幾萬年的老狐貍竟變得越來越像個孩子了。
“嘖嘖嘖,”金炎搖頭:“哎~男人喲~”
只苦了那些不明所以的朝臣——他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最近王上的脾氣越來越差了,說不了兩句話就開始冷笑,眾臣不論官位不論品階,稍一不留神就被公然諷刺甚至是呵退,覺得烏紗帽不保都是好的,最怕的是脖子上的人頭,每天頂?shù)蒙跏悄憫?zhàn)心驚,生怕一不留神就要落地分家。
再看燁王,每天在書房處理完政事后,都要出門晃幾圈,在溸離的房門口來回踱步,但就是不進去,最后一甩手,又氣沖沖地回書房睡覺——什么時候天界的二殿下活得如此窩囊了?不僅要處理人間煩雜的俗事,連自己的宮殿都不能隨意出入,當初是為何要把晨陽宮正殿給她的?就應該讓她隨便住個偏殿,或者就給她一間小屋子,讓她待在里面,再上個鎖,讓她哪里也走不了……
偌大的晨陽宮,除了書房,正主竟也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處可去。然眼下天色已晚,溸離應已經(jīng)睡了,重顏嘆了口氣,轉身回書房也準備歇下。
不料重顏剛要躺下,忽然聽見門外有動靜,重顏一驚,晨陽宮護衛(wèi)眾多,誰會在這個時間……而且還沒有人阻攔?難道是……
門被推開,溸離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里衣,抱著枕頭,在門口站著,也不進來。
重顏神情一動,然而迅速斂了表情,盡量克制自己不去迎她,沉聲道:“本王要歇下了,你來作甚?”
溸離也不理她,站在門口看著他一動也不動,夜晚的涼風將她的衣服吹出了褶皺,室內的暖光在夜晚的幕布上打下了她的輪廓,顯得格外單薄,露重夜涼,燁王恐她受了風寒,只好起身將她拉進了屋內。然而剛一進屋,溸離就徑直走到屋內的榻上,把重顏的枕頭移到一邊,放上自己的枕頭。
重顏詫異:“你這是要做什么?!”
溸離跪坐在榻上,亮亮的眼睛看著他。
重顏頓覺得口舌干燥,如果是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女子,如此舉動已經(jīng)十分明顯了——做什么?當然是一起睡覺??!然而溸離這般,無異于撒嬌的小貓兒,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再這樣下午會發(fā)生什么。神仙雖然不好與凡人相戀,但沒了法力的燁王睡個心儀的姑娘,總還是說的過去的……
“行行行!你睡這,我去別的屋睡。”重顏替她把被子鋪開,正欲離開,溸離卻立馬拉住他的袖子,另一只手還在床邊拍了拍。
“……”重顏不由得深深懷疑,她當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二人保持著這個姿勢僵持著,溸離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再次拍了拍床。
“……”是可忍熟不可忍,顏二殿下名頭大,但可從來不是什么翩翩君子,重顏磨了磨牙,一把將溸離撲到在床上,用被子將她裹成個粽子,一連裹了好幾層,又將她推倒床的最里邊,只留下一個腦袋,依舊睜著亮亮的眼睛看著他。西海龍王的夜明珠,九重天外的繁星,三生河畔的螢火,重顏見過這世間最明亮的東西,卻都沒有此時此刻這雙眼睛亮。
重顏咬牙,恨恨道:“你以為你現(xiàn)在這樣就安全了嗎?”重顏俯身,將雙手覆在她眼睛上,遮住這對攝人的,叫人心顫的光。
他的視線下移,看見她臉上長長的疤,就這么凝視著她,看了許久,才用指腹輕輕摩挲她的臉,嘆了口氣,喃喃道:“究竟是誰把你弄成這個樣子的?”
溸離側過頭,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重顏苦笑,終還是敗下陣來,“好了,我知道了,我不走,我就在這里陪著你?!?p> 屋內,燁王吹滅了燭火,他在她身邊和衣躺下。
屋外,連風也靜了。
一夜無夢。
妖靈靈舞
哈哈哈哈哈,做什么?當然是一起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