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金炎所言,翌日,燁王又將他所謂的“破爛玩意”要回去了。
金炎揶揄道:“二殿下,你不是不要了嗎?你不是讓仍了嗎?怎么又要回去了?有些人外面看起來是正兒八經(jīng)的王上,卻不想私底下竟是有撿破爛的癖好,難以置信,嘖嘖,太難以置信了!”
“……”燁王不語,沒過多久,眾人便發(fā)現(xiàn)王上的御前侍衛(wèi)竟然在打掃整個晨陽宮,所有晨陽宮的侍女這一天的活全部交給金炎,任何人都不得幫忙。
“……”金炎拿著掃帚將地上的落葉掃成一堆,哀嚎道:“重顏!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怎的如此小氣!”
史載,燁王在位時,不婚不娶,僅以夜凌女伴之,二人同處而食,同寢而臥。眾臣諫之,曰于理于禮皆不合,然王不納,愈甚,幾不與夜凌貢女相離,罔視眾論。
而坊間流傳的,只有過之絕無不及。民間傳言,燁王極為寵愛夜凌女,與其日夜笙歌,連上朝都要將夜凌女帶著,甚至還下旨命千余人到南夷去求藥,只為治好夜凌女的病。
金炎對重顏道:“你看,你人間走一趟,好不容易樹立起的明君形象就快要崩塌了,什么日夜笙歌,顛鸞倒鳳,聽上去簡直就是妥妥的不問政事的昏君。”
重顏道:“我倒是希望日夜笙歌,顛鸞倒鳳,要是溸離肯,這樣的昏君也是做得的?!?p> “……”金炎內(nèi)心淚如泉涌:我究竟做錯了什么?我為何要說這個話題?考慮考慮別人的感受好嗎?!可憐我勤勤懇懇侍君,為何要這樣虐我?!
重顏的臉皮刷新了金炎的認知,金炎腹誹,只怕這樣你劫還沒渡完,天璇就要先下來要了你我的命,再自戕謝罪了!
話雖如此,金炎卻是親眼見過重顏背著溸離走了大半個雨夜,撐著傘,只為帶她看一看王宮,親眼見過重顏為了她不眠不休,衣不解帶,只因她一小小的寒涼傷風。甚至他為了她不惜改變百年的禮制,與舉國上下斗爭,重顏此番,怕是動了真心。
更何況,重顏還要不負眾望,做好大晟的燁王,福澤萬民,他所承擔的比常人所能想到的要多太多了——二殿下所做的,早就超出燁王既定的命格太多,只是不知天璇星君若知道二殿下如此仗義相助會作何感想。
然而,金炎卻忘了,不論是人還是神,決定不了出生,決定不了無常,更決定不了命運生死,世道輪回。哪怕尊為帝,哪怕生為神,到底也會有掌控不了的身不由己。
……
或許是天將降大任,或許是大晟國運已衰,大晟國在經(jīng)歷了諸多起伏,坎坷和浩劫之后,好不容易因燁王的到來又一次獲得了一段短暫的安寧和繁榮,卻在三七八年,再一次掀起了波折。
大晟三七八年,天降大旱,農(nóng)田顆粒無收,燁王下令,國庫開倉濟糧,主城接納難民,由軍隊進行有序安置,各朝廷官員或主動或被動減俸,捐糧,遂大旱雖來勢兇猛,也得以暫緩危機。
大晟三七九年,時隔一年,又突發(fā)洪澇,驟雨不止,流民還未散去又劇增,縱然燁王再有通天之能,也束手無策,一時間城內(nèi)外浮尸遍地,哀鴻遍野。
大晟三八零年,夜凌谷突發(fā)瘟疫,恐疾病蔓延至谷外,無異于給大晟又一強烈重擊,而此時,陽寧藩王竟擅自率軍,借燁王之名將夜凌整谷之人傾數(shù)砍殺,谷主仰天而泣:“夜凌谷世代臣服,忠心耿耿,燁王不隨天道,更禮改制,拒不向天地進貢,是以天地降懲,旱澇連連,此番夜凌谷滅,是為大兇,大晟危矣!夜凌谷愿為大晟受罰,卻萬萬不肯為大逆不道之君受罰!”說罷,以劍自刎,血濺當場。
至此,民心大亂。
……
王宮內(nèi),君臣不合,臣臣之間亦相互勾連,朝堂上混亂不堪。
“王上,天災不斷,流民四散,開倉放糧也維持不了多久,今年秋收再不濟,一旦入冬,只怕會餓殍遍野吶!”
“王上,天威已現(xiàn),夜凌幽潭全谷覆滅就是最大的預兆??!”
“懇請王上將夜凌女焚以祭天,平息天怒?!?p> “王上,唯有速復還舊禮,祭祀天地,方能還民生以太平,王上,子民為重!”
……
在著燁王的朝堂上,不論忠奸,各臣子竟皆是字字泣血,句句誅心,的確,大晟接連天災不斷,已是人心惶惶,而陽寧王又將在百姓心中天神一般存在的夜凌全谷盡數(shù)斬殺,無疑火上澆油,朝臣唯恐情勢不受控制,紛紛上奏要燁王平息民怨,而他們給出的辦法,卻僅僅只是恢復舊制,重建夜凌谷,焚燒夜凌女。
燁王端坐朝堂,神情淡漠,他未理會一群“憂國憂民”的朝臣,轉(zhuǎn)而問一旁的陽寧王:“陽寧可有何看法?”
陽寧王抖了抖袖子,跨出一步,行禮道:“違背天意,是為為君者之大錯?!贝朔哉Z,無異于公然指責燁王,甚至含有“不配為君”的隱意,在場之人皆一震,然而陽寧王與燁王不睦已久,陽寧王勢大,燁王又輕易動不得他,眾人只屏息,靜待燁王的反應。
然而燁王卻只是平平道:“陽寧王所言極是,然本王即位時已立言,夜凌女見證王之功過,王生而生,王死隨葬,若要夜凌女死,就需先殺了本王,所以陽寧王,你是這個意思吧?”
燁王此言,就是在說陽寧王謀反,不論陽寧王又沒有不臣之心,此時這個大罪也是萬萬不能認的,陽寧王立時跪下道:“王上明察,臣本意只是希望王上能順應天意,不要逆天而為。”
“逆天?”燁王冷笑:“平定西驤時沒人跟我說天意,與東平大戰(zhàn)沒有援軍時也不跟我提天意,現(xiàn)在連夜凌瘟疫是天災還是人禍都未有定論之時,跟我說天意?”
燁王微微向下掃一眼,但就是這一眼,就讓人忍不住想要跪拜臣服。
燁王又道:“自古以來,地方旱澇災害無不與人事有關(guān),要么是政務之過,要么是地方大人們?yōu)^職,再就是各位吃著公糧的官們,尸位素餐。無水而旱,雨多而澇,本是常道,若非人心奸詐虛偽,風俗傷敗,毫無互助與應對之措,如何能傷民自此?!”
“人道淪喪,跟我談天意?可笑,本王平生最不信的就是天意,傳我令,旱澇重災的地方大員革職,本王親自選派新人接任,地方互助,有糧借糧,有兵借兵,安頓流民,不服令者,暴亂者,立斬,無赦?!?p> 若是真正的人間燁王會如何,重顏不知,但他知道,就像生老病死一樣,風雪雷雨,旱澇饑荒,山崩地動,滄海桑田,都是人間應受的罪,神要渡劫才能為神,佛要參悟才能為佛,生而為人,有些苦難就是做人并需要經(jīng)受的——他雖已知,但他到底不忍,就像為了平定人間戰(zhàn)亂他領(lǐng)兵作戰(zhàn)一樣,他無法對所見視若無睹,他要以大晟燁王的姿態(tài),幫世人一把。
做王做將,做人做神,他重顏從來只問心,不問天。
重顏以燁王之身,親自將晟國先帝在位時的舊臣請出,致仕老臣的名望非當下攪混水的奸佞所能比及的,緊接著重新整合舊部,推行應急之策,張弛有度,手段強硬,救災安民效果頗為顯著。
是以在燁王的雷霆之政下,數(shù)萬流民得以安置,官員也借此得以革新,百姓受益,人民重新看到了生的希望。
慢慢地,民怨也逐漸得以平息,朝廷順勢添柴加火,造一波輿論——燁王從未拋棄每一個子民,大晟永遠和他們站在一起。如此,朝廷不僅收籠了民心,燁王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也再一次地提高,民間甚至還自發(fā)舉辦燈會,要為燁王祈福,為大晟祈福——天佑大晟,天佑燁王,燁王千秋萬代,大晟百世延綿。
危機解除,宮內(nèi)壓抑的氛圍也消散了去,宮內(nèi)宮外都被嶄新的熱鬧祥和的氛圍所感染,宮外的街道無不張燈結(jié)彩,而整個王宮也顯得十分喜慶。
溸離此時正在亭中抱著一個小水缸捉魚玩,捉了半天失了興致,便趴在欄桿上發(fā)呆,太陽落山,天逐漸變涼,芷香上前想要為她披一件大襖,被溸離掙扎著躲開了,芷香無奈,正要繼續(xù)哄,此時重顏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大襖道:“沒事,你退下,我來吧。”
重顏把大襖披到溸離身上,從身后抱緊她不讓她躲開,輕聲道:“你若聽話穿上這個,一會我便帶你去看燈。”
溸離果然不再躲,轉(zhuǎn)過身抬頭睜大眼睛看著他。
重顏微微一笑,抬手將她的頭發(fā)籠到耳后,拍拍她的頭道:“但是你得跟著我,不許亂跑,否則就再不帶你出去玩了?!?p> 沒有了禁制,不論是坊還是市都格外歡騰,人們將各式各樣的燈高高掛起,男男女女都穿著鮮艷的衣裳,男帶情,女攜意,在等燈火璀璨里嬌羞了情意;說戲的,雜耍的,也都在夜里開了張,孩童嚷著吃糖買燈,這是人間獨有的喧鬧繁華。
重顏將溸離抱下馬車,溸離腳一沾地,便迫不及待地向前跑去,重顏搖搖頭,向金炎和侍衛(wèi)們吩咐了幾句,便大步追上溸離,點了點她的鼻子,握住她的手道:“說了只能跟著我,牽好了,不許松開,知道嗎?”
溸離在他胸前蹭了蹭,便拉著他像撒歡的兔子一般,東奔西跑。
金炎將馬車拴好,一把摟住身邊侍衛(wèi)的肩:“人家小兩口談情說愛不讓我們跟著,但沒說不讓我們?nèi)タ礋舨皇?。?p> 侍衛(wèi)卻看都不看金炎一眼,目視前方,站得筆直。
金炎咂咂嘴,識趣的放下手,干笑道:“我也不是說要去看燈,就是……我覺得吧,燁王身邊沒人跟著我也放心不下,我還是跟上去看看吧?!闭f罷也不看侍衛(wèi)的反應,一溜煙奔進了燈市人群。
重顏由著溸離牽著走,眼里盡是包容,甚至有些許寵溺,大多數(shù)地方溸離只是草草看一眼便過了,此時卻停在了一賣首飾的小鋪,說是賣首飾,卻并沒有尋常珠釵耳墜之類,而都是花花綠綠的,印有不同花紋,溸離在一堆珠子間流連,想要伸手去碰。
店主是個年輕人,眼看來了生意,忙道:“公子,為你家夫人選個鐲子吧,我們家的鐲子可以自己選珠子,串起來戴上,保證天下僅此一只?!?p> 重顏微微一笑,對其所稱的“夫人”也沒做糾正,上前和溸離一起看店里擺出來的珠子,溸離目光一直停留在這些五顏六色的珠子上,儼然已被吸引。想來這東西雖廉價,做工卻倒也精巧,見溸離喜歡,重顏略一沉吟,問攤主道:“除了這些,能否再幫我加個其他的東西?”
店主是個機靈人,腦子一轉(zhuǎn),立刻明白了:“我懂我懂,也不止公子你一個有這樣的要求,公子放心,不論是何物什,我都能替公子和姑娘串上。”
重顏拍了拍溸離的手,輕聲道:“選幾個你喜歡的吧?!?p> 然而溸離只拿了一顆深赤色的小珠子,獻寶似的遞給重顏,目光里帶著歡喜——這珠子和重顏身上衣服的顏色一模一樣。
重顏愣了愣,懂了她的意思,接過珠子,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你選的這顏色正和我心意?!币贿呎f著,一邊從懷里拿出他們曾一起刻的三焰赤火的木塊,又再拿了一顆一樣的小珠子,對溸離道:“串起來的話,要兩顆才好看,我們不做鐲子,做個吊墜怎么樣?”說罷,把珠子和木塊一并遞給店主,對其道:“我給你雙倍的價錢,幫我做成吊墜,弄結(jié)實一點?!?p> 店家眉開眼笑地接過,連連道:“沒問題沒問題,您稍等,很快就做好!”
青藤木本就能驅(qū)魔辟邪,而重顏又托天璇星君相助將自己的靈力注入其中,待重顏恢復神力后便能與之相感應——他要將這極簡的墜子掛在她的心口,守護她,不論過了多久,不論她在哪里,不論她是什么樣子,他都能找到她。
逛了好些時辰,溸離已有些疲憊困倦,雖然她仍有興致,但重顏還是牽著她往回走,要帶她回宮了。重顏將溸離抱上馬車,見金炎不在,等了片刻仍未歸,想來定是在哪個酒肆風流酩酊,便不再等他,吩咐車夫,自己也上了馬車。
溸離玩累了剛上車便睡著了,重顏笑嘆一口氣,摟住她,將她的頭貼在自己身上。她的脖子上多了一個木質(zhì)的吊墜,兩顆紅色的珠子沉淀著深色的光,她的呼吸很輕,柔軟的睫毛微微顫著,體溫隔著布料傳到重顏身上,重顏目光變得幽暗,摟著她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突然,一只箭從馬車外飛速射進,重顏一凜,來不及顧及其他,側(cè)身下意識護住溸離,箭從他的肩膀擦過,血瞬間從裂開的衣服迸出,只聽金炎在外大喝:“保護夜凌女!保護燁王!”
刺客將馬車圍住,幸好金炎及時趕到,與顯然有備而來的刺客戰(zhàn)作一團,不停有箭射向馬車,目標明確,車夫已中箭身亡,重顏一手抱著溸離出了馬車,一手拔劍砍殺,臨時出行所帶侍衛(wèi)不多,對方人數(shù)占據(jù)優(yōu)勢,且都是搏命之徒,重顏護著溸離,又負了傷,一時竟無法扭轉(zhuǎn)局勢,重顏沖金炎道:“帶溸離先走!”
金炎會意,接過溸離迅速撤出,重顏心既定,持雙劍將來者一一解決,只剩最后一人時,重顏將劍抵住其喉嚨,沉聲問道:“誰派你們來的?”來人一笑,大喊一聲:“夜凌女必須死!”說罷,將脖頸送向劍鋒,斃命當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