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吉兇欲網(wǎng)深
剎那間,看著眾人或敬或畏、或驚或疑的各彩神色紛涌而至,吉溫本人倒是只莞爾一笑,內(nèi)心平靜如水。在宦海中浮沉多年,無論遇到皇親國戚還是平民百姓,察言觀色是他下意識慣養(yǎng)而成的,面不改色的功夫更是已練至不露痕跡。幸得他這份涵養(yǎng)功夫,否則在右相手下當差多年,就只憑借那酷吏兇名,樹了不知多少政敵,哪里還能容他全身而退。
“慶緒侄兒,老夫閑來此處,一來誠心敬道求善,二來會晤微明觀的張觀主,多是私交而已,就不用如此排場了吧,呵呵呵。”看清場中的劍拔弩張的氛圍還未散盡,吉溫這番緩和的話語一出,多少圓了一下場。一邊說著的同時,也微微側(cè)身,將微明觀主請到近側(cè),雙方介紹一二。
林欠這時才隨著退散的人群悄悄藏于遠處,借此見到觀主的廬山真面。只看其端是生得一副道骨仙風的好模樣,略顯清癯的面龐卻滿溢紅潤,修眉鳳目、長須垂然,神采不凡;頭戴蓮花雙葉冠,一身奪目的黃褐黃裙,道帔兩袖寬大、蓬發(fā)作舞,頗有那昔日畫圣筆下仙人當風的縹緲之韻。再順道看了眼那李晟口中所道的吉溫,卻不知為何這貌似尋常無奇的一位中年男子,卻給自己一股莫名的冰冷感;只是一時想不通這許多,暫且還是將視角專注于場內(nèi)情勢變化上。
“叔叔身為侍御史,兼任戶部郎中,位重而權(quán)高,乃吾大唐棟梁之才,且又與家父深交,此番禮數(shù)自是當?shù)闷稹秲簩⒋颂幹绿幚硗桩敽?,再陪同您去見家父?!币娺^禮后,安家眾人并未因這小變化而忘記了方才發(fā)生的,如是說道,準備列陣動手。之前被隔在外圍的鄭家弟子,已趁勢聚攏于鄭末雪旁,一行人聽完這句,心中皆是一緊。鄭安更以身護住兩位女子,下了決斷,自己自小受家主栽培大恩,就算今日在此拼掉性命,也要助娘子殺出重圍去……
“兵馬使暫緩,且聽老道人一言。”此時微明觀主卻先開了口,先是斜眼看了看鄭家人的方向,然后用有些高深的語氣對安慶緒說道:“今日尊駕叔侄再見,本是好事,不宜節(jié)外生技,當和氣行事。方才老道與侍御史大人言談中,偶得機緣卜了一卦,乃上坤下巽得升,利東北,是上上之像。正值此穩(wěn)步高升之時,切莫因小事而晦了運氣啊……”說罷,有意無意地望了一眼對方。
“既是道長所說如此,慶緒,我們亦當?shù)脵C緣、明進退才是。”阿史那承慶先前就已勸解,如今有人再起了頭,自是順勢而言。
“早前已多時聽聞人言微明觀主高妙,已達至洞玄品境,乃得道高人。今日聆聽一番良言教誨,讓在下頗有良悟,果不愧‘洞玄’二字……也罷,便看在觀主和溫叔叔的面子上,請鄭家娘子回去后,好生約束管教家中弟子,切莫同此次這般行事了。待過些時日,再來與娘子相見……眾人聽令,打道回府?!边@一聲令下后,也不待其余人反應(yīng),安慶緒和阿史那承慶分別上前,道別后左右伴著吉溫,著軍士前方開道,跨上馬匹向著回程的大路上走去。安慶和兇欲未填,孫孝哲好斗無果,二人此時就算再不情愿就此罷休,也不敢多說半句,留下一眼貪婪和嫉恨后,便隨著眾人離開了。
大隊人馬去后,微明觀主看鄭家眾人還心有余悸一般,便主動開口寬慰道:“施主受驚了。來者為客,老道人卻未及招呼,有不周處特此告罪一二……敢問施主今日造訪鄙觀所謂何事?”
“觀主客氣了……小女子反而要敬謝觀主出手搭救之事,待告知家父后,改日再登門送禮致謝……至于今日,乃是為鄭家祝禱祈福之事而來的,特此想請觀主現(xiàn)下在觀中做個祈福法事,為我家中驅(qū)邪避兇?!?p> “娘子既然代表鄭家誠心來求,老道本不應(yīng)辭……”其實還未問候交談之前,單從鄭末雪的樣貌氣質(zhì)、出行打扮,張觀主對其身份已有個八九不離十的猜測,故而之前出言相助。“奈何今日觀中另有要緊事安排,不方便外人進出,也恐準備不及了。若是鄭家兩位家主得空,貧道可擇一吉日,再親自登門拜訪如何?”
“……這倒著實的不巧。本想著今日拜訪完城中所有大小道觀,以示小女子祈愿之誠心,可未曾想這一路多舛,看來弟子之愿是難以圓了了?!编嵞┭┻@語氣中透出的失落不甘,本是明媚的神態(tài)中則露出少許黯然自傷,看得圍觀之人心中不忍,多有想要為其上前求情的。
“你這老道好不知變通,我家娘子敬道之心如此殷切誠懇,你是眼瞎目盲,看不清楚嗎?修道之人,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何況我們也不白來這一趟,這還有這么多禮物奉上,讓我們進去求個好兆又能礙著你多少?”荃兒從方才的害怕中回過氣來,這又恢復(fù)了直來直去的本性。只是任憑如何,張觀主也半分不動,只有說到這禮物的時候,倒是露出了一絲微不可覺的興趣之色,看似眼神來回打量思考,其實多數(shù)瞟向了那幾副不輕的擔子上,暗自盤算著什么。
“荃兒,不得無禮!觀主先前出言,有恩于我們,區(qū)區(qū)薄禮也上不得臺面,觀主若方便,徑直笑納就是了……既然今日無緣,那就先容小女子請辭了。望得了大伯的允許后,改日再煩勞觀主親往鄭家,做一場法事,為我家消災(zāi)解難才是。”鄭末雪不客氣地教訓(xùn)了荃兒一頓,如是說道后,讓鄭安和幾名弟子將禮物挑于小道童前放下,便要領(lǐng)著各人離開。
“鄭娘子慢走,敝觀雖暫停乩鸞占卜之事……但老道亦可稍后在三清道尊前,為娘子家中先求尋個平安之符法,稍后一并送到。娘子自行先去他處辦事便是了……”說罷,對著鄭家人抱拳以示送客之禮。
“好,那小女子就代家父、大伯敬謝觀主好意了?!边€了一禮后,鄭末雪接著再道:“萬望觀主莫要忘了我家之請,盡速赴約。就此告別……荃兒,我們再去別處看看吧……”
待一場風波消弭殆盡,微明觀主領(lǐng)著小道士們,挑了禮物,關(guān)了正門返回觀院。林欠此時從角落處慢慢走出,跟著四散而去的易換客,重新回到了觀外的買賣集場中。如今正門一關(guān),自不能正大光明的從此處翻入院墻,遂花了一會兒功夫,繞到了后門處尋路。
后院幽靜且觀小人稀,以林欠的輕身本事,倒也沒費什么功夫就躲開了一眾值時的道士,三兩下便穿過院落,來到了李、張二人所在的偏殿。倒也算是機緣巧合下的無心之得,沒想到李晟交待所查之事,本全沒打算出手,卻讓他恰巧撞見了那吉侍御史的出現(xiàn),也算有個交代。至于背后的原由,明眼人都應(yīng)該能看出,這事和安家人多半有脫不了的關(guān)系,屆時讓凈武衛(wèi)那一群丁衛(wèi)自己查去就是。
正準備入內(nèi)報告剛才所探得的消息,卻感知到內(nèi)里除了兩位熟人的氣息外,竟好似還有一人。林欠如此藏匿的本事,在未曾提前告知的情形下,悄然摸到了門外才隱隱察覺對方存在……若這人不是體虛氣弱,那便是氣息綿長的高手。
“沒想成老道這小觀也能被人惦記。何方賊子?竟敢白日于我觀中偷聽!”這一聲傳音恫嚇讓林欠不禁汗毛倒豎、心中驚詫。方才在觀外只覺得這老道外表不凡,卻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算他看走了眼,卻沒想到那房中功力高深的第三人,竟是微明觀張觀主。
正當林欠想要開門表明身份,一道拂塵已經(jīng)揮舞至眼前。幸得他早有準備,但也險些著了道,忙翻身后仰、狼狽倒地,險險地避開了對方的進招試探。
“叔叔手下留情,此乃李兄隨從,莫要傷了人才是。”此番失了先機,若沒有隨后出來的張百忍二人,林欠匆忙間面對對手的后招猛攻,少不了要吃上大虧。
“在下失責,未好生管教轄制下屬,驚擾觀主,望請饒恕他一二。”李晟也忙上前告罪,這才釋了觀主的誤會,將幾人重新領(lǐng)入了屋內(nèi)商談。
分賓主重新坐下后,林欠第一時間做足樣子,站在一側(cè)行禮拜道“小人不知禮數(shù),多謝觀主手下留情之恩?!?p> “方才也算是老道人輕慢,錯怪李施主的下屬為賊人,這才出手擒拿,也請兩位施主勿要在心上記掛……還是說回正事,若如適才我這不爭氣的子侄所言,李施主所需是一場法事,去與那鄭家結(jié)個善緣……此事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啊。”張百忍素日在其他人前還可趾高氣昂一陣,可面對的族叔的數(shù)落卻也只得乖乖受教,一點兒不敢多說什么。
李晟雖在意這道人與那吉溫所談之事,但也不敢在此間關(guān)鍵處不知輕重,忙點頭拱手回應(yīng)道:“望觀主看在令侄面上出手相助,李某人必有答謝。”
“也算是機運,正好老道人答應(yīng)了那鄭家的姑娘此事,也不是不能為李公行個方便,只是……”張觀主說到這處,便有意止住了,意味深長的看了眼張百忍。
“李兄,家叔的意思乃是……”張武侯長在得見其叔叔輕輕頜首示意后,才接著說道:“乃是他這處小觀香火不旺,本望結(jié)上鄭家的關(guān)系,靠這場法事得些花銷已供日常支度……恐擔負不了此事不成的代價,還要得罪那幽州武林有數(shù)的勢力……叔叔,不知我說的是否合意?嘿嘿……唉喲!”還未笑完,便突如其來的被拂塵掃到面門,吃痛慘叫一聲。
“哼!你這小子,白做了這些年武侯長,一點沒個眼力勁兒……李施主也少怪這呆貨的胡言亂語。”也不管呼疼的侄子,和一旁表情古怪的林欠,只直面李晟,捻了一下長須繼續(xù)后話,“老道人只是想說,收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本為鄭家這一樁福祉請法,若老道答應(yīng)了此事,便是摻入了外人之私心利欲……恐沖撞天和,于人于己不利啊……”
三人聽聞此言,都心中一落。李、林二人自是以為這計劃胎死腹中,功虧一簣,而張百忍更多是為自己這位族叔轉(zhuǎn)了性子而不明所以。正在幾人失望之情快要溢滿面上時,又聽聞話音響起,“只不過貧道還有一法……只消李施主再破費些,給小觀供些油紙香燭錢。待吾今晚運啟法門,念誦經(jīng)咒護運,或可化解以外涉內(nèi)之弊……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哈哈,我就說叔叔您老怎的換了遵則了,嚇得本武侯長……唉喲!”見張百忍未及說完,又實實地吃了一下,哀嚎連天,林欠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來。幸得他還未忘了運氣變聲,若是被在場外人識破,興許就不只是李晟的眼神告警了。
“李某明白了,觀主所說,自然稍后派人準備……定讓觀主滿意就是?!北疽詾槭鞘劳飧呷?,沒曾想?yún)s是個求取俗財?shù)闹?,李晟自然語氣中也多幾分不順和。
可那微明觀主仿佛此事理所應(yīng)當,對眼前的客人心緒毫不在意般繼續(xù)顧自言語起來,“施主切記用心求愿者,勿隨意告訴他人,因此事在場之人知曉就是……然世間事事,不敢說必有根果,若事情未竟全功,也望李施主平和看待。畢竟同處一地,大家和氣生財才是正道……”如此云云漫說一番后,才又與李晟等商定起后面行事之細節(jié)……
待重新被小道童送出觀來,時已至申近酉。雖說今日這一路辦事不算太平,卻也初見小成,李晟對張百忍所求也算答應(yīng)了下來,表明之后將會吩咐凈武衛(wèi)中得力下屬,明日派發(fā)下去助他查案。
“那下官先回去復(fù)命,靜待李兄佳音……兄切勿忘卻,下官的身家就全賴將軍了。鄭家之事若還有吩咐,隨時著人告知一聲,某家自當效力。”說罷,張百忍躬身拜一大禮,囑托一二后,才告謝離去。
“如此算是先行解決一要事,只要安排好鄭家的關(guān)系,我等至少能少些后顧之憂,放開手腳全力著眼于大計……”返程這一路上,師兄弟二人不斷地交換著情報想法,待知曉了吉溫與安家的關(guān)系后,李晟并未表示一絲意外,感謝了林欠探得的消息后,轉(zhuǎn)而講道:“一波未息,一波又起,幽州之事越發(fā)的渾濁不清……兵貴神速,我等盡快抓住時機,爭取成事才行!”
“小弟心中總覺得那觀主不簡單,且見他言語中之意……似不會全力拳助兄長,應(yīng)小心一些才是?!绷智份^之多些心眼兒,雖然那道士一副“打秋風”的打算十分明顯,但本就手下吃虧在前,沒來由的對那位“洞玄”得道之士有那么一絲不信任?!斑@等貪財之輩,小弟見多了,萬事都可以商量價錢,要留心別被他賣了還在幫其數(shù)錢……小弟心中有一計,若兄長同意,可作個兩手準備才是……”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