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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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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殤 曙之夜 3504 2020-06-19 21:32:47

    大年三十上午,天上還飄著鵝毛大雪。這場大雪可真是大,從昨晚飄落到現(xiàn)在。章立柱怔怔看著窗外想,不知自己出生那天的雪有這樣大?老母親在屋子里倒騰著面罐子,倒騰了半天,終于弄出了小半盆發(fā)了黃的面粉,也不知是哪個年頭的了。老母親一邊嘟囔,一邊剁著水蘿卜:

  “好也過,孬也過,吃過酥菜就是過年了?!?p>  老母親想用陳年舊面做點酥菜。過了年又怎樣?過了年不怎樣。章立柱看著窗外雪花想,人不就像這雪花,有的落下了就消融了,有的要過會兒,還有的要等到光明太陽出來,可最終還不都要消失?他看了看顫顫巍巍的老母親想,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反正早晚要死,也無需著急。老母親將團(tuán)好的蘿卜掛上面糊,一個個下到了油鍋里。章立忠蹲在爐子旁,烤著手,眼巴巴看著酥菜丸子在油鍋里翻滾。章立柱依偎在床上,還在自言自語。

  老母親又丟下去十多個酥菜丸子。這時油鍋忽然開始冒油了,滾燙的油像是沸騰了,拼了命往外溢。這可惹惱了章立忠。他狠狠瞪了眼章立柱說:

  “嘟囔什么嘟囔!油都出來了!”

  魯西南有個迷信說法,過年酥酥菜時,尤其是小孩,絕不能亂說話,若沖撞了不知哪路神明,那么,油鍋必然會淌油,讓你吃不上酥菜——神仙也是小心眼的呵。迷信說法,畢竟是迷信,其實油會冒出來,是因為油溫低放入鍋里的酥菜又多,多了的水來不及蒸發(fā)掉,便會溢出來。出去躲了幾天的章立忠,以為煙消云散,忘了自己敗光錢的事兒了,這會兒只饞嘴酥菜了,便埋怨章立柱亂說話。

  章立柱看了眼這混蛋老三,這會還有心思吃酥菜,氣兒不打一處來:

  “吃吧!呵,你早晚把我氣死!早晚讓我死在你前面!”

  鍋里的油冒得更歡了。忙著接油的章立忠隨口道:

  “氣死了,怎么還沒死?!這家好像沒你還不行了?!”

  這句話讓章立柱血如泉涌。難道這家不是靠他嗎?不靠他還是靠這你這個敗家子!敗光了我的錢,到頭來沒有抱歉,還說出這樣的沒良心的話!那句話就像導(dǎo)火索,引燃了章立柱內(nèi)心原本就沒平息的風(fēng)暴。

  是章立忠這混蛋敗光了所有錢,是章立忠讓他在妹妹面前抬不起頭!這刻,他對章立忠的恨意達(dá)到了頂點,恨不能親手掐死這個好吃懶做的老三!這個家只要有章立忠就永遠(yuǎn)沒有出頭之日。這家只要有精明到愚蠢的老三,就永遠(yuǎn)沒好!尤其章立柱想起往常的一件事兒后。

  那兩年,他在外面打工,平時還回來過一兩趟。那天,他在家吃飯。家里老母親又做了地瓜干飯,他知道,家里又沒了面粉。反正地瓜干飯是他們家常飯。他也沒有放在心上。

  菜也還是一如既往的是咸菜。他們家四口人吃起咸菜喝起地瓜干飯。那時他還不知道大哥原本嚼東西的最后那顆后牙也掉了。大哥嚼不了地瓜干飯,只能囫圇吞棗喝點碎碎的地瓜干。大哥想要吃點咸菜,可是嚼不動了,怎么辦,只能將咸菜在口中舔了又舔,然后借點咸味下飯。那根咸菜上滿是大哥牙槽印……

  老三卻抱怨道:

  “咸菜,咸菜,又是咸菜!還有沒有雞蛋了?!”

  老母親說:“還有兩個雞蛋。”

  于是,老三嚷著讓老母親煎了雞蛋。在這個時代,雞蛋早已不再是好東西,可是,這對于他們家來講,這個雞蛋還是難的美味。畢竟那個老母雞老得下蛋需要看心情了。章立柱沒有想到,雞蛋煎好了,老三竟然誰也沒有讓,就把其中那個雞蛋三下五除二吃掉了。章立柱夾起了剩下那雞蛋,放到了老母親碗里。老母親說:

  “你們吃,你們還在長個呢。”

  章立柱有些想笑,他們多大了還在長個?老母親真夠糊涂的啊。可是,章立柱知道,有件事兒老母親不糊涂,因為她說這話時,是看著老三說的。但他還是想到了大哥,想到了牙口不好的大哥,便把那雞蛋夾進(jìn)了大哥碗里。這時老三咳嗽了聲。當(dāng)時他還不明白意思。大哥像老母親那般,夾出來傻呵呵地說:

  “我不愛吃?!?p>  于是,老三將那個剩下雞蛋理所當(dāng)然夾進(jìn)他碗,眨眼又吃掉了。大哥繼續(xù)在旁邊舔咸菜喝點地瓜干碎飯。現(xiàn)在他才明白,那個雞蛋,當(dāng)初老母親是舍不得吃,而大哥是不敢吃?,F(xiàn)在想想,這老三當(dāng)初怎么咽得下去那雞蛋,這老三是多么狠毒!

  對于這樣毒辣的人,還有什么可說的,還有什么可計較的?章立柱冷眼看透老三后,突然就打住了下床掐死老三的念頭了,甚至連暴打他一頓沖動都沒有了。其實,章立柱反過來又想,弄死這個無情無義的人,真的下得去手嗎?他無情無義,可到底是親弟弟!這是個永遠(yuǎn)無法改變的事實!他可以畜生到六親不認(rèn),可自己并不能畜生到真能掐死他的地步!何況真的弄死混蛋老三,老母親一定會疼瘋了吧。

  老母親啊,你總是在偏心這個寶貝三兒子。人家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扇飧馐遣灰粯拥模械娜饧?xì),有的肉糙。從小就是這樣。章立柱又忽然怨起了老母親,甚至是故去的老父親。他想,大哥是家里長子,是他們第一個孩子,怎么都還很重視??伤@個老二呢?從???舅舅不疼,姥姥不愛。雖然最開始父親比較喜歡他,后來也不都偏向了老三么。他在家里就是那個永遠(yuǎn)不被關(guān)注的老二,永遠(yuǎn)是夾縫生存的老二。他永遠(yuǎn)都是出力不討好的老二!

  章立柱又想,這家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的只是老三原因嗎?不,不是的。劉?章為何敢三番五次騙他們家錢,王平家為何敢做假賬,就連自己本家不也趁火打劫,甚至更狠?還有,自己親妹妹,章蘭蘭,他們家真的急著用那筆嗎?呵呵,說白了,不都是看著他們家是破落戶,兄弟三人沒有人活得人樣,不欺負(fù)白不欺負(fù),不要錢恐怕就被別人坑騙走了?!章立柱想起自己親妹妹和本家,心里就跌進(jìn)了悲涼的深淵。

  老母親病危時,那些鄰居不肯借他一分錢鄰居嘛,又沒什么血緣關(guān)系。人家?guī)湍闶乔榉郑粠鸵彩潜痉???墒牵H戚應(yīng)該不一樣啊。小時候,他是將親戚這兩字看得多么重要啊。本家更不用說了,那是一個老祖宗,原本是一家人才對呀??僧?dāng)他長大了,才知道,那些親戚和本家,跟旁人沒有什么不同。就在他為老母親住院奔走借錢時,他對那些宗親還不是沒有抱著一絲期望。事實是,那樣絕望。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宗親,見到本家人在受難,怎么會不伸手拉一把呢?有時,宗親還不如那些鄰居呢。是的,有些宗親有時還不如那些鄰居。鄰居不幫忙,可至少不會害你,即便是坑人也是賺點小便宜。大哥不就是因為這個死的嗎?可某些宗親呵,你們不伸手拉一把,可為何還像別人那般,出腳往下踹!到底是我們這個宗族問題,還是這個時代原因?章立柱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其實,說來說去,又回到了老問題上,即便是至親又怎樣?還不是說出那些如出一轍的話,做出那些咄咄逼人的事兒來?親人,沒有比親人的傷害,來得更痛徹心扉的了。人要是沒有本事,就是如此?。≈v來講去,又該怨誰呢?!怨這世界世態(tài)炎涼?還是恨世人勢利?沒有實力,就不能怨恨人情寡淡。

  他們家為何會出現(xiàn)這個局面,說來說去,便是他們父親當(dāng)年貧不擇妻,他們父親和母親,生下了憨傻老大,生下了原本聰明卻因為高燒而燒壞了腦袋的他,還有看似精明其實很蠢的老三。他們父親為何貧不擇妻……事情只能到此為止,不能再往前推了。生活沒有假如。父親和母親就是生下了他們這樣的兄弟三個。事情只能從這時候推斷起,因為沒有他們,就沒有他,也就沒有這樣推斷。大哥的憨傻和老三的混蛋已經(jīng)不用說了,他自己呢?要怪就只能怪那年那場高燒,他若不高燒,就不會燒壞腦子,也就不會不靈光,也許就能闖出一片天地。他為何會發(fā)高燒?還不是因為商山土匪頭子持槍報復(fù)?事情到了這里也不能再往前推了,因為父親去炮打商山,是場可笑誤會。如果非要找個原因,這都是命運吧。

  命運這東西,也還是有的,那是各種因素疊加外的巧合。

  以前章立柱想到死時,那是在賭氣?,F(xiàn)在想明白后,他就不覺得了。沒有希望。沒有指望。他這樣的家庭,原本就沒有希望。以前那些希望,不過是自己騙自己,不過是美好憧憬。看清了,也就知道了,那是永遠(yuǎn)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于此,他下定了決心。

  一鍋酥菜終于出鍋了。章立柱第一次不顧章立忠反對,全將那些酥菜裝進(jìn)了塑料袋,他想,反正老母親也咬不動了,留著只會便宜那混蛋。他就自私這回了。章立柱提上了半桶白酒和酥菜,踉踉蹌蹌就出了家門。

  可去哪里死,怎么死?這是個問題。忽然,他想起了,他或者說父親這悲哀命運的開端,不就是在商山上嗎?那是開始,也是結(jié)束。聽說,從商山上懸崖上掉下來的人,沒有人能活著。他朝著商山走去,一步步走去。他坐在懸崖上吃著酥菜喝著辛辣的劣質(zhì)白酒時,還想,老母親啊,枕頭底下那一千塊錢,是我作為兒子盡的最后孝道。他甚至還想到,那混蛋老三一定在罵他自私混蛋了。這刻,他甚至有點想羨慕章立忠,做個他那樣人多好,做個混蛋,做個只在乎自己的混蛋,多好。如此,他就不會有這么多想法,他就不會將未來看得如此明白,他就不會如此絕望。

  聰明是聰明者的墳?zāi)?,愚昧是愚昧者的樂園。

  遠(yuǎn)處響起了鞭炮聲。夕陽落下了山頭。

  他慢慢歪倒了身子,跌下了懸崖。

  村民們抬著七竅流血、腦袋腫得如豬頭的章立柱,慢慢走下了商山。

  夕陽又落下了山頭。

  誰也不知道,或說誰也不記得,大年三十,還是章立柱出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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