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暑熱，京城又恢復了往常的熱鬧，正逢英國公張懋六十大壽，遂大開筵席，居然也請了張巒一家。
二娘相當重視這次聚會，這天一清早，就命禾兒把韶齡捉起來細細打扮。上著淺銀紅遍地散金緙絲對襟長綢襖，下配肉桂粉百褶裙，頭發(fā)綰成個彎月鬟。見韶齡的發(fā)飾過于簡單，二娘還拿出了壓箱底的一套十二件的頭面來。這一套上去，韶齡脖子非壓趴不可，連連推辭，只挑了挑心、分心和花鈿戴上，把厚重的頂簪還給二娘。
待去了廳里，見兩個弟弟也是一身新裝，鶴齡著淺藍暗銀刺繡的直裰，延齡則是紫色鑲邊直裰，都是一派富華氣息。
二娘坐在堂上對著三個孩子再三囑咐：“要守規(guī)矩多聽少說”之類的便出發(fā)了。
大家在馬車里晃了約半個多時辰才到了英國公府，英國公府大門敞開，兩側掛一對灑金紅聯(lián)，因是大壽，還吊起密密麻麻的大紅鞭炮。眾人下了自家馬車換上府內的軟轎，弟弟們先下，韶齡與二娘行至二門，才與女客們匯合。
門口早有丫鬟婆子等候著接人，韶齡這才有機會細細看，只覺得眼前倏然開朗，府內高闊平和，遠眼過處還有小橋流水和山丘樹林；一個中年婆子引著兩人一路走進去，穿過一個蠻子門，沿著抄手游廊慢慢走去，只見處處雕廊畫棟，著實氣派富貴，便是那門窗廊柱都是描金繪彩的。
韶齡暗暗吃驚，怪道二娘之前時時念叨那些勛貴人家如何如何，想想自己家里確實太簡樸了。再瞧瞧二娘，眼中毫不掩飾的流露出喜羨之色。
指派來引路的管事婆子是個口齒伶俐的，一路走，一邊還指點著各處景致略略解說，二娘隨口笑道：“貴府格局雅致，好看，好看?！鄙佚g接不上話，只規(guī)矩走路，越走越覺得像英國公府這樣的權貴做壽，實在沒有必要請自家的，后來細細度量了一番才明白，這不過是瞧在李家的面上罷了。雖然還未交換庚帖，但是好些人都知道張家與李府要結親，李大人剛領兵出戰(zhàn)，若有一戰(zhàn)功成的機會，早一點做感情投資總是不錯的，何況不過是個順水人情。
正想著，便到了正堂，一行人來的早，其他客人都還未到，韶齡就先來給壽星翁磕頭請安，剛到門口，就聽見里頭傳出來陣陣說話聲和大笑聲。
韶齡低頭進去，只見屋內空闊，幾面多寶格立在一邊，格子里琳瑯閃爍著許多精美華貴的瓷器古董做擺設，草草掃了一眼，都是珍品。
屋內一片喧嘩聲，或坐或站了許多男男女女，正熱鬧的說著話，座上一位越三十多歲的華衣婦人一看二娘進門，就笑吟吟緩步走來：“張夫人你來了?！币贿吚锏氖?，態(tài)度親熱。只見她頭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五鳳掛珠釵；身上穿大紅洋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褂，下罩翡翠色洋縐裙。五官精致，身量苗條。
二娘忙讓韶齡問安并介紹說：“這位是英國公的小張夫人。”
見韶齡不明所以，這位美婦人倒是徑直介紹了自己：“婆母身體欠安，便由我招待各位了。”
原來是英國公府的兒媳婦。
大家互相寒暄后，韶齡恭敬的給上首坐著一位老人家行禮，堆起滿面笑容，嘴里賀壽道：“給國公爺道喜了，祝國公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好好好，起來，起來?！眹珷敐M頭白發(fā)，形容清癯，一身赭紅色壽紋錦緞直綴，精神飽滿。
他沖著二娘笑道：“算起來，我們是本家，都姓張?！?p> 二娘眉開眼笑，說是能跟英國公家攀上親戚如何自豪。韶齡不以為然，這英國公的世襲誥券是張懋他爹老英國公張輔滅亡安南胡朝得來的。除非兩個弟弟相當爭氣，能官至宰輔，要不然跟英國公這樣的勛貴人家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拜了壽，小張夫人忙讓丫鬟捧著托盤送上一個繡囊，算是見面禮。韶齡接過繡囊，這時屋里呼啦啦進來好些個青年，小的不過七八歲，大的也不過才二十出頭，面貌相似，估計都是張家本家人。
小張夫人指著他們，笑道：“這都是我本家兄弟子侄們，因瞧著前頭客還沒到，便先來給爹磕頭拜壽來的，咱們都是自家人，便不必學那道學先生避嫌了?！?p> 另一邊又進來許多媳婦姑娘，各個珠翠環(huán)繞，妝容端莊，小張夫人又介紹道：“這都是家中的嫂嫂弟妹，侄女兒，大家伙都來認識認識罷?！?p> 女人們走上前來，又是一番寒暄說笑，可苦了我，稀里糊涂的給許多太太行了禮，然后又叔叔哥哥弟弟的叫了一屋子，磕頭磕的暈頭轉向。
總算磕完了頭行完了禮，小張夫人才帶頭將一干女眷統(tǒng)統(tǒng)引到另一處院子里，在一個寬敞的大堂屋里，女眷們各自坐下，丫鬟再奉上茶點果子，這才松快的聊起天。
韶齡乖乖的坐在一角，端著茶碗細看上頭的粉彩，暗嘆真是精品；
旁邊的兩個女孩聊著天，似乎是早就相識的。他們嘰嘰呱呱說了半天，范圍從京城里當紅的戲班，花鈿頭面的流行式樣，到閨秀的詩會應有盡有，韶齡聽得昏昏欲睡。
終于他們轉變了談資，其中一個穿粉色褂子的問道：“怎么沒見五軍兵馬指揮使蔣源大人家的女公子？”
另一個綠意少女隨口道：“你也知道那位，妝容打扮從不愿輸人后，估計這會還在對鏡打扮呢?！?p> 這時另一個黃色褂裙的女孩也加入進來：“你們居然還不知道，圣上昨日發(fā)了圣喻，說是太子年及婚期，要為他選太子妃。蔣大人素來向往東閣，這會兒估計正忙著準備呢。”說這句話的時候頗有揶揄的味道。
朱佑樘要選妃了，韶齡一下子來了興致，丟下茶碗，仔細聽起來。
“我朝選妃，并不重門第，只要身家清白就好，她蔣家就是掌管京城五軍兵馬又如何，一定會選她嗎？”綠衣少女不屑道。
“我聽聞一個消息，你們答應我不往外傳我才說。”一個紫衣少女聽聞他們談起選妃，也來賣關子，然后又看了看我。
韶齡只好裝作挑蜜餞果子的模樣坐直了身子，耳朵卻更加仔細地聽著。
另外幾個女孩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姐姐你快說?。俊?p> 那個紫衣少女終于開口：“我聽我伯父說，蔣大人并不愿意蔣新蘭嫁入東閣。”
原來那個女孩閨名新蘭啊，但是為什么不愿意嫁給朱佑樘呢，他長得好，脾氣好，家世更是沒的說啊。
估計幾個女孩都有一樣的疑問：“怎么會呢？”
紫衣少女瞥了一眼眾人，說：“這你們就不懂了吧。蔣大人不是不愿意當國丈，而是現(xiàn)在太子之位還沒板上釘釘呢，年前的宮亂，前幾個月的鬻題案，都是沖著太子去的。聽說萬娘娘害死了太子的親娘，害怕太子繼承大統(tǒng)對她不利，打算讓圣上廢了他，改立興王呢?！?p> 大家一副了然的樣子。韶齡突然心疼起朱佑樘了，以前聽說過一句話，比皇宮更危險的地方是東宮，比皇帝更難當的是太子。我朝開國以來，這太子的位子就猶如火山口，坐上去的滿是煎熬，能從太子順利熬成天子的也都要經歷一番磨難。當今圣上也是如此，被叔叔景泰皇帝廢掉后缺衣少食，若不是英宗皇帝后來復辟成功，他也將在惶惶不可終日中度過一生。
這時，二娘叫韶齡，原來是小張夫人問話，韶齡太專心偷聽竟然沒在意。
她問韶齡幾歲了，可曾許了人家，韶齡都一一回答了。二娘也替韶齡回答與李家有了口頭婚約。
“可惜了，這李哥兒一去這西北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要姑娘白白等上幾年?！毙埛蛉说脑掚m說的像是替韶齡著急，可表情出賣了她，她分明是一臉興奮的只是想八卦罷了。
聽說韶齡是長寧伯的未婚妻，剛剛八卦的幾個姑娘都把她圍住了，打聽的卻都是這次鬻題案的內幕云云。
“長寧伯并不曾提起?！鄙佚g盡量讓口氣真誠些。
聽不到猛料，姑娘們很失望，甩甩袖子，又各自八卦去了。
只有那位粉色少女悄悄說，她很敬佩韶齡，在這種情況下還愿意與李東陽在一起。
韶齡笑而不語，詢問了她的名字，沒想到她竟然是成國公朱儀之女朱滔滔，成國公祖上也是靖難之役的勛貴，說起來與英國公也算是不分伯仲。
說曹操曹操到，說話間，外頭婆子傳道，蔣家夫人和女公子蔣新蘭到了。
小張夫人率先出去迎接，所有坐著的女客或站起來，或跟著出去，或規(guī)矩的站在原地等，韶齡則和滔滔悠閑的縮在一旁看著。
過不一會兒，呼啦啦進來一群錦緞珠光的女眷，當頭一個中年美婦正和小張夫人親熱的說話，后頭跟了一個前呼后擁的少女，這便是蔣家母女了。
蔣夫人白凈富態(tài)，一身暗紅壓花褙子，瞧著蠻和氣的，她身邊的少女身姿曼妙，氣度華貴，俏麗的瓜子臉脂粉薄施，高高抬著下巴，顧盼間神色驕傲，七八個貴女圍著她，她卻不怎么搭話。
再看小張夫人，她如今與蔣夫人熱絡的幾乎跟親姐妹一般，其余人便不怎么搭理了。那個紫衣女孩，忽低低道：“馬屁精！”韶齡嚇了一跳，趕緊去看四周，好在人聲嘈雜，也沒人聽見，她見韶齡四處張望，倒是很無畏地說：“我乃蒙全先生岳正之女岳德熙，最看不得這種見風使舵的?！?p> 這下連朱滔滔也聽到了，連忙把她再拉開人群中心一些，到墻角找了個地方勸道：“姐姐可千萬別說了，這里人多嘴雜，岳大人又是從東閣侍讀學士出身，姐姐隨意一句話被有心人聽到了就會成為小人攻擊東閣的武器。”
“我就是看不慣他們家，之前巴結東閣，現(xiàn)在又抱著昭德宮的大腿。”岳德熙恨恨道，“我父親寧可被貶去興化當知府也沒向他們折腰，那蔣源倒好，從年前宮變開始就沒少給昭德宮出力?！?p> 原來還有這么個緣故。
“見風使舵本來就是小人天性，我們既然不喜歡他們，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碧咸险f。